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就过了暑假,吴桐一向按部就班的生活忽然有了变化,上下班不再乘公交车,步行。他对“外界”的说法是要开始减肥。对此“外界”却不肯当真。减肥自是要有“肥”可减,而他“肥”是完全谈不上的,甚至连“发福”也够不上,顶多算个健壮,而健壮对于一个中年男子正如丰满对于一个小妇,是恰如其分的。由此而论,吴桐说减肥无论怎么都是十足的不当。有矫情之嫌。当然,这内中隐情也只有吴桐本人心知肚明,他的小题大做是小姨子双桃的一句话伤了他的自尊心:那天他去岳母家接儿子萌萌,恰碰双桃也在。双桃朝他扬眉一瞥,说句:瞧哥,不是老板倒长出老板肚来了。他当场就被噎住了,张张嘴没嘣出一个字。也就在那一刻,他做出了减肥决定,目的只在对一向轻蔑他的双桃予以回击。
接下来吴桐的生活又出现了变化,实际上这变化又与前次变化相关连,只因步行,在大街上显形露影,这一天就被他的中学同学王梅看见,一辆小轿车在他身边嘎然刹住,从里面钻出来一派华贵的王梅,可以这么说,尔后接踵而来的一些变幻莫测的事情皆与王梅的出现密切相关。
不过那时候的吴桐尚未意识到王梅的出现于他意味着什么,将给他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契机,给了他怎样一个豪迈绮丽的梦,他不曾多想,也是想不到的。一层同学关系,一缕过眼烟云,两人的当下距离又那么遥远。王梅给他的名片上印着:泰达集团副总经理。(本地人都知道赫赫有名的泰达地产)而他只是一所普通职专教财会课的教师,通常的说法是两人不在一个层次上,即使吴桐想像力再丰富,也不会对这次邂逅想入非非,更何况从天性上讲,吴桐也不是那种善于攀附借水行舟的人。吴桐也是真没当成一回事,回家也只是对妻子双樱顺口一提,说今天在街上遇见一个女同学,而双樱同样没有多想,一笑说八成不是个美女,不然还不得藏着掖着?他没回腔,此事到此也就划了句号。
然而就在吴桐差不多把王梅忘了的时候,王梅却再次出现。这次不是在街头,王梅把电话打到他单位里。话很简洁,问他下班后能不能出得来。他说没问题。她说没问题就一起吃个饭吧。他说好。
放下电话,吴桐就被这寻常而不寻常的事弄得有些心神不宁了。王梅为什么要见他呢?只为联络同学以叙旧谊?只为吃饭而吃饭?他想不会,不会那又会是什么?还有,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双樱?王梅在电话上问他能不能出来,显而易见是问他是否有充分自由。这方面他不耽心,自从结婚,十几年来一直当守法丈夫,守法没得到别的,倒是得到了自由,有应酬或娱乐(他有时下班后和杨老师下象棋)一类事只要和双樱说一声,无不放行。回家再晚,双樱也不追根刨底。总起来说,他和双樱属于透明夫妻。
不过,王梅在意他的“人身自由”不免让他思忖,他兀地想起一个月前游览小珠山遇见的那个说星相的神秘女孩(他已差不多把她给忘了),女孩在说准杨老师的婚恋不幸后又一口咬定自己将近交桃花运。敢情让她说准,桃花运说来就来了?有句话叫“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还有“人算不如天算”,可是与自己对上了?再进一步说,现在时兴老同学相聚交往,情爱也由此而生,社会上早就流行“找情人太累,找妓女太贵,找同学免费”的荤段子嘛。王梅今天主动联络自己,是否意味着……刚往暧昧处一想便立刻撞了南墙,他觉得自己简直有病,两人原本关系便很疏淡,又一隔多年,最重要的是现在身份有天地之差,根本不是一个鱼缸里的鱼,有什么可胡思乱想的!神经。这样想便给双樱挂了电话。
02
下班前,双樱又接到一个电话,是妹妹双桃,叫她下班立刻回家,说有事情。双桃所说的家不是她自己的家,是父母家。双桃说有事情,她也大抵清楚是什么事,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嘴上还是答应了。她不是不愿回父母家,也不是脱不开身,吴桐晚上有事她倒乐得和独生子去爸妈家吃现成的,她是不愿受双桃的气指颐使,反感双桃四十年一贯制对她耍老小脾气。其实说小也实在小不了多少,她俩是孪生姐妹,双桃比她晚出生半个时辰,只是半个时辰之差便在她们之间形成长幼有序,确定了姐姐与妹妹的身份与责任。从小双桃便理所当然的认为姐姐应该让着自己,久而久之,连双樱自己也认同了这种不平等局面。
双樱在下班前一分钟给儿子萌萌打了电话,萌萌的同学有手机,双樱(包括吴桐)有事找萌萌都是通过同学的传递。她告诉萌萌她要去姥姥家,问他去不去,不去就回家做作业,饿了先吃点饼干,等她回去做饭。萌萌说要自己回家。其实不用问答案已预料到,萌萌巴不得有一个人的自由好和同学去网吧。
双樱回到父母家双桃已在。说“已在”有些不确,自双桃离了婚下了岗,就开始泡娘家,尔后又“瘦驴拉硬屎”(缺乏经济来源)把女儿送到北京一所舞蹈学校。成了孤家寡人,更是在娘家安营扎寨了。嘴上说是方便照顾父母,事实上把这当成旅馆饭店,白吃白住。都清楚的,可没人肯把事说破。一是双桃从小被娇纵惯了,不大好惹,另外也觉得她也是可怜,特别做父母的,总是对境况不好的子女心存怜悯。须不知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双桃的可恨在于任何时候包括自己处于人生低谷靠别人接济时都是那样居高临下,倒驴不倒架,对人发号施令。
果不出双樱所料,双桃叫她回家仍是那桩让她大感头痛的事:给她当替身,与别人介绍的男人见面。双樱的脸拉长了,不吭声,心里很不痛快,反感。让别人当替身选婿,这等蹊跷事也只有双桃才想得出做得出。离婚后不时有人给介绍对象,开始傲得要命,一概不见,她幻想着有朝一日白马王子会自己奔到她面前,单腿跪下向她求婚。可一晃几年过去,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她自己又下了岗,就开始有些沉不住气了。毕竟女人的年岁不是闹着玩的。“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这市面上的话她不会没听说。
她开始见了,一连见了几个都不满意,就打住,说这么像买东西似的挑来挑去早晚会挑花眼,有好的也漏过去了。为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她提出让双樱先替她见人,过头遍“筛子”,要是双樱觉得还好,属可考虑范围,她再接上,往下谈。说起来尽管双桃这一创意荒诞不经,但却有可操作性,姐妹俩模样身材甚至说话的腔调都极相像,差别不能说一点没有,却不是陌生人能发现得了的。问题是这种可操作是建立在为难双樱的基础上。开始双樱不同意,不愿干这种既荒唐又尴尬的事,后经不住双桃的软硬兼施的缠磨(不排除成全妹妹的一份好心),答应了。前后替双桃见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她觉得不错,可以考虑,荐给了双桃,双桃开始也说行,可谈了几回又说不行。拉倒了。双樱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却不想再替她干这捞什子事了。
大概双桃也意识到双樱要“撂挑子”了,待双樱一进门便笑脸相迎,颠颠地帮双樱脱外套,拿拖鞋,尔后又拿出一件和穿在自己身上一样的t恤衫,递给双樱,话是不用说的,从小到大,父母每回给她俩买衣裳都是一买两件,成了习惯,两人结婚后,也互相给对方买,因尺码相同,总买不错,一人穿好另一人也穿好。不过后来双桃离婚下岗(用她们爹的话说是“屋漏又逢连阴天”),生活拮据,就多是双樱替双桃买衣服了。说起来,双桃买东西是有眼光的,有审美方面的天才。
“挺好的。”双樱接过衣裳,眼睛却看着双桃,双桃是她的镜子,看见她就等于看见了自己。
“当然好了,看谁买的么?”双桃面露自得。
“王婆买瓜。”双樱妈在一旁插言。“双樱妈”是她们爸的叫法,冠以双樱大约她是老大的缘故吧。
“多少钱?”双樱问。
“一万。”
“别闹,倒底多少?”双樱拿出钱包。
“衣裳28,跑腿费9972,加在一块不是一万?”双桃油嘴滑舌。
双樱不理睬,拿出三十元钱递给妹妹,说句跑腿费两块。
“真抠。”双桃接了钱,财源短缺使她无法潇洒,平常双樱给她买东西是执意不要钱的,反之双樱一定照单付款,已成惯例。
“穿上看看。”双樱妈说。
其实双桃穿了,双樱试衣已变得没有必要,可双樱还是从了妈妈,或者说满足妈妈,从小时到现在,看两个一模一样的宝贝闺女站在面前是妈妈永远的欢愉和骄傲,她不想剥夺妈妈的这种幸福感。她拿着衣裳朝双桃现在住着的房间走,被双桃一把扯住,嚷嚷:
“看把你封建的,好像我们没看过你的光身子似的。”
“死贫。”双樱被双桃说红了脸,张着手不知所措,双桃就不由分说伸手解她的扣子,衣裳脱下又环过手解乳罩扣子,吓得双樱连忙抱臂护住:“干嘛呀,干嘛呀!”
“真老土,穿这样的t恤哪有带乳罩的。”双桃指指自己,“你看看,看看,这多显形。”
双樱拿眼去瞄双桃,双桃的胸确实没有乳罩的轮廓,一对圆乳隆型真切,挺立向前。
“这咋行哩。”双樱嘟囔着,终是放弃抵抗,她知道自己拗不过双桃,从小就是这样,双桃总是驾驭着她。
“你自己看看,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噢。”双桃把双樱往穿镜前推。
双樱像看别人似的端祥着镜子里的自己,准确的说是看着自己的胸部,看着看着心加速跳起来,她不由得想:大概这就是男人眼里的性感吧。
“就这么穿着回家,你那口子瞧见,准晕。”双桃说。
这个双樱不听,把衣服换下来,回到正题问双桃这次要见的是什么人,在哪里见,双桃就正经起来,一一做了说明。
双樱掂记着儿子,出发前往家里打电话,没人接,双樱急了,又打他同学的手机,同学说他没和萌萌在一起,她问知不知道放学跑哪儿去了,同学说不知道。挂了电话就有些神不守舍,要回去找萌萌,双桃急了,说见面的事咋办?双樱说另约时间吧,双桃不同意,嚷嚷说已经约定了嘛,哪能说变就变呵。双樱愣了半天,还是依了双桃。像往常一样,每有争执,双桃总是赢家。
03
双樱按门牌号码找到“中间人”——关系拐了好几道弯的陈阿姨家。“男方”已先到了。陈阿姨为两人做了介绍,其实倒应首先做自我介绍,因为双樱从未见过陈阿姨,有趣的是真正的“女方”双桃也没见过她的这位大媒。好在认识不认识也无大碍,只要将双方聚在一起,提供一个认识机会,这就算完成任务,如果能介绍成功,那就算做成一件功德。双樱一向羞涩,当年自己谈对象时,差不多是被妈用鞭子赶着去“见面”,每回都像受刑,刚一坐就走,像多呆就会被人吃了。而今番毕竟不同,她只是一个“替身”,这注定能拥有一份超于物外的镇静与从容。她很坦然地端祥一下“男方”,第一印象不错,此人形象端庄敦厚,有点像电影演员张丰毅,也比已知年龄显年轻。这么说吧,假如自己是双桃,她会同意和这个人谈,不是,自会向双桃提出这样的建议。这么想,便生出一种轻松欢悦心情。
归纳陈阿姨的介绍,男方几个方面的条件为:区艺术馆工作人员,工资一千二百二十二元整,有现成住房,五十八点六平方,离异后女儿随母生活,他每月负担生活费120元,等等,陈阿姨的过细“介绍”说明想极力促成。
“尚朝人是艺术家,会拉手风琴、会吹管子、为人正派、忠厚老实、过日子、不乱花钱、对人好、没脾气、能干活、会做饭……”“硬件”之后陈阿姨又大力介绍“软件”诸方。双樱听着不由泛出笑容,想这么好的一个人他老婆咋就肯放手了呢?莫非真像流传“孩子自己的好,男人人家的好”的话?
被极力推介者也露出笑容,与“女方”双樱相比,“男方”尚朝人一直显得挺拘束,看一眼双樱,又赶快把眼光移开,不久又再看。双樱一度想:一个搞艺术的人咋这么沉闷呢?身在文化圈而不沾染文化人习气,说明是个真正的老实人。
“您吸烟么?”双樱问,问过方意识到有些冒昧,就算是双桃不喜欢吸烟的男人,也不能急火火把这一条端出来呵。
“我,我,可以忌的。”尚朝人赶紧说。
陈阿姨笑了,双樱也笑了,最后尚朝人自己也笑了,说:“我忌过好几回了,都说忌烟难,我觉得一点不难。”
“不难就忌了,还有酒,都忌了,这样不伤身子,还省钱。”陈阿姨说。
“对,对,都忌了。”尚朝人边说边给双樱倒茶。
“连饭一块忌不更省钱么?”声音是从另一个屋递过来的,从声音双樱能猜出是陈阿姨的老伴。这不见人只听声的话把几个人都逗笑了。陈阿姨冲尚朝人向那屋指指,尚朝人便起身进了那屋,双樱明白是陈阿姨支走了他。
“咋样呢?”陈阿姨向双樱问,不待双樱回答又说,“我看你俩挺般配的,真的,挺般配。”
双樱笑,陈阿姨连忙说:“人家愿意。”
尚朝人愿意是看得出来的,尽管陈阿姨没当面征求他的意见。双樱点了点头,自是替双桃点的头。
就“见面”这件事而言,这已算是好结果了。“中间人”完成了全部任务,再往下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陈阿姨乐得合不上嘴,喊出尚朝人,要他“送送”“女方”。双樱自知“送送”的含意,忙说今晚有事,改日再约时间。她一直惦着儿子萌萌,何况她也晓得,“谈谈”应留给双桃,那是她的事,自己不能越俎代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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