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水之滨,点点渔火将熄,灯笼高悬,画廊舫船往来,入夜时分的轩辕小城山水如画,安暖依旧。
轩辕城门外,异香弥漫。
女子斜躺于棺材盖上,懒懒动了动细如软蛇的腰肢,好不风情。
她身下的那口硕大的棺材,棺木质地可谓上乘,沉沉稳稳,妥当地由六个神情呆滞的男人抬着。
竟然是失传已久的阴阳傀儡术。
躺在棺材上的她似乎醉眼惺忪了,十指丹蔻妖娆细细长长,握了一盏晶莹剔透的琉璃酒樽,琉璃樽里红色的液体晃荡,只见她眼帘半眯,扬起尖下巴一饮而尽,霓裳水袖滑落于腕,露出纤细的手臂宛如柔软的藤蔓,身上那件艳红衣纱半掩她的香肩,腰间松松系了个结。
红色的液体沿着她的唇线流下,晕湿了锁骨上精致繁复的花纹。
那妆容精致亦是俗气到极致。
她低眉又为自己斟了满樽。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不咸不淡瞥了眼理直气壮地挡在轩辕城大门口的牛道士,极为轻佻地笑了:
“老道士,我美么,呵呵,你这样盯着我看,怪不好意思的,我脸皮可薄了。”
牛道士一听,白眉毛下的老眼顿时瞪大,吹胡子:“女娃娃!老道都快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你羞是不羞!”
但见牛道士一身补丁旧道袍子,道袍被浆洗得已泛白,隐约浮现黑白两仪,屁股下还坐着一头老黄牛,那黄牛和它背上的主人心有灵犀,鼓大一双牛眼瞪着那口棺木。牛道士挠头,转而对着旁边美貌道姑理直气壮道:
“君天娘子,你说对不对。”
老家伙,哪里有半分逍遥派长老该有的气度,美貌道姑恨铁不成钢,入鬓长眉锋利一挑,呵斥:
“牛鹤寒,你给我安静点。”
“……,”吃了一鼻子灰,牛道士被赫得正襟威坐,不再答话,当真安分了。
这美貌道姑,素衣拂尘,就是青城派拂衣师太王君天了。拂衣师太身后站着数十来位声望颇高的江湖人士,众人脸色肃然,如临大敌。
其中缘由,还不得不提到昨日的一封拜城之帖。
昨日轩辕城主上官流云收到一封出自蓝玲珑之手的拜帖,大概意思就十个字,蓝玲珑不日诚访轩辕城。
帖子倒是一张普通的帖子。
可是,这蓝玲珑,白道上的正派同僚大多有些耳闻。
她曾经是邪教娑罗门的人,手段极为阴狠残忍,体生异香,人称鬼见怕红修罗,最近不知什么原由,娑罗门内讧,这不,一年前,她与胭脂修罗,昭雪修罗,鬼判修罗等十三人叛变,惹来娑罗门颁布黑蛇通缉令,全力追杀这些叛逃者,此事当年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成为江湖的茶后谈资。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年来娑罗门损失多名实力恐怖的修罗,至今也未能击杀蓝玲珑等人,反而蓝玲珑等人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好不快活荒唐。
不过,亦可想而知蓝玲珑的手段修为不能小觑,轩辕断然不要与此邪魔外教之人有任何瓜葛,一来以免酿成祸端,牵连无辜城民百姓。二来么,恰逢武林大会在即,众江湖豪杰已然零零散散来了一些人相聚在轩辕城,准备共商大事。往年类似蓝玲珑此等邪魔外教破坏武林大会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为了防患于未然,轩辕城必然是不欢迎蓝玲珑的。
唯有拦截蓝玲珑,让她知难而退。只是蓝玲珑此人手段狠辣,不是一人能对付得了的,事到如今,有帮手岂有不用之理,拂衣师太连同十几位江湖同僚征得上官城主的同意,随时准备阻止蓝玲珑入城。
这不,方才众人商讨江湖大事到深夜,守城门的弟子突然来报,蓝玲珑出现在轩辕城门口。
来得好快,这大半夜的是要大家伙措手不及啊,幸好早有准备,江湖豪杰纷纷出城门。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除了六个木鱼脑袋一样的傀儡,蓝玲珑居然敢只身一人前来不说,还如此胡作非为,大半夜的,带个死人棺材来拜访轩辕城,这不是明摆着找人家轩辕城主的茬么。
神刀白鹰飞按捺不住,手中的大钢刀几乎要被他捏碎,青筋毕露,气愤道:“大家都是来轩辕城做客的,轩辕城主大方厚道待客,不知道哪里得罪这蓝玲珑了。”
一旁武当派的王瘦陀劝道:“白兄稍安勿躁,那女人可不是好惹的主。”
“难不成咱们这么多人,还打不过?笑话。”
“说得到轻松,到时候传出去,白道正义之士以众欺少,还是欺负一个女人,咱们里子面子往哪搁,倒真成了笑话了。”
崆峒派大掌厨孙二胖子摸了摸自己圆润的肚腩,道:“王瘦子讲的不是毫无道理,前些日子我倒还听说,这妖女剥皮吃人肉来维持她的容貌,你瞅瞅,她方才喝的就是人血,咱们要是招惹了这妖女,以后没什么好果子吃。能不打起来最好,能免则免,不能免,也就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打了。”
白鹰飞略一沉吟,道:“这女人太狠毒了。要是除掉她,岂不是为武林除去一大祸害。”
王瘦陀冷哼:“想杀她的,岂止我们白道中人,现今娑罗门颁布黑蛇通缉令正在追杀以蓝玲珑为首的一干叛徒。避免惹麻烦上身,杀她用不着我们动手,邪教窝里反,我们白道只需隔岸观火,火势越旺越好。”
牛道士浑身打了个颤:“王瘦子,你这样阴险真的好吗。”
王瘦陀:“……”
拂衣师太回头低声道:“诸位且莫擅自揣测了,”她从人群中向前走了几步,眼睛有些凌厉地望着不远处的蓝玲珑,高声道:
“来者可是蓝玲珑蓝姑娘。”
“呵呵,师太好大的阵仗呢,”蓝玲珑轻轻看了一眼那群人,勾唇:“小女正是蓝玲珑。”
“老身虽不知姑娘远道而来我轩辕城,所谓何事,如若是为了拜访轩辕,且请蓝姑娘推迟些时日再来,当下武林大会在即,天下正道英雄豪杰将汇聚于轩辕共商武林大事,恐有不便,”拂衣师太顿了顿,道:“蓝姑娘还是请回吧。”
“师太这逐客令,吓得我好生惶恐,”蓝玲珑缓缓抚摸她身下的棺木:“天色晚矣,各位江湖英雄好歹也让我进城歇个脚程不是。”
言下之意,大晚上的不让进城,难不成要人姑娘家家露宿人影子都没一个的荒郊?这可不是正义凛然的白道人士能干出的事。
“这……”师太皱眉。
可这蓝玲珑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啊,得想个体面的话推辞,万万不能让她进城。
人群中有人嘀咕起来:“大爷的,蓝玲珑岂能是善主,人称鬼见怕,鬼见了她都要退避三舍,莫说荒郊野外了,把她扔乱葬岗睡一宿都没问题……”
站旁边的闷闷道:“莫说了莫说了,莫让她听到得罪了她,到时候甩都甩不掉的麻烦事儿。按之前商量,师太的意思是既不让她进城,也不得罪她。我们只管听师太的。”
“……”
师太道:“这几年,老身也曾听闻过蓝姑娘的江湖事迹,一身武功本事恐怕夜贼难以靠近蓝姑娘半步,如若蓝姑娘还是担心夜路危险,老身可以转达城主,即刻安排一路人马,护送蓝姑娘回去。”
蓝玲珑模样失望极了,低落道:“哎,我不知道哪里得罪师太了,师太这般变着法子赶我走,真真是伤我的心了。”
师太甩开拂尘,颔首:“还望蓝姑娘见谅。”
“罢了罢了,看来这轩辕城,诸位江湖英豪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我进去了,”手指尖儿随意把玩着空空的酒斛,她半撑下颌,那头乌发在月光下轻滑仿若流云,绾得松松的,歪斜插了朵艳棠。
蓝玲珑就此作罢,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师太更是难掩喜色:“实有不便,蓝姑娘多多海涵。老身立即增派弟子一路护送蓝姑娘,如何?”
蓝玲珑低低笑开了:“师太这般关照,我这伤透了的心也稍稍宽慰了些。只是我还有一问,今日既然来了,便顺道问一问师太。”
“不知蓝姑娘有何疑问,老身必然知无不言。”
“前不久,我听闻,”蓝玲珑眼皮懒懒抬了抬,看向城门上轩辕两个大字,桃花眼尾妩媚拉长:“轩辕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非上官府邸的幕友门客,但凡出入城的城民皆轩辕姓人氏。不知可有假?”
这厢,众人一愣。
师太心中恍然,自己怎的一时间忘了:“不假。我城确有此规。若非轩辕百姓,府邸江湖幕友,一律不准入城。”
“啧啧,这便难怪师太百般阻拦了。我既不姓轩辕,又未曾去过上官府邸同贵府有幕友之谊,此等规矩前所未闻,好生奇怪,”蓝玲珑眼波一转:“我心里再生疑虑,望师太替我解答一二。”
这蓝玲珑,得寸进尺。送佛送到西,师太隐忍道:“姑娘请讲。”
蓝玲珑一脸好奇:“这轩辕姓氏丈夫的妻儿可否算轩辕氏?”
“这……自然是算的。”
“是么,”蓝玲珑轻轻碰触那棺木,流露出留恋的神情,仿若那是她心爱的郎君:
“亡夫轩辕南方生前遗愿,尸骨回本家轩辕城安葬,我哀念夫妻情份,送亡夫一程,前来轩辕城为亡夫奔丧。”
“你来奔丧?!”人群中牛道士惊呼一声差点跳起来。
师太等众人一时间颇为愕然。
“慢着!你说谁的尸体?”牛道士心中又是咯噔一声:“轩辕南方?!可是我那未来的徒媳南方?!”他气的直拍牛肚子,惹来老黄牛几声不满的哞叫:“你这女娃子休得胡言,我那南方徒媳如今虽外出未归,但她却是女儿身,怎的还成了你夫君了!”
“欸,”蓝玲珑眉目哀痛,身子缓缓凌空,纱裙翻飞间便跳下了棺木,一双玉足轻轻点地,那眸深情望着棺木,似乎随时要滴落泪水:
“三个月前他与我成了亲,海誓山盟不消细说,轩辕郎君说千年修得共枕眠,要同我举案齐眉共白头,我好生欢喜,已然决定今生为他守寡不作他嫁。老道士,你且看仔细了,这是我的轩辕郎君,不是你的什么徒媳。”
只见她那丹蔻妖艳的手原本轻轻碰触棺木,说罢,竟然深深陷了进去,爪印沉稳有力,然后霎那间,整副棺木应声而裂,四下飞窜的碎块被一股力量震成木屑。
好强悍的内力。
六个抬棺男人身形不稳,似乎无法继续承受肩上的力量,蓦然跪了下去,膝盖有些陷入土里。
众人面前呈现一副晶莹剔透的小棺,棺内躺有一人。
好一个棺中藏棺。
众人无不惊叹。
牛道士赶紧奔至棺前,隔着棺盖瞧了半晌,突然恸哭:
“这分明就是我家南方乖徒媳,只是穿着男子装束!你这女娃娃休得胡诌,白的也给你说成黑的,两个女娃娃怎么成亲!哎哟我的未来乖徒媳哟,你怎的这么傻,再有一月便是你与流云那小子的婚期,这下可怎么是好啊!“
收了笑,蓝玲珑颇为嘲弄地看着一地的木屑,只有她知道,方才若不是她反应快以内力稳住六个傀儡男人,晶棺已被一股未知强大的力量牵引出自己的掌控。
有人想从她手里拿走水晶棺。她手凝真气,水袖一抬,凌空一掌朝棺材虚拂而去。
牛道士只觉得一股无形的真气猛然从自己手扶着的棺材盖窜出,双手发麻,瞬间被弹开,整个身躯猝不及防被震飞到半空中。
师太气沉丹田,起身飞至空中,一手将拂尘挽出拂尘须灵敏一卷,将道士带回地面。
稳妥落地时,牛道士脚下不稳还倒退了两三步,睁大眼怒瞪蓝玲珑:“好你个女娃娃!”
“慢着,”师太上前一步挡住冲动的牛道士,收了拂尘,凌厉看向蓝玲珑:“蓝姑娘这是何意?”
众人惊怒,这妖女,真是人人得而诛之。
有人不禁吼道:“太过分了!杀了人还胆大包天跑到这里来炫耀!”
“老前辈好歹是逍遥派大长老,岂能任小辈如此欺负!”
……
蓝玲珑哪管那么多,翻身而上,再次懒懒斜躺于棺材上,抚着发丝儿:“我再说一次,这儿躺着的,是我的轩辕郎君,没有什么老道士的徒媳。我这人可小气得很,眼睛里见不得半粒沙子,既做了我南方郎君,若还惦记其他人,我自然不会让那勾引我郎君的小贱人有好果子吃,”
说着,她抚着黑发丝的指尖儿微然一顿,眸色在这暗夜里流转,目光落于上官流云掩身之处,继续道:
“上官公子,你说,对么。”
众人纷纷哗然,啥?上官城主来了?
听者有心的人不禁还暗自咂舌,大家都晓得南方是城主的未婚妻,理所应当心系城主,蓝玲珑这妖女一口一个小贱人,骂的不正是上官城主么。
“咳咳,咳,”人群中几声闷咳。
大家纷纷侧目,当真是城主。不约而同开了条小路。
月光下的白袍子被风微微吹鼓,上官流云隔着人群远远望着棺木,眉如远山。
他坐在轮椅上,像一幅安静的画,美得周围的景物都瞬间黯然失色。他未曾看蓝玲珑一眼,凝视着那副棺材,在银白的月光下,仿若一株逆生长的白色曼珠沙华,吸收日月灵气,流转着一股夺人心魄的风华。
旁的人鸦雀无声。牛道士欲言,看见拂衣师太横了他一眼,又止。
少顷,上官流云半垂眼,黑如水墨的瞳眸却被浓密狭长的睫遮住了,夜雾氤氲朦胧,让人看不太真切。修长有力的指骨在袖中紧扣,握成拳放至唇边,剧烈咳嗽:“咳,咳……”
蓝玲珑笑:“江湖传闻流云公子身患不治病疾,果真不假。”
上官流云看着她,缓缓道:“咳,你杀了南儿。”那语气不是问,是肯定。
空气里嗅到一丝冷冽杀气。
“杀?”蓝玲珑眉尾一挑,眉梢那三朵花案随之颤动,她故作惊讶:“欸呀呀~我怎会那么狠心,这里哪里有什么南儿,棺材里躺着的可是我的轩辕郎君。夫妻百日恩。是郎君自己瞒着我,误吃了我楼阁里珍藏多年的宝贝,才至此后果。我对亡夫情深似海怎舍得杀他。”
上官流云缓缓站了起来,下了轮椅榻,肌白如瓷略显病色。他身后的暗卫石风在主子肩上搭了一件披风,负衣而立,夜深更露重,氤氲的水露早已浸湿了他的衣袂。
蓝玲珑于晶棺暗盒子里拿出个紫不溜秋的石头,朝上官流云扬了扬:“喏,不信你看,我至今还保留着当日拜堂成亲之日亡夫赠予我的定情之物呢。”
黑夜里那石头通身晶莹,细看之下,石身散发着一缕缕雪白的光晕,透出须臾冰凉气息。
上官流云皱起如若远山的眉,隐隐闷咳两声。
而此物一出,有人不禁吼出:“镇魂石!”
“啊?!前些日子失窃的镇魂石?”
“镇魂石乃我轩辕之物!怎会在汝等歪魔邪道手里!!!”
镇魂石是轩辕城主世代相承的东西,世代守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对轩辕至为重要。
“混帐!”牛道士一拍黄牛肚,惹来老黄牛高亢的哞叫,但见他得胡须倒立,继而死死盯着蓝玲珑把玩于手中的混元珠,大骂:“格老子的,此物岂能儿戏!”
“欸?臭道士你那么凶作甚,”蓝玲珑把镇魂石往自己怀里送了送,戏谑勾唇:“若是把我吓坏了,手里力道不稳,指不定这破石头就同方才那棺木一般,被我轻轻一捏就碎了,”言罢,她轻笑:
“捏坏了我亡夫的定情之物,你一个穷酸臭道士赔的起么你。”
牛道士气急,正抖擞抖擞他那身破烂的补丁道袍准备上前教训这无耻的女娃子,却听公子一声闷咳,退了回去。骂骂咧咧半天只憋出一句:
“不要脸的女娃子!”
上官流云道:“咳。姑娘,这是在威胁云某。”语气不是问,是肯定。
听罢,牛道士这才恍然:“这女娃子太阴险了,用乖徒媳和镇魂石作威胁!”
“哦?我岂敢,”蓝玲珑用丹蔻美艳的指甲轻轻勾画下巴:“老道士,这没凭没据的,胡诌乱扯当心舌头没了。”
人群里愤愤不平的声音四起:“哼!好一个阴险的妖女!”
“妖女,有本事莫做这些卑鄙之事,出来与吾等痛痛快快较量一番。”
……
蓝玲珑既然肯大大方方把人和镇魂石都亮出来,必然还有交换条件可以谈,不可断然大动干戈同她翻脸,以免伤到南方身躯。
月白风清。
上官流云又咳嗽了片刻,认真看着她,问:“姑娘有何条件?”
蓝玲珑低低一笑,携了旁边傀儡怀中的壶,低眉又为自己倒满了,遥遥向上官流云举杯:“亡夫生前夙愿,我不敢不从,况且天色已晚,还请上官公子行个方便,让我进轩辕城,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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