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不是那些梦，也许现在的祁络绎也不明白，为什么裴婴会有这些变化。现在她知道了，那是木秀于林的下场。其实早在先帝时，这一切就有了征兆。可是先帝短寿，来不及筹谋更多便驾崩离去。现如今年轻的皇帝雄心勃勃，他势必要完成先帝未完成的大业，将祁家斩草除根。

一个在帝国扶摇几百年的大家族，便是没有二心，怕也不被容许。

前世那一场血雨漫天的屠杀，多少祁家人头像西瓜一样滚落地面，没有人能幸免。她冒雨跪在乾阳宫外，几度晕厥，换不来他一旨恩典，哪怕让祁家人留有全尸都不能。

祁家在那一天一夜被屠戮殆尽，朝堂换洗一新，一切都是那么欣欣向荣的万盛气象。裴元鉴，终于可以毫无阻碍地实施自己的政策，推行自己的治国方略，将整个帝国的国力提升到空前繁盛之态。

而她，也终于在衰草斜阳下，绝望地闭了眼。

她不甘啊，不甘。

祁家的忠诚日月可表，为什么满朝文武都看不到？

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模糊了视线，祁络绎轻轻抹了一把腮边，湿漉漉的，像这一年多来梦醒后的枕边。

“哎呀娘娘，您怎么了？”莞娘进来吓了一跳，她刚才就看到裴元鉴离去的时候面色不虞，怎知祁络绎也哭成这样。当下心疼地，把小皇后搂到怀里，轻轻拍打她的背，安慰道，“不急不急，咱们慢慢来。”慢慢来，总有一天，皇上是会喜欢你的。

可莞娘却不知，这一世的祁络绎，却是不会去讨裴元鉴欢心的。

“莞娘——”祁络绎压抑地环住莞娘胖胖的腰肢，深深吸了口气，“我没事，我很好。”

“都这样了，还好什么好呀。”莞娘实诚，可不敢让祁络绎一个人胡思乱想。

祁络绎的眼泪濡湿了莞娘的衣服，她觉得这一切简直妙不可言。

因为不甘，她回来了。

因为祁家的冤魂太多怨念太深，她回来了。

莞娘，你一定要好好看住自己的脖子，再不叫人给一刀砍了。

“就是好。”祁络绎固执地说道，“莞娘，这样已经足够幸运了。”

是的，在所有人都还不了解她的时候，她却早已把每个人都了如指掌。如果这还不算是天大的幸运，那么什么才是？

午膳的时候，天上的太阳还是毒辣辣的一团火。吃个饭的时间，外头竟然变天了。

走出昭阳宫的时候，裴元鉴就在宫门下稍微驻足，钟离打伞原本是给他遮太阳的，这会儿倒成了未雨绸缪。

不过他知道，皇上现在心情不好。

不，是很不好。

既然知道来昭阳宫必然会糟心，那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吃饭？这不是自个儿找不自在。钟离公公还是有话要说的，他们的少年皇帝，就是有那么点嘴硬。

皇帝的仪仗一直等在昭阳宫外，见裴元鉴出来，自然都打起精神恭迎。

裴元鉴看到仪仗，便挥了挥手对钟离说道：“你陪朕走走。”

“走……走走？”钟离的嘴角一抽，挪开油布伞抬头望天。我的小祖宗，这天气是可以走走的样子吗？但谁叫人家是皇帝呢？只能袖子挥挥叫仪仗先行退下，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裴元鉴，压起宫道来。

天阴沉地很，那太阳一收，风间夹的那丝暑热很快就散了。吹到人身上，竟还有点寒津津的意思。

钟离公公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偷偷觑裴元鉴一眼，见皇帝没什么指责的意思，便舔着脸笑了：“皇上，咱们这是要走到哪里去呢？”

裴元鉴眯起眼看着长长的宫道，一时间也不知道去哪里。从祁络绎那里出来，他就被莫名其妙地气到了。不想回乾阳宫看那些老匹夫上来的奏折，也不想去什么妃子那里乘凉躲懒，他就想无止境地这么走下去，好像这样，就可以把时间拉长，让他足以忘掉一些东西。

钟离公公看他的脸色便知道皇帝也没什么想法，便忍不住开始出馊主意：“皇上，您来昭阳宫不就是为了给孟昭仪出气的吗？如今孟昭仪受了这么大委屈，您是不是去春兰殿瞅瞅她？”

提到孟昭仪，裴元鉴却不像素日那般温和。那目光瞬间就冷了下来，低低说了一句：“朽木不可雕。”

朽木？

谁是朽木？

他，还是孟昭仪？

钟离无辜地看着裴元鉴，不过是提议去春兰殿，他怎么就无缘无故成一根朽木了？

不过若是说孟昭仪的话，钟离倒也觉得，她有那么一二分地像朽木。不可雕的那种。

昨日分明是皇帝得知孟昭仪在昭阳宫受欺负，特意打发了他来给她撑腰的，谁知道孟昭仪非但枉费皇上一片心意，竟还真的在昭阳宫跪了一整夜。天知道今天钟离听到她说，她是心甘情愿跪在那里的时候，他有多么地替自家小皇上不值。平时看起来是个聪明相，怎么一到这种关键时刻就变成倭瓜了呢？读书读傻了吧。

所以，皇上生她的气，说她是朽木，一点不为过。

两个人走着走着，大雨就落下来了。须臾，钟离的半片肩膀都淋了个透。再看一眼裴元鉴，也没好到哪里去。钟离吓得半死，求裴元鉴：“小祖宗，咱们赶紧回去吧，您要走走哪天不行，非得挑这鬼天气？”

他是自小跟在裴元鉴身边的，有时候说话没什么大小，早就习惯了。裴元鉴待他还算宽容，并不会因为这些规矩礼仪上的事情同他吹胡子瞪眼。

当然，皇帝还没胡子。

裴元鉴只管闷头走着，没搭理钟离。钟离摸摸鼻子，讪讪然地闭嘴了。

裴元鉴口中的朽木，确实是孟昭仪没错。但是他骂孟昭仪朽木，却不是钟离想的那样。就因为自己心中想的这件事，他脱口说她是朽木，为什么他的心思就只有祁络绎看得懂？并且稍动动手指，便坏了他一盘棋。

假如，假如孟昭仪有那么点聪明的话，想必他今天也没去昭阳宫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