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裘耀和的轿车早已向长坝乡飞奔而来。接到汪益鹤的电话,裘耀和哪里还能坐得住,心里像着了火似的,大步出了办公室,司机正坐在楼梯口的办公室里,没等他说话,已经迎了上来。裘耀和一边大步朝楼下奔去,一边说:“小朱,快,发动车子,马上去长坝乡。”
裘耀和断定,刘以松把儿子的尸体运出去,除了告状,不可能有其他事情可做。如果是告状,除了省里就是北京。裘耀和的轿车驶出县委大门,他立即让小朱加速,他瞟一眼手表,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半。
他坐在轿车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一片漆黑的夜空,夜色昏沉黑暗,和举行葬礼时一样凄惨。整个世界都像穿着丧服一样。天空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残月和星星都被乌云遮得一点儿也不漏,好像它们都完全消失了一般。车内烟雾弥漫,让人喘不过气来。裘耀和不时地拨通汪益鹤的手机,得到的消息都是没有发现任何迹象。
天亮前四点钟时,汪益鹤的手机突然叫了起来,顾同江慌慌张张地报告说,有一辆冷冻车在距离长坝乡大约八十多里地的东北方向的高速公路快速向北驶去。汪益鹤立即给王光明打了电话,让王光明查明,冷冻车所在的地点,请求所在县公安部门以检查为由拖住冷冻车,并指示千万不能采取非正常手段,主要目的是拖延时间,以便通知他们尽快赶到现场。与此同时,汪益鹤立即向裘耀和报告这个消息,裘耀和让他们确定冷冻车的位置后,立即告诉具体地点,他将随后赶过去。
至于冷冻车当时是如何在n县通往北京的高速公路上被拦住的,谁也不知道,只说汪益鹤赶到现场时已经是早上七点钟。农村的早晨寂静而安详,清爽的空气,辽阔的田野,如同在生命的绿海里游泳。按说,一切晦气、忧虑、苦恼都会在这浩淼的清晨里融化、消失,然而,又是一夜未眠的汪益鹤哪有心思去享受如此清新的空气。
当汪益鹤的车子停在眼前的收费站时,远远看到一辆冷冻车停在旁边的服务区广场上,汪益鹤顿时来了精神,打通了裘耀和的电话:“裘书记,你到哪里了,我们已经看到一辆冷冻车被拦在收费站。”裘耀和说:“哪个收费站?”汪益鹤说:“n县通往北京的高速上的高桥收费站。”裘耀和问了小朱,马上说:“我们也不远了,你们先和他好好谈谈,最多二十分钟,我就能赶到。”汪益鹤忘记了困倦和疲劳,轿车在收费站旁边停了下来,汪益鹤推开车门,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刚掀开服务区餐厅大门上的挂帘,一眼看到餐厅里的桌子旁边坐着四个人,桌子上摆着油条和稀饭。刘以松头发蓬乱,无精打采地靠在椅子上,他突然转过身子的一刹那,像被电击似的,目光停在餐厅门口正向他走过来的汪益鹤身上。
刘以松没有发怒,也没有暴跳如雷。坐着一动不动,像没看到汪益鹤一样。
汪益鹤抖搂精神,走到桌前,拍拍刘以松的肩,说:“来,大家都来,吃早饭!”
此时,王光明和周勤伦都已经赶到,汪益鹤向他们递了眼神,大家什么话也不说,围在一张桌子上,若无其事地吃起早餐来。
汪益鹤让司机小吴端来满满一盘茶叶蛋、包子、油条,亲手把茶叶蛋放到刘以松以及其他几个人面前,却不提正事。他只是故意拖延时间,等待裘耀和的到来。
汪益鹤递给刘以松一支烟,当他给刘以松点香烟时,发现刘以松的眼眶里盈满了晶莹的泪水。停了一会儿,汪益鹤拉着刘以松,两人慢慢地向外走去。
刚出了门,见裘耀和依然迈着箭一般的步子走了过来。当然,刘以松也看到了裘耀和,他心里想到的是,他精心策划了多少天的计划落空了。同时在内心不得不佩服裘耀和和汪益鹤,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同样绞尽脑汁,费了多大的心计!最终还是败在裘耀和的手下。
裘耀和来到刘以松面前,压低声音,说:“老刘,刘以松同志,看,你都成啥样子了,我太理解你爱子心切了!”
刘以松没说话,低着头,谁也无法理解他此刻矛盾而复杂的心情。
沉默了一会儿,刘以松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裘书记,汪书记……”他声音有些沙哑,像是竭力忍受着难以言表的悲痛。
汪益鹤轻轻地在刘以松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低声说:“老刘,什么话也别说,我完全能够理解你,谁也不能指责你,好,我和裘书记既然来接你了,当然希望你跟我们回去,我汪益鹤也是农民的儿子,我也有血有肉,有裘书记在,有我汪益鹤在,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汪书记,我听你的。”
“老刘,今天的事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咱们从见面到现在都很平静,回去以后无论对谁都不要提到今天的事,好吗?”裘耀和说。
“裘书记,我刘以松虽然是个农民,可我明事理,我不是那种不懂道理的人。”
“好,这次意外的事所花的钱,包括你租用的车辆,以及请人的一切费用,都由我们负责,放心,我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的。”裘耀和紧紧握着刘以松的手,看着站在旁边的周勤伦,裘耀和说:“周书记,由你负责,把刘以松的具体费用处理好。”
虽然一夜未眠,看到刘以松的态度,看到事情处理得如此顺利,这是裘耀和没有想到的,他忘记了困倦和疲惫,忘记了腹中的饥渴,和汪益鹤交换了一下目光,汪益鹤说:“裘书记,你先回去吧,我陪着刘以松他们。”裘耀和看看刘以松,说:“刘以松同志是个通情达理的同志,只要我裘耀和在石杨一天,有事就直接来找我。”刘以松的脸上露出几分歉意,向裘耀和点点头。
裘耀和走后,汪益鹤拿出一包中华香烟,给大家散烟,刘以松向餐厅走去,回过头,说:“汪书记,你们等等,我看看他们吃好了没有。”
汪益鹤走到周勤伦和王光明面前,说:“老周,你多照顾着他们,我和光明在前面。随时和我通电话。”
刘以松进了餐厅,另外三个人已经吃完了饭,坐在桌子旁抽烟,只是他低声说了一会儿话,又拿出一包香烟,放在桌子上,向他们三个人摆摆手,就出了餐厅。
周勤伦向刘以松招招手,汪益鹤递给他一支烟,刘以松摆着手说:“不能再抽了,我的嘴里都快点着火了。”
周勤伦说:“老刘,关于那几个村干部的处理问题,你相信法律,但法院宣判,还必须有一个过程,也有一定的程序。经济赔偿问题,你回去后商量一个具体方案,我们的意见是,天气那么热,尸体保存有难度,能尽快火化为妥。”刘以松低着头,过了一会儿说:“周书记,县委裘书记和汪书记都很关心,就算我能忍受得了丧失儿子的悲痛,士军他妈妈、他媳妇,还有那两个孩子,如果是病死的,家里人多少还是有思想准备的,可是这完全是一场意外,你们说放在谁的身上能受得了?”周勤伦说:“是啊!俗话说:老年丧子,中年丧夫,少年丧父。事实太残酷了,我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谁的心不是肉长的!”
“老刘,这些我们都看到了,悲剧已经发生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相信我们一定会处理好的。”汪益鹤说,“裘书记,县委还是希望你识大体,顾大局,能够尽快让刘士军入土为安!”
刘以松没有接过汪益鹤的话题,说:“回去,你们先走吧,我们的车跟不上小车。”汪益鹤看看周勤伦,周勤伦说:“汪书记,你先走吧,我陪着刘以松。”
刘以松说:“那好吧,我今天就坐一回书记的小车,走!”周勤伦和汪益鹤都没有想到刘以松这么爽快,周勤伦朝司机挥挥手,刘以松走到那三个人面前,说了几句话,便向周勤伦走来。
周勤伦亲自给刘以松拉开车门,说:“上车!”周勤伦和刘以松坐在轿车的后排,他看看刘以松,刘以松说:“周书记,你放心,他们会跟着的,我到哪里,他们都会跟到哪里的。”
周勤伦一边让司机开车,一边想:只要刘以松上了我的车,我就放心了,冷冻车必定会跟着回到长坝的。那几个人离开了刘以松,他们没了头,又拉着尸体,能去哪里。
轿车上了高速公路,周勤伦回过头,从轿车后面的玻璃窗里看到冷冻车缓缓地驶了过来,放心地转过身,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身边这个头发花白的农民,不知道为什么,顿时觉得身边这个满面沧桑的农民有点像自己的父亲,或者说有点像他的大哥,这几天来从没有过的怜悯和同情油然而升。那一年他参加高考,名落孙山,第二年再试,考了个中专,他对于这个中专的农校,心有不甘。可是一想,毕竟中专毕业后可以有了铁饭碗,有了城市户口。三年毕业后,分配到县里,当上了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农业技术员。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后来他高中时最要好的同学大学毕业后是怎么到县委组织部的,不用说,两人私下里喝了一次酒,这个同学劝他到乡里工作,将来说不定还有发迹的机会。半年后,他不仅真的到了乡里,还得了个副乡长的头衔。从此,让他对官场刮目相看了。后来这条通向官场的道路真的都是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干出来的。
有时想想他自己也会发笑,如果第二年连这个中专的农校也考不上,他必定也成了一个满身沾满了黄土的农民,说不定和身边的刘以松一样,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这一阵遐想,轿车跑了多远,他也说不清楚。他这才想起回头透过车后面的玻璃寻找那辆他十分关心的冷冻车。刘以松看看周勤伦,说:“周书记,那车怎能和你这小车比,这一阵子恐怕落下了不少路程了。”周勤伦有些紧张,正要说话,他的手机响了,一接电话,是汪益鹤。“勤伦啊,怎么样,到哪里了?”周勤伦向车窗外看看,远处不断变化着的绿色田野,车外的梧桐树一棵又一棵地向他倒过来。“说不清楚。”“那辆车呢,你盯着了吗?”“哎哎……”关掉手机,周勤伦说:“老刘,给他们打个手机,问问他们到哪里了!”刘以松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手机?你说一个农民要那东西干啥,还不如省点钱交村里的提留款!”周勤伦心里有些闷,还是满脸笑容,打开手机,说:“用我的打。”“打给谁,我会玩这东西?”是啊,有人说社会进步太快了,过去乡政府不过只有一部手摇电话,还要通过总机转,现在城里打手机的人太多了,不过手机到底还是属于奢侈品,像刘以松这个年龄的农民玩它干什么!
桑塔纳轿车在柏油路飞奔疾驶,同样一夜未眠的周勤伦虽然感到几分困倦,可是他总觉得心中有事,不那么踏实,看看坐在他身边的刘以松,他靠在坐垫上,像是在睡觉,也许他真的累了,困了。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突然司机回过头,说:“周书记,快了,马上就要进入长坝的地盘了。”周勤伦似乎有些激动,急忙向窗外看去,那田里,那庄稼,那树木,给了他特别的亲切感。
上午十一点钟时,周勤伦的桑塔纳终于驶进了长坝乡政府。一下车,刘以松说:“周书记,你也安心了,我回去了!”“老刘,一块儿吃饭吧,我给汪书记打电话,看看他在哪里。”刘以松摆着手,说:“算了,周书记,我哪那心境啊,得回去修补天上被他们捅破的那个大窟窿。”“等等,老刘,你尽快把你们提出的条件告诉我,事情要尽快结束,裘书记在等着呢!”刘以松说:“这还用商量,就说我儿子命不值钱,可他老婆,还有两个孩子,你们说吧,你们难道没算过吗?”周勤伦一听,觉得刘以松的态度不对呀。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他一看,是裘耀和的电话,心里就慌了起来。“喂,勤伦啊,你在哪里?”“裘书记,我……我已经回来了!”“你回来了,好啊,那尽快让刘以松把他儿子的尸体交出来,明天,明天必须火化!”“哦,哦,裘书记,我们正在商量。”过了一会儿,汪益鹤也回来了,周勤伦急忙迎了上去。没等周勤伦说话,汪益鹤迫不及待地问:“冷冻车呢?”周勤伦看看刘以松,说:“还没到?”“还没到?”汪益鹤说:“原来你没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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