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君早间回了地府主持一应事宜,他本身系重任,不可能把地府放任的太久。
我驾临阎冥宫,一众鬼差魂使立时就退开了十五六步,我面带微笑,摇了摇袖子,便飘向阎王爷的案前。
所到之处鬼差们尽皆低头屏气,我笑了笑,阎王桌上正在翻看一本封皮黑黝黝的册子,本来看的甚是仔细,耳内也不闻声。
我也没有主动言语,直至到了跟前,阎王似有察觉,才忽地一下,先是迅雷不及掩耳合上了书册,之后才恍作惊讶地看向了我。
我笑眯眯地瞟了他手里一眼,只见阎王却捂得很严实,只露了一点无伤大雅的边角。
“公主……!”阎王下摆一撩,就要参拜。
我也虚受了。
地上的鬼随着它们阎君,都来参拜,待受完了这些大礼,我才笑笑地开了口,“阎君日理万机,辛苦了。”
阎君端着黑胡须分毫未动,望见主动权没了他也是迅速补救,关心地招呼客套寒暄道:“万万想不到公主驾临本殿,实在失迎,失迎!”
我缓缓摸了一下手指,我不喜拐弯抹角,明人不说暗话,遂免了那一套虚迎繁缛礼节,索性开门见山,我笑着悠悠说道:“阎君,你那生死簿上,记载上神的那一页,拿来我看一看。”
阎王脸色顿时一变。张口,正要说话。
我也赶紧改口:“哦不对,应该是仙命簿,上神曾历世多次,理应有过几次凡身,那簿子上面,该是有很多页记载的吧。”
阎君开始伸手抹汗,他方脸阔额,着实不适合做这种动作。我知道本宫仙光璀璨,照耀的一众地府小鬼都退避三舍。阎君的脸色确然不怎么好,我横看竖看他眼角眉梢之间都是为难,很久之后他才跟我道“请公主随我到望乡台。”
地府的望乡台我也久有耳闻,当初听说的时候,只觉得是个妙处。叫人投胎前望一眼故乡,可以看清往事如烟。
我想阎王恁的干脆,知晓我要看什么。可是到了台子,我远远看着那个地儿,却觉心中倏忽儿万千感慨,心里也微微生些了迟疑。脚步迟钝,本宫难得地磨叽了起来。
阎君看我半晌,缓缓说:“公主稍等,此处还有另一人候着。”
我便淡淡一惊,立即转眼,只见背后飘出一个月白修长身影,发丝舞动,就朝我走过来。仿佛踏着沉重,带着凄意,风灌满长袖。
我一下子被定在那里,全然出乎了意料,比被使了定身诀还要坚定。
月留神色间似有倦意,可看着我的眼睛却清透无比,在我还没酝酿成情绪完全不知所措时他开口,说了句:“我知道你会来此。”
一语打击的我溃不成军。月留身边还跟着那仙婢,瞅着我泪眼汪汪。
阎王刚直了一辈子,这时候倒也有缩头之嫌疑,“公主和上神之事,还是讲清楚的好,小神待会再来听吩咐。”
我傻了眼,也哑了语了,这一刻和月留面对面,我竟生起丝奇妙的违和感出来,他站在那儿第一次也并未主动走近我,我硬是生生体会千山水万重山的窘境。
我觉得适才他说完那句话后,愣的比我还要严重,这会子才渐渐地向我走来,温雅的嗓音头回听的我心发搐:“不用麻烦阎君,你若想知道前尘事,根本也不必来这望乡台,问我便是。”
我被他说的堪堪垂下脖子,好生怅然,好生心酸,又好生难过。
因我这般难过心酸,才不好意思叫他也体会,他如此责怪我不找他说理,我也好生委屈。
月留不知是否体会到我这番心肠,在对面时用一双隐藏万千欲语还休的眼睛朝着我看,硬是看的我也没的勇气和他对视。
月留朝我伸出了一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漂亮,我凝着那手发呆恍惚,月留自是浑身上下不问什么都极好看极漂亮的。
月留主动用那手包住了我的手腕子,自打我跟月留相处以来,多数月留主动些。我偶尔那是被煽情的过了,才会做出些柔情举动,他的反应大都已平常。现在我觉着,月留真是好似习惯了和我的相处模式,他的自然和亲近,早都印在了骨子里。
我不由得想起,我与他那几世,大抵也便是如此吧。
月留定定看着我,声音却夹杂了说不清的情绪,柔软克制:“你下界七世,我便护了你七世。”
我讶然看他。
“过去的你,性子更加倔,你跟魔尊闹翻之后,又恼恨他牵累我,一怒之下携了天界众僚,毁了魔界的修罗大殿。至此你跟魔界势不两立,魔尊,也甚是恨你。”
我略一思索,逍遥恨我并不稀奇。他的性格睚眦必报里外皆知,我若真毁了他的大殿,他天上地下追着我恨也应当。
“可你偏偏跟魔界对着干,最后硬撑着不肯服输,弄得一身惨烈,更、更因麻姑之事,你伤心欲绝,差点在那一刻散尽了修为,可恨我当时无本事护你,无法子阻拦你去找魔界寻仇。是天帝出手困住了你的真元,我抱着你在天外,好言宽慰了你三天三夜,你却第一次那样固执,说你一生只赌那一次,和魔界至死方休。要我,准你下界,去寻传说中七世姻缘。”
我头眩晕,身子一阵晃动。月留说的这些,加上我这些日子听来的我自己模糊想起来的,正正合对上了。是以我并不觉得他说的话陌生,只在熟悉之间,还有些恍然。
我学那刨根问底女子,上前攥住他袖子:“当初,你是为什么被那魔尊给害了,损失了金身,定是为了我,我才会、才会那般,你处处为了我,我却把你拖累的成这样。无论如何、如何,我定不让你有事了!”
月留任由我扯着他衣襟,听我几番声情并茂,几不可闻的皱了皱眉,他缓缓道:“你定是不知道,你此番的形容,与你几百年前是多么像。”
我默默不语,低头暗想,那次我发狠闹的三界不宁,本宫也顺带扬了扬“美名”,这次不知道,又会怎样。
月留又语重心长:“阎君镇守此间不容易,你莫要闹了。”
我腾地抬起头看向他,“几百年之前,你不是说,你未曾劝动我吗?”
月留再次顿住。
这时小桃仙探出头,期期艾艾地说道:“公主的心思,我明白。”
嗯?我看她一个小仙伸长了脖子也不容易,还要情意绵绵地说着话:“公主无非是想和上神天长地久,只要这个心愿全了,上神一切平安,公主自然也不会再闹了。”
我被几句话挑拨的面色红赤,额,虽说此乃我真实想法,可还是不宜,这般露骨的说出来……
月留看了我良久,才撇开眼睛,轻轻道:“你跟我来吧。”
望乡台外观上也就是个普通的台子,就是架的高了点儿,月留扯着我往上面一站,我勉力定住了心神,便是如此,还是心跳了几跳。
我道:“当初魔君使计,生生毁了你的金身,害得你永世长存的寿命,只剩须臾可活。我当时,当时……真真是气狠了。”
月留并未有什么表情,他那清清淡淡的脸色,从来,倒似活不长的不是他一般。
他这么着,我更是心头狠狠一酸,想着造化弄人,想着诸事不公。我想他纵活了千万年,也不该是这副哀莫大心死的样子,神仙都寂寞,大部分都活在生无可恋的寡淡中。
便是我,若不是遇上他……我狠狠闭上了眼。
月留面色淡淡,一笑:“莫说了,你想知道的,都在下头,就好好看着吧。”
他伸手在望乡台下一抹,浮云飘开,我怔然,第一世,我托生长在山间的弱女,灵隐山上紫阳花盛开,一转眼,白衣男子出现在眼前,气质荣华。自然是月留。
他面上带着面具,与平时里他带的那个一般无二致。
我扑过去喊“师父”,一派不知愁苦。
站在望乡台上的我却怔住,月留依旧无话,只见他手一拂,又是一番红尘乱世。
我坐在森严的宫廷里面,月留他就站在我的旁边,可惜那时我身披嫁衣,明显对象却不是他。他陪在我身边,为我送嫁。
我怔然地指着,转脸问他:“我这是要嫁谁呀?”
月留闭上眼,抬手,又一拂。
我从未像这样,如看戏般,看的却是我自己的投胎。似乎每一世我投胎的人家都不错,可是过的日子,却不知怎么那么憋屈。月留像是我的影子,我在他在,我行他行。
看到后来,即便我再榆木脑袋反应不佳,也看出端倪来了。我声音发颤,身影摇晃,好容易咬着牙去看月留,巍巍颤就要开了口。月留却截住我,看着我说:“你自小得帝君宠爱,灵力又高,这三界六道,怕是无人敢挑你风头。可是你也因此被魔君惹急了,你平生最恨别人欺骗你,偏偏魔尊做了,你恨的咬碎银牙,带着许多天兵天将去讨伐魔界,当初那场面,我在元始天尊的浑圆镜子里看了,真叫个血流成河。你心高气傲,怎么也咽不下那口气。后来,后来、便是我亲自下界,将你带了回来。你闯下大祸,帝君也震怒,不能容你,与你素日交好的仙友都为你求情,帝君仍要你受七世轮回之苦。倘若这七世,能让你成就七世姻缘,救了我性命。也算你将功补过,往事可不再提起。”
如果我还是隐罗山刚醒来那会,什么记忆都没有。听了这些话或者还能感慨一句本宫年轻时真乃敢爱敢恨,可现下我沉默着,凄然的很。当初我从月老那里听说七世姻缘的力量,能够重塑上神金身,几乎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我说“我当时向父君许诺,我若救不了你,情愿随你一同化风了去。”
那时月留舍命相救,我是真对他动了真感情,对逍遥则恨的抓心挠肝。
“公主,你对我的情,我都知道了。你与魔君那些恩恩怨怨,也都过去了。”此刻,望乡台上,月留微笑看我,“我也不要你与我一同化风,那样的结果,并不需要。”
我真是体会到肝儿颤是什么味道,便是瞧上他一眼我也觉得呼吸困难胸堵喉噎。
阎王这时倒冒出来了,“公主与上神的姻缘百般受阻,那魔尊当初听说时,就发了狠咒,让公主与上神,每世相爱却不能相守,饱尝离别之苦。真叫狠心。”
我冷冷地笑出来:“我说错了,我质问他负了我,看他这般作为,倒似我负了他。”
阎王道:“魔君性格素来这样,即便他对不起公主,他也不容许公主伤害他。不过此刻……他似乎也不再那般了。”
我年少时候定力不佳,看见魔尊邪魅妖气就觉着新鲜,也不管是不是陷阱我就一股脑儿跳了。待回过味来才发现自己被人当了枪使,摆了一道不说,身边的人还被重重伤害了。也难以把持当时的愤怒,现在想来,我真是被引诱的贪嗔爱欲痴,一点神仙清心寡欲都没了。
我终于想到要紧关头,立马转了头问道:“我已轮回了七世,即便魔尊阻挠,也不该是这样结果。我,莫非还不成?”
阎王俯了俯身:“上回帝君已跟小神打过招呼了,公主莫急,这就说到小戚的事了。”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