又是一年的春天到了。
贺兰山中的翠微山庄里,后院种有几棵梨树,梨花开得正盛,雪白的花儿或疏或密地簇于枝条之上,如同一片洁白轻盈的云朵,千姿百态,明艳动人。
有风吹过,白色的花瓣便片片飘下,落在地上,像积了一层洁净的霜雪。
春深似海,梨花若雪。
梨树下跪着一个白衣白发的女子,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面盲目的划着,小桐端着小小的金漆盘子,来到她的面前,轻声道,“小姐,该喝药了。”
朝云抬起头来看她一眼,低下头继续在地上画着,
小桐看过去,只见她画的依稀是一个男子,但是却没有面容,小桐微笑道,“画得很好呢。”
朝云却不答言。
小桐又问道,“这是谁啊?”
轻轻抚摸那空白的面容,朝云喃喃道,“他是谁啊?他是谁呢?”
小桐幽幽叹了口气,上次给小姐施了金针之术之后,终于将她救醒,但是因为昏迷的时间太长,她醒来之后,竟然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变得谁也不认识,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连她那一身过人的医术,也全都遗忘,现在的她,纯净透明得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一般。
真不知道,失去了那一身超凡脱俗的医术,对她来说,是不是一件好事?
除此之外,小姐的那一头白发,亦是令小桐束手无策,要怎么样,才能小姐恢复以前的容颜呢?
今日又收到展将军的飞鸽传书,询问小姐的近况,可是经过近三个月的调养,小姐的失魂症和她的一头白发,仍是没有起色,小姐这样的近况,怎好让展将军知道?
有轻浅的脚步声向这边而来,是男子的脚步声。
小桐转头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叫道,“陛下!”
看着跪在地上的白衣女子,李昊天低声问道,“她还是这个样子吗?”
小桐点点头,道,“除非能找到冰山雪莲,小姐的白发才有可能会转黑,至于她的失魂症……我给她试了很多的方法,可是依然是药石无灵,现在只有听天由命了。”
李昊天深吸了一口气,他忽然蹲下身去,问那个白衣白发的女子,“你画的是谁?”
朝云手里的树枝顿住,定定的注视着地上的那副画像,明眸里有晶莹的泪水,无声的滑落。
“他是谁?他长得什么样子呢?”朝云秀眉微蹙,“我不记得了啊!”
她抬起头来看着李昊天,喃喃道,“我不记得了啊!”
李昊天面色苍白的看着她,肩膀微微颤抖着,似乎是硬生生地压制住了内心某种濒临破裂的情绪。
沉默良久,他忽然对小桐道,“乔夫人,请随我来。”
说罢,他转身向书房走去。
小桐怔了怔,终于跟了上去。
书房之中,李昊天坐在书桌前,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玉匣,缓缓将它推到小桐面前。
“打开看看。”他淡淡道,
小桐半信半疑的看着他,终于伸手接过那玉匣,才刚刚启了一条缝儿,盒子里已经飘出一缕清雅的奇香。
她赶紧打开盒子,只见灿金色的锻面上放着一朵碗口大的莹白色花朵,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花,雍容如牡丹、华贵如芙蓉、清雅如莲、高洁如兰,花瓣莹白,如白玉一般温润,闪着晶莹剔透的光泽,带着夺人心魄的美丽。
小桐屏住呼吸,心中满是惊叹,半晌,才深深地吸了口气,问道:“这是什么花?”
“这就是冰山雪莲。”李昊天道,
“雪莲!”小桐一声惊呼,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如此说来,小姐的白发就能够变黑了!
李昊天点点头,“这是当初我跟她一起,从黑水城外的白驼峰带回来的。”
他幽幽叹了口气,道,“等治好了她的白发,你就带她回大宋去吧,我不会再强留她了。”
他早就知道雪莲能够医治白发,但是他迟迟没有拿出来,因为他明白,等到她的白发变黑之后,她就要永远的离开他了。
他不愿放手,不能放手,但是今天看到她的眼泪的时候,他终于明白,尽管记忆全失,但是那个人的身影,依然深深的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再也无法磨灭。
他终于明白,他和朝云的缘分已尽了。
******
暮色中,号角在帐外连绵吹起。
鼙鼓声起,是清涧城的军士们在夜习。
展逸飞独坐在中军大帐之中。
他的大帐里,除了一张虎案之外,什么都没有,甚至比狄青往日的布置还要寒素。他倾尽全力,给这片土地赢得了片刻的宁静。但宁静之中,他的心中却是无比的失落。
案上有酒。
他虽然善饮,但本来是不好酒的。
可是最近,他却爱上了酒。
在这寂静无人的长夜里,酒成了他唯一的朋友。
但是,再多的酒,也麻木不了对她的思念,再多的酒,也平复不了他焦灼的心。
他日日都有飞鸽传书去西夏,向小桐询问她的近况,可是小桐每次的回复都是,小姐的身体正在康复之中,除此之外,竟是不肯再多透露半个字。
他虽然是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多少次,他再也按捺不住,长身而起,只想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顾了,只想马上就赶到西夏去,去到她的身边,可是最终,他又坐了下来,清涧城几万大军的存在,延州几十万百姓的安危,种种重负压住了他。
他如今是清涧城城主,手下辖有两万余名将士,他更不能以身犯险,前往西夏,倘若失手,不但有可能危害到她的性命,还会重新挑起两国的纷争。
所以,他只有等待……
他一夜一夜的失眠,瞪着青布的帐顶直到天明。
为什么,每次,当他想不顾一切地来到她身边的时候,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困扰着他,让他进退不得?
人生在世是如此的沉重和无奈,仿佛漫天都是逃不开的罗网,将所有人的命运笼罩。
大宋几百年来累积的制度是如此的沉闷与琐碎,有君臣朝纲、国法军纪、上级下级、早帐晨练,……就是没有自由。
而他,只愿做一只在蓝天振翅高飞的雄鹰,和白云紧紧相守……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别想了,别想了,去西夏找她吧!”
但另一个更强的声音说:“展逸飞,你现在还不能走。你是一个将军,掌管着数万大军与一方安危的将军。”
所以,每天每天,他用了最大的定力,强迫自己坐在这里,枯眼望夜,苦苦的期盼着她的消息。
忽然,他只觉得寒光一闪,一缕劲风向他袭来!他身子微微一侧,已经伸手将那袖箭挟在了指端,袖箭上钉着一张字条,他取下来匆匆展开一看,面色忽然大变,只见上面写着: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他霍然起身,抓起手边的墨玉刀,身形如电,冲出了大帐!
两个矫健的人影,一前一后的掠出了军营,往草原上奔去。
一道电闪伴着雷鸣划破长空,撕裂天地,照亮了昏暗的夜色。
茫茫千里的草原上,稍纵即逝的闪电,映出两个默默对峙的身影。
一个是苍白如雪,一个是冰冷如霜。
狂风怒吼,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浇了下来。
冰冷的雨水瞬间湿透了他们的全身,但是两个人如同鉄铸一般,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凝视着,没有言语。
在这一瞬间,他们心里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正在看着另外一个自己。
在他们的眼睛里,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在他们生命中某一个最隐秘的地方,他们有很多相同之处……
为什么他们会爱上同一个女人?
为什么会同样爱得那么深?
忽然,强烈的杀气排山倒海般卷起!他们手中的兵器已经同时出手!
风雨中,两人刀剑相交。
“当”的一声,声音里有着钢与铁的尖锐,刺目的白光应声飞溅,撕裂昏暗的夜色!
两人横砍直劈,使的全都是进攻招数,招招狠极险极,不求自保,只想至对方于死地!
一时间,劲风激荡!寒芒乱闪!
当半空中又一个流窜着蓝色火焰的电光炸开时,两人手中的兵刃,同时没入对方的身体!
那一瞬间亮如白昼的蓝光,映出了两人眼中的愤怒与悲哀。
——如果没有她,爱恨又如何?胜负又如何?你我又如何?
血光四溅中,两人同时凌空飞退,拉开数丈距离之后,又如同闪电般身形交错,瞬息万变,疾拼在了一起!
再斗了十余回合,展逸飞长吸一口气,清啸一声,眼神陡然雪亮,他手中刀法一变,血战刀法最后一式已经使了出来,李昊天只觉得漫天都是刀影,这些刀影组合在一起,形成一道道血浪,向自己狂涌而来!
他再也无力招架,手中的长剑脱手飞出!
电光火石间,展逸飞雪亮的刀锋已经架在了李昊天的脖子上,他的声音冷如寒夜,“告诉我,——朝云在哪里?”
李昊天薄锐的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你现在才想起她来?”
展逸飞一字字地道,“这六年来,我无时无刻,无日无夜不在思念着她!”
李昊天看着他,半晌方才答道,“她已经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了!”
展逸飞的神色激动无比,“她没事了?”
李昊天看着他:“她昏迷得太久,虽然小桐救活了她,但是……”
他没有说下去。
展逸飞面色苍白的看着李昊天,一颗心一分一分地沉下去。
——他想说什么?他要说什么!
李昊天道,“她现在就像个刚出生的孩子一样,什么都不记得,谁也不认识了。”
展逸飞有一刹那的失神,
——原来,她还是全都忘记了,那爱过的,恨过的,伤过的,痛过的,不可或忘的往事,以及这茫茫人世,爱恨红尘。
他的唇角慢慢浮现出一丝苦笑,“忘记了也好,从此以后,她就不会再伤心了!”
李昊天一瞬不瞬的凝视着他,心中有一股热流隐隐的泛起,冲破了那凝结已久的寒冰,面前的这个剑眉朗目的男子,果真有几分父王当年的风采,面前的人,就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第一次在草原上见到展逸飞的时候,会生出一见如故的感觉,原来是天性里的亲情流露!
他沉声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坐下来谈一谈?大哥!”
展逸飞一震,回过神来,诧异道,“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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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楼的话:还有两章,《乱世离歌》马上就要大结局了,谢谢大家能够坚持到现在,大家手里如果有花花,就向我砸过来吧,如果有人送花花,我就写一个他们的洞房花烛夜的番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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