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法不能让余一十分满意，因为按照这个说法，这还是一次交易。但总算免去费用，差强人意，余一也就不再跟她辨名析理。

搞定了那红，他赶紧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心想这一段一定得“掐”了去，不然以后名扬天下，被谁给曝光了，那不得媲美艳照门啊？一世英名毁于一刻，岂不要郁闷死！想到这里，他心里突然一激灵：早就提醒过自己了，不管美名恶名，能成名就好嘛！成名犹如成佛，有两种途径，一种是渐修派，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进佛国；一种是顿悟派，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两种方法中，以后一种最为智慧——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皆大欢喜。

试想，抄起屠刀，在人间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享乐够了，再把屠刀一扔，立地成为佛菩萨，获得另一种大欢乐，这有多么美妙！自己的目的是成名，何必恐惧戒慎，遵守清规戒律，以期成就“英名”呢？不过中国历史上有句老话：逆取顺守。无论是刘邦，还是李世民，这些赫赫有名的圣武之君，哪一个在创业之初不背负着“反贼”的恶名？关键在于一旦得位，能大行善事。况且，只许那些不学无术之人炒作成名，不许有真才实学者上位？可见，成名不是可耻的，可耻的只是失败。和那红的这一段故事，如果能善加利用，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比如，等自己的书写出来，让那红配合自己，演一场戏，找媒体发一篇文章，题目叫《女子卖身资助贫困男友写作三年苦熬终成正果》。那时若不能人书俱红，算是奇乎怪哉！

想到这个美妙前景，他激动得浑身发热，不禁继续畅想下去：那红这个女人虽说姿色还行，身材也火爆，但是自己定然不会跟她在一起的，这样的话，会不会让大家以为我是陈世美？这可就麻烦了。不知道这个麻烦唐醋能不能处理，反正警察什么事都能解决。

正想在劲头上，手机的震动震得他从纠结中醒过来，一看还真是唐醋，跟曹操似的，不能想，一想就到。“我现在正在逛街，可能要买比较重的东西，赶紧过来给我做苦力！”唐醋在电话里命令道。唐醋的职业是警察，兼职是从未发表一个字的文学女青年以及余一的自动提款机。都说从女人身上不可能借到钱，此话在唐醋这里失了效。余一自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就受了她的恩惠，之后常常得她接济——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所以余一一直对她感铭于五内，常思报答，一看有机会出把力，怎能不如饿虎扑食一般赶过去……

他与唐醋的熟识过程很有趣。那天他去某学校的寝室蹭觉睡，不幸里面住了一个刑侦系痕迹学研究生，思维缜密，警觉性强。据那个研究生后来说，他的室友挪动室内的一根烟头，他回来后都能立即发现。余一撒了个自认为滴水不漏的谎，还是给他看出了破绽，于是被扭进了派出所。不知那一阵子是不是违法乱纪的高峰时段，派出所里人满为患，他被安排在一张桌子旁等待半天，也没轮到审问他。

穷极无聊，余一发现一个女警倒是空闲，一个人在那看报纸，还不时自顾自地“嘿嘿”发笑。他便挤了过去，问：“警察同志，能不能耽误点您的宝贵时间，审问一下我？我回去还有事呢……”

那女警抬起头，用一双迷死人的大眼睛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说：“没时间，那边等着去！”接着继续盯着报纸，好像周围无一物，噎得余一不能发一声。

余一见她拿的是《神都青年报》，像被电着了一样间歇性地抽一下肩膀，发出并不怎么悦耳的笑声。余一好奇，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发现她正盯着一篇名为《三月未央》的文章，不禁也乐不可支。

女警再度抬头，问：“笑什么？”

余一说：“你看的文章是我写的。”

女警一愣，上下打量他两眼，随即不屑地撇撇嘴：“你作为一个待审疑似罪犯，对着人民警察吹这种牛皮，不怕罪加一等？”

余一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真的，不信我背给你听听。”他便把全文背了出来，末了还告诉她，自己如何构思全篇，以及在何处改动了哪个词语。

女警目瞪口呆，愣了半天才问：“真……真是你写的？你就是余一？我最喜欢你写的文章了！你……这是怎么回事？”余一懊丧地说：“别提了！就是因为《神都青年报》的人拖欠我这篇文章的稿费，搞得我没钱住宿，只好到处找地方蹭觉睡，就被人当小偷给抓了。”

那女警再度瞠目结舌，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他与唐醋就这样认识了。她说自己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常常用“酉昔”这个笔名朝《神都青年报》投稿，但都是泥牛入海不见回音。近来有个叫余一的，常有文章见报，痞里痞气的文风，她非常喜欢。没想到竟然会在派出所里见到！

结果，余一幸运地被无罪释放——本来也没多大事。余一后来还得瑟着去找那个刑侦系研究生，说你是学刑侦的，将来要在北京混，保不准会和警察有来往。自己现在是警察的朋友，你最好不要得罪。于是不由分说就在那寝室住了几晚。

如此一来，唐醋就成了余一这个“黑恶势力”的保护伞，他从此肆无忌惮地四处蹭觉睡。不过他蹭觉的技术越来越高，再也不曾被人抓住。唐醋这把保护伞，只是他精神上的避弹衣，而她本人对此是浑然不觉的。

与唐醋在中关村购物广场那里见了面，换了便装的唐醋真是好看，完全就是模特身材，扎在人堆里一眼就能看见。唯一的缺点就是脸有点大，骨架也大，个儿远看比余一还大，这让余一非常难得地死心塌地把她当做哥们儿。唐醋一见到余一，也是二话不说，揽下余一的胳膊，两人在步行街逛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姐弟俩呢。

其实今天可以在这么祥和的气氛下逛街也是非常难得的，平时跟唐醋很少可以很安心地做个什么事儿，行侠仗义的唐醋不管碰到什么事儿都爱管，所以不管跟唐醋去哪里，最终的结局都是殊途同归——去公安局。

刚想到这一点，余一发现唐醋已经不见了。只见前面有一大群人围着看什么，余一勉强挤进去，发现有一个妇女，大约三十五六岁，头上包着一个围巾，脸冻得红红的，坐在一个凳子上，一条断腿赫然挂在那里，怀里抱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有四五岁，女孩只有两三岁，都冻得清水鼻涕直流。

三个人身边放有一块大木板，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像是新闻标题：“海军大校陈世美，抛妻弃子攀高枝。”标题下内容丰富，既有文字说明，又有视觉传达，详细叙述了一个海军士兵如何暴打结发妻子，以致妻子残疾，然后抛妻弃子与某上将的女儿结婚，然后迅速飞黄腾达成为大校的故事。那大校姓陈，让人不禁想到也许他真是陈世美的后裔。

看这“陈世美”的相片，穿戴着海军大校军服，英姿勃发，器宇轩昂。“怪不得上将的女儿会看上他，确实挺有型。”余一心想。再看未发迹前的照片，却是普通一兵，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人靠衣装马靠鞍啊。”余一又在心里感叹。还有陈大校与这位原配妻子的结婚照，那时还很年轻的原配尚有些动人之处，如今，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内罹忧患折磨，外受风霜之苦，她已经未老先衰，彻底成为一个黄脸婆了。木牌的最下面写着一段话，请求众人有钱的捧个钱场，她好养活这两个孩子，继续去找这负心的陈世美讨个公道；没钱的捧个人场，如果有法院、检察院的朋友，可以将这陈世美逮捕归案，实现正义。众人有的看热闹，有的给钱，而这个原配抱着两个孩子，两眼无神地盯着地面，一脸麻木地坐着，对身旁众人的唏嘘、怒骂、义愤似乎浑然不觉，人们朝她面前的盒子里放钱她也视而不见，似乎这一切都跟她无关似的。

余一虽然穷困潦倒，但看着一位断腿母亲独自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还是按捺不住同情心的蠢蠢涌动，伸手在身上摸了起来。正在这时，唐醋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啪”地拍了他的手一掌：“你干什么？你还真相信？”

余一还没反应，身边一个中年妇女忍不住反驳她：“还能是假的？你瞧瞧这些材料，看看这些照片，从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从普通士兵到军官，这能伪造？看他们的结婚证：河北省易县徐集乡贾家庙村。再看那断腿，还能有假！太可恶了，如果我是包青天，一定狗头铡伺候！”

“你问得好！如果要伪造这些，难吗？”

那人被问住了。余一说：“你是不是犯了警察的职业病啊？你又没有证据，人家再怎么造假，你瞧那俩孩子，多可怜。”

“有些人专门去农村，找那些残疾孩子，从他们的父母手里给买过来，变成他们的摇钱树。有的更残忍，直接去拐骗那些跑出来玩的小孩子，在一个秘密地点弄断脚腿或者手臂，过一段时间，再带出来乞讨。”

余一听得毛骨悚然，突然就想到那部获得奥斯卡金像奖的印度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电影里有一个情节，打手们用浸了药水的毛巾捂在毫无防备的孩子的嘴巴上，将他们迷昏，然后拿起准备好的刀子，残忍地剜掉他们的眼睛……

他瞧瞧这俩孩子，又瞧瞧那个面无表情的母亲，汗毛倒竖。

“可是，如果是真的呢？”他还是有点不愿意相信。

“咱们试一试就知道了。”

唐醋掏出证件，对那中年妇女说：“我是派出所民警，跟我走一趟吧，说说你的情况，如果情况属实，我们会向有关部门汇报的。”

本来一直表情麻木的“原配”，突然一下慌了起来，犹犹豫豫地不愿意去。

唐醋说：“你不是要告倒这个负心汉吗？你在街头这么办，根本对他没影响。还是相信政府。他把你打成这样，这是犯罪，法院能判他坐牢。走，把情况说清楚，我们帮你把案子移交到相关部门，一定能讨个公道。”

周围观众也纷纷劝说她跟唐醋走。

那妇女却不说话，低头似乎在思索，突然扔下孩子拔起“断腿”就跑，速度之快，绝对可以参加女子百米赛跑为中国队赢得荣誉。饶是唐醋眼疾手快，一把也抓了个空。

真相立刻大白。

在众人唏嘘之时，唐醋和余一将这妇女盒子里的钱返还给了众人。人群散了，两人面对那两个孩子束手无策，不管怎么问，两个小孩的表情都呆呼呼的，想必是有一定程度的智障。唐醋只好把他们带回派出所。余一又一次跟着唐醋到了派出所。

“现在相信我了吧？这些骗子利用人们的恻隐之心，想方设法地行骗。今天你们见到的还只是小儿科，他们还有更高级、更精妙的骗术呢！”还不依不饶。

当晚余一回到工地，继续写《神都闻见录》。白天的经历让他灵感大发，首先不幸失身，然后亲自打破了一个中年妇女的骗局。他先是想到一句话，“上帝给了我雪亮的眼睛，我却要用它去寻找黑暗。”接着这一句应该是，“我要出售黑暗，换得名声、荣誉和金钱。”

一阵轻微的门响打断了他的思路，余一惊起抬头，只见一个人悄悄地溜了出去。他心里一沉：这个小陈啊，还真是上瘾了，又去了！

当初开始做这个调查的时候，他已预料到这个调查的艰难性，这个问题实在是太敏感、太隐私，那些民工兄弟们肯定会不好意思老实回答。余一为了防止这一点，在设计问卷的时候，以巧妙的提问方式获得答案，比如：你身边的人有没有去找小姐的？你们对安全套的看法是怎样的？等等。当时还想，找几个人深入地聊天，凭他的火眼金睛，定然会获得更多丰富、直接的材料。但是现在小陈的行为让他发现这种问卷加简单的访谈式调查彻底失败。

自己虽然跟这些民工朋友在一起，但是又不能整天跟在他们后面。余一发了一会愣，他觉得脑袋里有一个想法，影影绰绰的，似乎被一层膜给罩住了。他无法一看究竟，然而从那个想法的一鳞半爪之中，觉得它金光闪闪，绝对是个好想法。余一愣怔半天，思之不得，急得他直抓头发，似乎想将发丝连根拔起，连带着将那层障蔽给揭开去。后来，他见这样硬想无法想通，便改变了策略，将最近发生的事件和人物一一列举，期望其中一个点能恰好对榷，成为打开脑门的钥匙。当列举到“那红”这个名字时，他“啊”了一声，锁开了。

第二天，余一一直睡到中午，之后来到民工朋友吃饭的地方，按照小陈提供的线索，轮番去找兄弟们聊天。民工们一个个兴奋得跟上“鲁豫有约”似的，互相整理衣装，还窃窃私语。

李定也在候场处排着队。接连几个都没有叫到他名字，也只能干着急。但他又好奇无比，就和其他民工一起偷偷地趴在外面听。

“你觉得找小姐怎么样？”

“可能不安全吧。”

“不是有套套嘛。”

“你掏鼻屎喜欢戴手套吗？”

隐约听到的几句话让外面的几个人乐成一团。

李定只见周围的人一个一个地被余一叫去私聊，从头到尾都没有自己的份。

结束了之后，李定赶紧走到余一跟前：“一哥，接下来是不是到轮我了？”

余一拿着纸笔，飞速地记录，头也不抬：“你跟我一样是工作人员，记住。”李定还没有反应过来，其他人一拥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