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烟花炮竹声声不断,承载着对新一年的祈福和向往。韩念平躺在床上,透过薄薄的窗帘看着烟花如斑斓的宝石在黑色的丝绒缎面上闪烁。
她抬起手,伸出指尖想要触碰一下那耀目的光亮,却发现它们不仅遥不可及,而且转瞬即逝,甚至无法停留一秒就熄灭了。
浴室门开,唐亦天走出来。他只在腰间缠了一条素色的浴巾,赤裸的上身满是鲜红的抓痕,尤其是后背还有好几处被她抓得皮开肉绽。他拎过医药箱坐在床边,用左手拿着镊子,把自己的右手掌上嵌进皮肉里的玻璃渣一点点挑出来,全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透明的碎片裹着鲜血,像一颗颗妖冶的红宝石。酒精倒上去的一刹那,他才稍稍咬紧了牙,然后熟练地给自己缠好纱布。
包扎伤口还是他妹妹唐亦柔教他的,虽然她大学去了t市读医科,高中毕业后她们见面的次数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多,可韩念依旧记得她是个看起来温柔实际很坚强勇敢的女孩。
物是人非,这四个字用在韩念和唐亦天之间再合适不过,他们之间所有的美好,竟没有一样能留下!
她用酸软无力的手臂艰难支起上半身,全身像被碾碎过一样的疼。她都不忍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因为没有人会心疼,所以看到了也只有自己一个人难过。
他转过身来,冷冰冰地说,“现在我对你的身体也没什么留恋了,你可以走了。”
韩念挪动身子,双脚落地,扶着墙站起来。她的长发散落在胸前,遮住半身的白皙与紫红,红白黑的交织,如雪地中怒放的红玫瑰一般绚烂又妖娆。她说,“好,但是我得洗干净再走。”
皮肤触碰到热水的一刹那,韩念禁不住长吁了一声,所有的疲惫在一秒全部压下,她几乎晕厥在浴盆里。
一整天水米未进,胃里空绞着,她干呕了几下黄胆水和胃酸涌上口腔,又酸又苦。她接了一捧龙头里放出的温水就喝了下去,压住翻涌的胃液。
她闭上眼,放松身体,慢慢下沉,让温水一点点把她全部淹没,如婴儿浸泡在母亲湿热的羊水中一样舒服惬意。
韩念想到了范心竹。她的母亲是否也曾像自己现在这样绝望过,绝望到想要告别人生,就这样把什么都忘记,痛苦的、悲伤的、欢喜的,都抛开,然后跳进那个无悲无欢的世界。
那个世界伸出了温柔的手,抚慰她全身的伤痛,在她耳畔柔声昵语,韩念的视野有些模糊,水声也渐渐远去……
水漫过头顶的刹那,她忽地听到了耀灵的声音,“妈妈,你去哪儿了?”
她猛然睁开眼,温水呛进鼻腔,整个脑袋疼得要裂开一般,韩念发现自己和母亲从来都不像,她从小不如母亲美丽优雅,长大后不如母亲狠厉决绝。
她抓着浴缸边的扶手坐直身子,回到了冰冷的现实世界。
洗头、擦身、吹干头发、换上干净的衣服,韩念拎着来的时候的行李,只多了一双红鞋。 她推开大门的时候,正是接天地的午夜整,鞭炮的声音惊天动地,她仿佛听到唐亦天对她说了什么,可一转身只看到他冷得像冰一样的脸。
她笑了笑,抬脚迈了出去。
除夕夜的晚上,城市像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喧嚣与寂寥。韩念在寂寥的那一半行走,看着喧嚣的另一半与自己擦肩而过。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一辆黑色的车如鬼魅一般以极缓慢的速度尾随在她身后,而她只顾着仰头看烟花照亮夜空。
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一看,是贺东言发来一条语音微信,她一点开,却听到了耀灵的声音,“妈妈,新年快乐!么么!”
小孩子的声音又柔又嗲,韩念几乎可以想象到他嘟着小嘴的可爱样子,那粉糯糯的脸蛋蹭在她脸上时,又软又香。她的所有坚强瞬间崩塌,弓着身子最后慢慢蹲下,在路边哑声痛哭。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哭得这么丑过了……
从平海路走到中山路,距离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出租车起步价的距离,韩念断断续续走了近一个小时。
公寓大楼几乎家家都亮着灯,还没有人在这个时间休息,可韩念却困得只想睡觉。十七层的房子在她去唐家后就退了,本来就是一个幌子,她带着孩子一直是住在十六层的。只是她这样小心藏着耀灵却还是被他发现了。
韩念不知道是该怪老天,还是怪贺东言,亦或只能说是命运。
孩子年纪太小,离不开她和贺东言,没法丢在国外。可她又实在不愿意让耀灵扯进她和唐亦天之间。他们之间,黑暗又肮脏的那一面,不应该被孩子看见。
摸出钥匙打开家门,韩念胡乱地甩掉脚上的高跟鞋,推开耀灵的房门,一头栽到了温暖的小床上,被褥上还有牛奶的味道,香香甜甜,她一边闻一边笑,很快就睡着了。
北郊监狱距离j市的中心有三十七公里。韩念打车去的时候,一路的景色都是陌生的,她还从没来过这里。
韩念坐在会见室坚硬的座椅上,没等多久,韩复周就出来了。他穿着有些泛白的灰蓝色囚服,三年多的牢狱生活并没有让他颓废沮丧,他依旧有着干净挺拔的书卷气。只是鬓角花白,毕竟他今年已过花甲。
三年多的日子对韩念来说很漫长,她一直没有机会来看父亲,大多数时候是韩复周通过律师捎话让她不要来。但对韩复周来说,三年多的日子只是他漫长无期徒刑中很短暂的一段岁月。他必须让自己保持良好的心态,否则他还没有输给命运,就输给了时光。
他拿起话筒,韩念也跟着拿起来,冰凉的听筒贴上耳朵,话语就显得格外的温暖了。
他叫她,“思思啊……”
思思是她的乳名,只有父母这么叫她,甚至连唐亦天都没有这么叫过。他曾经调侃地说,“思思?韩念?那当初直接起名叫韩思念不就好了?”
母亲范心竹叫得次数也不多,几乎都是韩复周这么叫她,久而久之,这个称呼就成了他们父女之间独有的了。
他叫她“思思同学”,她叫他“复周同志”。虽然父亲公务繁忙,陪她的时间并不多,可在韩念的印象里,所有关于父亲的记忆都是温暖的。他既严苛又慈祥,那样低调的一个人,也只有在她办婚礼的时候才那样高调地说过——“我韩复周的女儿,要嫁得比谁都风光!”
韩念没法相信这个社会对她父亲的判定,也没法接受唐亦天对她父亲的指控。即使她对爱情坚贞不渝,韩复周也是她的父亲,生她养她爱她护她的父亲!
“爸……”她扬起嘴角,韩复周喜欢看她笑,所以她笑了,韩复周也笑了。
“你一个人还好吗?”他问道,“身体都恢复了吗?”
“恩,都好。”韩念点头,“您呢?上次托张律师给您买的冬衣还合身吗?”
“合身的。”韩复周说,“还很暖和。对了,贺东言最近怎么样?还是他一直照顾你吗?”
“恩。”韩念点头,“他对我很好。”
“他是个好人。”隔着玻璃和铁栏,韩复周眼底有些小小的波澜,韩念看不清也看不透。
她迟疑了一下,又问了一次三年多前问过的问题,“爸,那件事真的与您无关吗?”
“思思,爸爸绝不会骗你。”韩复周并没有因为女儿的不信任而生气,他柔和的眉目里充满了慈爱,韩念抿嘴笑了起来。
她相信父亲,所以她就得继续恨那个人。
走出监狱的时候,午后阳光正盛。不远处一辆银色的车逆光向她驶来,车身上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反光,她抬手遮挡,阳光从指缝里漏过,然后车上走下一个人,紧紧地抱住了她。
“小念,你把我急死了!”贺东言的心跳声又急又猛,韩念靠在上面,几乎要被他的节奏带跑。
“我不是好好的吗?”她挣脱开他的怀抱,露出一抹迷人的微笑。
贺东言低头捧着她的脸,前后左右仔仔细细地看,都没有从笑容里看出破绽来,只得放弃。“好吧,那你怎么出来了?”
“我又没卖身……”韩念摊手,“倒是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了?”
她这么一问,贺东言的长鼻子就立刻翘了起来,“哈哈哈,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多聪明啊!我昨天下午去唐家蹲守到晚上发现你好像离开了,然后今早去公寓看到了你的行李,然后我想你一定是来这里了!”
“那你怎么不猜我去了超市呢?”韩念拽了拽厚实的羊毛围巾,藏住颈上的那些青紫。
“因为今天是初二啊。”他笑了起来,“女儿要回娘家啊!”
“噗——”韩念咳了起来,“那我没有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啊!”
贺东言捧着脸凑过来,“那你左牵着我,右手牵着耀灵,也可以回娘家呀!”
“换一下。”韩念边走边说,贺东言不解,“换什么?”
“你是鸭。”韩念笑道,“比较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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