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之恋

一、气质美如兰

朝阳初露，晨雾散尽。

清新宁静的空气中偶尔自山上草木间散发出阵阵恬淡花香，不时有悦耳鸟鸣响彻山间。

这山虽不十分高，却异常陡峭，坡道如被直直削去一半般垂直而上，险峻非常，其上草木横生，乱石铺就，树生石上，岩壁突兀。距山顶不过几尺的山腰间，一株粉白野花迎着轻风款摆摇曳，小巧娇嫩的花瓣上几滴清清露珠晶莹欲滴，在清晨温柔的阳光下竟是无比清亮炫目。

突然，一只沾满泥土、间有几道花痕淋漓的纤细手指伸了过来，极其小心翼翼地握在了花茎上，慢慢的一寸寸将这株花草连根拔了起来，护在手中。

兰若看着这株得来不易的心爱兰花，不由得开怀而笑，白晳清丽的面容上亦沾了不少草渍泥泞，但她却浑不在意，依旧笑得畅快。心情松懈，紧抓着近旁树枝草根的左手也不自觉慢慢松了开来，浑然忘了自己身后即是幽深莫测的峭壁悬崖，这要摔了下去怕不要粉身碎骨么？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秒，身子已如千斤之重直直坠了下去，耳边呼呼风声呼啸，震耳欲聋，眼前景象排山倒海般一闪即过，她吓得颜色尽失闭眼连连惊呼。

仿佛只是眨眼之间，再也听不到呼啸振耳的风声，只觉自己身子轻轻如坐云端，竟是有一种飞翔的感觉。诧异之余她睁眼细看，只见自己人还身在半空，不知何时纤腰却被环上一只长长手臂，原是这手臂的主人救了她么？

她轻轻回头望去，却对了一双戏谑而明亮如秋水的眸子，那眸子清澈澄净，静静眼波里倒映着她的影子，狼狈而焦著。

不一刻，那人已带着她稳稳落于地上。

见她半晌犹自怔忡痴迷地盯着自己瞧，也不以为意，对着她耳边轻轻道，看姑娘如此痴迷，可是对在下的怀抱还意犹未尽么？轻佻的话语，戏谑的语气，有意无意拂在她耳畔的陌生男子气息。

她猛然惊觉，自己这般无遮无拦看着一个陌生男子已是不该，此时大半个身子还倚在人家怀中，这若被有心之人看去算什么？

脸一下子红云满布如若火烧，她如触电般急急退开一丈有余方停下脚步，垂首言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她深施一礼，音若珠玉，眼波流转，竟是看向别处。

面前这个男子，一身青衣如玉，举止风流，音容俊雅，一对细长剑眉斜飞入鬓，眼眸波光粼粼有若女子。耀眼处竟比阳光还明媚几分，她无由只觉心慌难抑却是再也不敢看上一眼。

这样一个人，若与姐姐站在一处，定是无比般配的罢。

姑娘如此爱惜这兰花，方才生死一线之际也不愿放手攀附草木救援，难道在姑娘心中，这小小草芥竟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么？

好听的男声再度响起，略带一丝困惑，打断了她的遐思。

兰若这才想起，自己拼却性命换来的兰花。她轻呼一声急忙推开掌心察看，见其经此波折却依旧安然无恙，不由松了口气宽心一笑。

公子难道不知，你看这小小兰花，虽生在如此险恶之地，却仍可绽放出蓬勃的生命，不屈的鲜艳，迎风傲雨，凄凄芳菲，岂不比人的生命还要顽强么？

他闻言微微而笑，亮如星子的眼眸定定落在了她的脸上，但见她素颜清丽，娴雅若兰，虽有些许泥渍未净，却仍不失清新婉约。

姑娘可知，你在我眼中却比那娇弱兰花还要顽强几倍呢。

兰若不觉面上又是微微一红，轻笑道公子说笑了，时候不早，我要回了。他日若有缘再见，我必盛意全权酬谢公子救命大恩。

好。他走近她，卒不及防地修长手指轻轻勾住她精致如玉的下巴，一双迷人眼眸直直望进她的眼中，耳边是他听不出是戏谑、是玩笑或是认真的询问或承诺的话语。

你我定会再重逢，若那时，你便做我的亲亲兰儿，可好？

她心下慌乱，匆忙挣开了他，向着来路跑了开去，渐渐去的远了。

山间隐隐回荡着他一句惊疑问话，原来——你竟是太师府中人？

她已不会听到，更不可能做出回答，他亦不需要答案。

这里本就是太师府后山，能到此处的，自然非等闲之人。

二、佳人美如玉

古镜精琢，美人如玉。

眉黛远山，朱唇娇艳，雪白无瑕的双颊上轻敷一层淡淡胭脂，最后眉心间轻点一朵嫣红梅花。

兰若细细画完这最后一笔，看着镜中女子妩媚惊艳的妆容，轻轻一笑，边替她梳理着如瀑青丝，边道姐姐如此费心妆扮，可是要去相亲么？

婉馨闻言连连嗔怪，坏妮子，净胡说！

爹爹一早便来传话，说有贵客今日临门，要我快些准备去见呢。

不知是什么样的富贾贵胄，竟让老爷与姐姐这么上心呢？兰若一时好奇心起，不由停下手中动作紧紧追问。

兰若，你流连京师已一年有余，可有听闻此间有个绿柳山庄么？

她恍然，怎会不知，那绿柳山庄可谓纵横商场，富甲天下，产业遍及大江南北；山庄少主柳拂风少年得志，游戏江湖，黑白两道，几可呼风唤雨，飞剑问情，一时风流满京师。此传闻无人不知。

姐姐所言，莫非今日来府的便是那叱咤商场风云、情剑风流柳拂风么？语气淡漠不惊，看向面前盛装窈窕的女子，云鬓芙蓉面，两朵红云相衬，姐姐她真的是很美很美的女子呢。

婉馨轻轻点头对她莞尔一笑，一把拉过尚自发呆的她。

妹妹你看，我这身衣裳可好看么？

她旋身扬袖，姿态轻盈，翩翩起舞，绛色衣裙款款飞扬，灿如云霞，袅若罗烟，美绝尘寰。

姐姐美若天仙，名满京师，才情堪比薛涛，想那柳公子也是慕名而来罢。切莫因了我而怠慢了佳客，还是快些去罢。

妹妹你不陪姐姐一起么？

兰若再次摇头，目光坚定。

门外又是丫环着急来催，婉馨无奈只得提了裙摆出门前往大厅。

脚步声渐远，终至再无声息。

兰若悄然一叹，眸光幽幽，看向远方。遥远的江南水乡，是她梦中许久未见的家乡。

那一年汹涌的洪水泛滥，古老纯朴的家乡小镇从此灰飞烟灭，外出探亲未归的她开始流离失所。

从此，这世间于她，再无一丝牵挂。

直至，遇到她——太师府美丽善良的千金婉馨。

她待她亲如姐妹。

但，在这偌大太师府中，她的身份甚至比不得一个小小丫头，又有何资格陪着小姐出门待客？

她亦对那个别人口中风流不群的柳公子无甚好感，只是看到婉馨这般欢欣模样，会不期然想到当日在后山，救她性命又戏弄轻薄于她的人来。

但愿那柳公子可别如那个人一般轻浮多情，辜负于她才好。

彼时，离兰若上次在后山遇险，足有月余光景。

三、知音难寻觅

回廊九曲，水榭流觞。

八角琉璃花亭之中，婉馨安坐琴前，纤纤玉指交错翻飞，静静抚弄冰弦。

旁侧青衣男子长身而立，闭目敛神，侧耳聆听。

琴声清越，曲意悠扬，缠绵婉转，高雅吁回，和着脚下碧波荡漾，流水叮咚，竟如仙乐临世，回响九宵，闻之令人心旷神怡，如入仙镜。

这便是昔日俞伯牙赠予钟子期的千古名曲高山流水么？

花亭四周，扶疏花木锦簇，满目姹紫嫣红，百花争艳。远处几株花树无风自动，淡淡花香飘过。

柳拂风突然神色一凛，一双星眸如电疾射向左首百花深处，一个素白身影一闪而没，隐在了百花之中。

兰若掩口屏息，将身形死死藏匿在花丛之中，悄无声息地、一步步向后退去。

就算已隔了丈余，就算已远远离开了那后园花亭，她依旧可感觉到那道幽深目光的灼热。

原来，姐姐几番央求，要我前去相见的人，便是他么？

百花深处遥遥一望，那青衣、那身影、那眉、那眼，原是早已刻在记忆深处的熟悉容颜。

原来，你便是那个令姐姐一颗芳心可可、柔情款款、全心全意挂念倾情的知音良人么？

你我定会再重逢，若那时，你便做我的亲亲兰儿，可好？

定会再重逢！

世事多变迁，相见复何言！

相见不如不见。

公子可是有心事？婉馨愿替公子分忧。

眸光收回，落在身边女子面上，微带讶色，咦，怎地不弹了？

婉馨垂了眉睑，语气黯然，公子心已不在此，弹又何意？

柳拂风柔唤一声婉儿，边将面前佳人拥了入怀，边笑道你那妹子迟迟未见踪影，想来我是无缘一见了。听闻当朝太师年逾近百，膝下无子，只余一女婉馨，聪慧无双，天生丽质，视为掌上明珠，世人只知太师府千金无二，却不知你还有一妹。未想，婉儿也有这等心思，可是故意编拽来考验我的诚心么？

他语态玩味，似宠溺，似促狭，手下用劲，竟是更加搂紧了怀中女子，可眼神却又自飘向了别处。

满目娇红，百花妩媚，空气之中，若有似无一丝兰香。

他心里默念，兰儿。

婉馨无言，静静倚在他的怀中。

这般风流多情、自命不凡的人！

怀里搂着一个女子，嘴里提着另外一个女子，心里却还要想着第三个女子！

可是，可是他亦是她命中注定、辗转寻觅的知音良人呵！纵使，他的心从未在她身上停留。

四、相思令人瘦

兰若小心翼翼端了茶点进来。

室内婉馨衣衫未整，手托香腮独坐窗下。云鬓微乱，颜色惨白，面容憔悴。

是谁说，相思令人瘦。

兰若叹息，姐姐何苦如此，那柳公子这般负心薄幸，怎可托负终身？姐姐莫要因了此人伤了自己身子。

婉馨突地转头看她，眸中泪光盈盈，面容凄楚，兰若，你告诉我，为何，他不愿娶我，他明明爱我疼我宠我至极，为何……

她的泪终于滚落，颗颗晶莹，粒粒心碎。

她把脸埋入她的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兰若抱紧她，轻拍她背，一遍遍抚慰，倾听着她的倾诉，身子渐渐僵直如石，心也开始莫名刺痛。

我一心一意待他，将整颗身心全部交付于他，为何他却醉里梦里、与我枕息承欢之间都要记着他的兰儿！

兰若脸色蓦地煞白！

紧咬的双唇渐渐泛血，她缓缓的、幽幽的问，姐姐——你？

她抬眸，对她轻轻点头。

兰若重重后退，一步、又一步，退至无路可退。

她爱的这般痴狂，竟是如此付出！

她待她若亲，这般推心置腹，竟连如此私密之事也不隐瞒相欺，可是，她却要如何让她知道，那个一直横亘于他们之间、神秘无踪的兰儿其实就是被她视为姐妹、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人啊！

恍恍惚惚，眼前景象一幕幕闪过，这许多日子里发生之事俱都齐齐涌上心头，自后山初见，到柳拂风应邀做客太师府，一做月余，姐姐日日魂不守舍，不顾世俗礼教伴他左右，再到前几日她百般回避而不得的再次相遇。

那一日，花园尽头，兰若看到他，转身便逃，无奈他身法极快，眨眼已到面前，阻了她去路。兰若微怒，公子这般无礼，到底意欲何为？她面色如霜。

柳拂风抬起她的脸，目光灼热，兰儿，为何要躲着我？你可知，我应允来太师府做客，伺机接近婉馨，都只为见你；兰儿，你可知，自那日初见，我便无一刻将你忘怀。

兰若怔怔看他，心下彷徨，乱如鹿撞，一时无言。

他的眼眸依旧幽黑明净，亮如星子，静静倒映着她的影子，一丝慌乱，一丝甜蜜喜悦，一丝酸楚，又想道，这样一双眼眸也不知曾映上过多少美丽女子，心头无由又涌上一股莫名醉意来，酸酸地道一句，公子向来多情，已是风流满京师，又怎会记得一个我？

听她言语，似是吃醋，柳拂风心下暗喜，轻轻叫了一声兰儿，将她揽了进怀。

兰若惊呼，尚未及挣扎，细细密密的吻已如雨点般落了在她脸颊、唇边，鼻息间他的气息萦绕，带着狂野，带着热切，犹如惊涛骇浪般几欲将她吞没，她想沉溺，想顺了自己心底的情障，可是婉馨的身影却一再充盈了她的思、她的心，她心痛着、挣扎着，不顾一切地挥起手臂，用全身仅有的力气，将一个耳光甩向了他。

骄傲如他，怕是生平第一次挨了打，且是被自己所爱之人甩了巴掌。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曾会想到，这便是她对于救命恩人的盛意全权！

柳拂风僵立原地，神情冰冷，目光深邃，是危险的气息。又一次，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心心念念、时时萦怀的女子自她面前逃离。

兰若只觉得心乱如麻，喉间甜痒难耐，矮了身子咳得面无人色。一只纤细玉手伸了在她面前，婉馨不知她为何突然之间神情大变，只当她是为自己不值，遂劝道妹妹何必伤心，姐姐如此会出皆是心甘情愿。

兰若勉强止住乱咳，痴痴望向她，望向这仿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白皙玉指，这情形，好生熟悉！

怎会忘记？怎能忘记？

那一年的冬日，便是这样一双手，屈尊降贵，将她从冰天雪地的泥泞里挽起；便是这样一双手，指挥若定，将她从一众泼皮无赖手中挽回。

她颤颤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她，像是在抓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依靠，一如当年。

五、依依痛忍别

再相逢，你便做我的亲亲兰儿，可好？

好妹妹，姐姐求你，你便答应与我同嫁于他，可好？

兰若狠命挣扎着自梦中醒来，惊出一身冷汗，心兀自怦怦直跳。

原是噩梦不断。

早有传言遍及府内，道是柳公子终于肯答应迎娶小姐，只是有一条件，指名要同娶兰若进门，老太师自是不允，自家女儿何等尊贵，怎能一再受人欺凌，气得茶盅都摔了一地。

兰若抱紧自己冰冷的身子，躲在屋角里瑟瑟发抖，无所不在的指责漫骂如彻夜摆脱不掉的梦魇，生生撕扯着她的心。婉馨找到她，饮饮低泣，声声哀求，盈盈跪拜，求你去见他，求你！去见他！兰若心颤，齿唇紧咬，朱唇见血，声音嘶哑哽咽，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你天生娇贵，纤纤弱质，定是承受不住此番撕心裂肺的情爱折磨，那么便由我来替你承受，我从来一无牵挂，只有你才是我生命的全部；若无你，我只怕早已冻死街头，陈尸荒野；若无你，我只怕惨遭凌辱、生死两难。如今你因我受累，我难辞其咎，便纵是万劫不复，我也定要你幸福。

同样的水榭花亭，却已错了位置。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再移不开，他面现喜色，对她微笑，兰儿，你总算肯来见我。兰若看着他，目光冰冷，语声亦冰寒，公子一再苦苦相逼，兰若无奈，只有一死。

匕首抵于颈间，切肤的寒意。

柳拂风惊骇失色，兰儿，你！

兰儿，我是真爱你。

公子若真有心，便代我好生照顾姐姐，她亦是真爱你！

兰若暗下狠心，手上微一使力，颈上疼痛，已有温热液体涌出，她能感觉到这个男子眼中的不舍与伤痛，亦知道身后默默凝望的女子心中的震惊，她凄然而笑，对上他的眸，答应我，让我走！

兰儿！

兰若！

异口同声两声呼唤。

她不回头，渐行渐远，消失成他们视线中一缕淡淡轻烟。

六、暗香孤兰葬

绿柳山庄绿影浓荫，花柳舒放。

柳拂风信步庭前，捧樽独酌。

星夜长空，素月清辉，映着寂寂孤单身影。

这一夜，他大醉，醉眼朦胧中却瞧见有一衣衫素白女子袅袅向他走来，他微微恍神，轻唤，兰儿。佳人轻启朱唇，对他嫣然一笑，轻轻倚向他的怀中，今夜兰儿愿与公子共谋一醉。温香软软，幻影如昔，他臂上用劲将她搂紧，几欲将她生生揉入骨里，再不分离。

晚风轻，夜沉醉，花事荼蘼，犹如盛夏里最浓烈繁华的一场祭奠。

第二日醒来，身畔已无人，他躺在一丛花树下，身周一地的落英缤纷，手中惟有暗红锦囊荷尔荷包，碧丝素锦，幽幽兰香。

昨夜一场春梦，神志不复，此时看这锦囊，竟是再也忆不起那女子容颜。

不几日，绿柳山庄与太师府结亲，柳拂风正式迎娶婉馨进门。二人郎才女貌，谓为天作之合。婚后夫妻恩爱，举案齐眉，羡煞一干京师名门淑媛。

此去经年，故人已沓。

兰若静静立在一农舍花架下，怅怅地望着这满院萧条，神情哀思。

秋风过境，她单薄的身影摇摇欲坠，又是一阵轻咳，她急用素帕掩口，看时，又是一片殷红血渍，怵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