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对视一眼,那女僧忽然慌张颤声道:“你们看!”
三人顺着她颤指所向看去,均是赫然大惊,目瞪口呆,那老道方才所书【成】字诀竟透过四人身子登登刻在石崖峭壁之上,方才那老道似是沉迷武学之境,捉摸探索,全然不把四人看在眼里,只当是并无生命的草狗木鸡,供他钻研武学之用,然而抬手间成字诀已然远刻寒山,还绕过四人血肉之躯,谨防伤人。
那旦增和尚一言不发,走到成字诀前想一探究竟,却只觉得那老道余威滚滚,字上如有千刀万仞,伸出手想摩挲字刻真意又恐触怒神威,怯怯生又将手收了回来,呆立字前,只觉得漫天洪流奔啸,倍感压迫。
那为首的米拉巴日已是双手血肉模糊,将金丝取下,扯破袈裟包扎了伤口,便招呼三人收拾刀兵行囊,向山下走去。
那老道长领着男童登上山去,见峨眉金顶在不远处,收了内力以示敬意,爷孙两人悠悠向峨眉金顶溜达着走去。那男童依然沉浸在方才酣畅快意之中,一蹦一跳的拉着老道长的衣襟,说道:“祖师爷爷真厉害,把那些吃人的番僧打的远远的。”
那老道长呵呵一笑,见这孩子难得活蹦乱跳起来,摸了摸他头发,道:“你沈爷爷一辈子都没什么本事,打人的套路倒是不少,等你病愈,慢慢教给你。”
那男童微微低了头,道:“沈爷爷你说的是真的吗?连你都治不好的内伤,这江湖中还有谁能治好。”
那老道长微微一笑,安慰道:“傻孩子,你沈爷爷算什么,江湖上有多少英杰高人,比如少林寺的慧玄方丈,比如昆仑山的宿和真人,再有这峨眉金顶的两位师太........”
那男童却摇头,道:“他们都比不上沈爷爷。”
那老道长叹了一声,道:“老道仗着武功高强,内功浑厚,活了快八十九岁了,但若是治不好你的病,这几十年算是白活了。”
男童似是听出他话语中的消沉无奈,跳进他怀里捧着脸亲了一口,哭声道:“沈爷爷你别难过,就是我死了还有六位叔叔,还有同光哥哥他们会照顾你,我也算死的安稳了。”
那老道士见这孩子人之将死,依然挂念着他人之想法,心性纯良未来或可堪大任,不由得心头一阵暖意,料想这孩子若是有命渡过一劫,必然以毕生所学传之,倾囊相授。又见他心志已消磨殆尽,装作虎着脸喝道:“小小年纪怎能轻言生死!”
那男童收了声,擦了擦脸上浑浊泪花,不再作声,默默上路。
峨眉金顶乃川蜀武学之正宗,领驭一方,这峨眉仙山在佛门中是【普贤菩萨】之道场,在道家经典中乃是“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第七洞天,自是名副其实的“钟灵毓秀”宝地。
爷孙两人牵着手上门前,守门的两女正是峨眉女尼,皆是青丝如瀑,白衣加身,面容娇美,眉心间升起一轮【元阳朱砂】,手提长剑。
山门匾额上横刻“峨眉金顶”四个大字,向前探望里面云雾缭绕,一尘不染,仿若仙境。
昔日李太白曾有诗《登峨眉山》赞颂道“蜀国多仙山,峨眉邈相匹。周游试登览,绝怪可安悉?青冥倚天开,彩错疑画出。泠然紫霞赏,果得青囊术。云间吟琼萧,石上弄宝瑟。平生有微尚,欢笑自此毕。烟容如在颜,尘累忽相失。倘逢骑羊子,携手凌白日。”
时有李太白寻仙问道,登上峨眉。据裴雯《李白年谱简编》所书,“李太白开元八年游蜀都,随即登峨眉,作《登峨眉山》。”这诗中表是谆谆寻仙,实则饱含李白对政治腐败,人间虚假浮华的厌恶,对人世真善的追寻。这老道长对仙人太白诗作极是喜爱,随即悠悠吟诵了两句。
守山两名女尼听闻诗音,侧目而看,乃见一清沐老道携着男童悠然上山,连忙走了几步上前,问道:“山色已晚,敢问老道爷上山所谓何事。”
那老道长微微拱手,极是温华有礼,笑道:“老道沈山崇,特从陕秦龙门洞赶来拜会你家掌教。”
那两名女尼登时秀目圆睁,面面相觑,仿若听闻天外之音,呆立原地竟良久不曾发音,过了许久才试探着问道:“沈真人........老道爷当真不是说笑,真是沈真人本尊........”
沈山崇拂袖挽须,笑吟吟道:“这便是了。那沈老头不过是活的比人寿长,有什么可敬佩的,他的名号有何尊贵,何必说笑?”
那两女尼仍是半信半疑,却见这沈山崇年事已高,须发雪白,一身道袍上清白纹络分明,纹【瑞云】道印,脸上是红光焕发,精神矍铄,俨然是一派神仙之姿。日前峨眉不太安宁,常有江湖宵小不知天高地厚,进犯金顶,前些日子便有人假仿“辅极南宗”的道长潜入金顶,欲盗取峨眉至宝,反被六灭师太揭穿,一剑穿心,掷尸荒野。
这六灭师太日前精研峨眉剑术,甚恼鼠辈叨扰,于是下令给守山弟子,上山之人若非武林翘楚,一律不见。何况这老道爷和颜悦色,慈祥可亲,言语粗简,并无宗师姿容,心里打起了鼓。
沈山崇见两女将信将疑,望了望自己身上的道袍,已是沾染些烟尘,自是方才与那三番僧交手时所染,双拳一并,赤光闪现,身上的尘土被真气赫然抖飞,青衣长袍,白发长须,随风而逸。
见那两女投来难以置信的眼光,转身望向一边笑道:“这峨眉山间苍峦生岩,诡松荡云,数十年来风雨不改。你们瞧,这门内苍松于百年前便生根在此,老道昔日上山拜在你派‘宪武祖师’门下,有过师徒之礼,当日拜师入门时,宪武祖师曾在此松背刻‘万君’二字。”
两女闻言走向门内仙松之后,剑拨苍叶,乃见剑气所刻“万君”二字依稀可见,当下惊异不已,心道这等门派秘辛,掌门、掌教二人也未曾提起过,这老道长却是清楚得很,想来必是沈真人本尊。
其中一女尼持剑拱手,歉声笑道:“我等学识粗浅,不识真人岳像,真是罪过。真人且稍等片刻,我这便入内通报。”
沈山崇淡淡笑道:“峨眉的小姑娘向来口齿如蜜,惹人喜欢。有劳了。”
那女尼自小在山上长大,精研武学,诵念佛经,极少见过男性,沈山崇和颜悦色,夸赞她二人嘴甜可爱,他二人当即心中微微窃喜,巧笑连连,面色微红,步子轻快的向山门内行去。
那男童拉了拉沈山崇的衣襟,道:“沈爷爷,两个姐姐很像我娘。”
沈山崇温言笑道:“傻孩子,你随着爷爷在龙门洞住了这些年,哪里见过多少女子,你娘不是峨眉派,也不是川人,峨眉的师太们都是出家人,可不要乱讲哟。”
沈山崇心念一想,可怜这孩子母亲去世得早,母子竟从未见过面,早在心中幻想过千万遍娘亲慈祥的面容,心下将别的年轻女子认作是娘亲,足见思母痴心。心酸之余摸了摸他的头发,暗中叹了口气。
守山的姑娘微微侧头,看着小男童温柔道:“沈真人,这孩子真是灵秀,不知是‘北宗正宗’哪位道长的公子。”
沈山崇转身笑道:“姑娘误会了,这孩子爹娘离开的早,几年前流落到我北宗龙门一带,被番僧和蒙人追杀,险些丢了性命,若不是我大弟子‘齐宫枢’途经救下,这孩子只怕是命丧黄泉了。”
那姑娘一惊,秀目慌张,素手轻捂贝齿,细声道:“可怜这小公子身世坎坷,真人与齐掌教真是这孩子的福星。”
沈山崇又将这孩子当时身受内伤,背遭马刀横砍,伤及筋骨肺叶的事说与那姑娘听。沈山崇讲的绘声绘色,仿佛就在眼前发生,那姑娘也是听得心驰神往,讲到惊人处惊骇掩面,讲到柔情处又秀目蕴泪,感同身受,不禁柔情的看了看着孩子,只觉得甚是可怜。
沈山崇见峨眉的姑娘们心地善良,淳厚有加,想起昔日在峨眉山拜师学艺之时,也受了不少姐姐的恩惠照顾,忍不住和这守山的姑娘多说了几句。
正说着,忽闻门中传出一阵柔色风声,朗声道:“你们俩好大的胆子,敢把当今江湖武林第一宗师晾在门外许久!待掌教回来还不狠狠处罚你二人!”
沈山崇爷孙听闻那动听无比的声音里既有喜悦,又是极具威严,微微侧目,却见那峨眉白石门内探出一张绝美的容颜,守山门人随即拜服行礼。
“沈爷爷!咱们多年不见,快快请进。”
爷孙俩定睛一看,乃见是一位约莫二十九、三十年华的美妇从门内走出,身材窈窕,身披湖绿长袍,头系【白金发冠】,腰系一柄金柄奇长细剑,一双白腻泛光的小巧美足却裸露在外,端是惑人无比。
她长发披肩,肤似白脂,英眉长目,鼻若悬胆,口若含芳,显得英气动人,威仪凛凛。
她笑吟吟迎着沈山崇爷孙而来,沈山崇微微一怔,随即大笑道:“方丫头........不不,老道口误,方掌门才是!”
那掌门真人方才正在后山禁地中练剑,听闻近十几年没见的沈爷爷亲上峨眉,心中大喜,顾不上卸下腰间长剑,披发赤足,身披武衫便来相见,笑道:“沈爷爷快请进!”
爷孙俩随着方掌门引入峨眉内,却见那峨眉金顶之内雄浑辽阔,一尊高可参天的【普贤菩萨】金像屹立在天地之间,供世人参拜瞻仰,不远处屹立着【六合殿】、【念祖庵】、【初喜亭】。
峨眉门人按戒律,每日早中晚三时必于六合殿前练剑,剑走灵柔,矫若惊龙,娇躯微转腾挪若云,六合殿前雪消蒸汽,仿若云海撩雾,玉女挥剑,钟声冥冥,真如仙境一般。
沈山崇抚须点头,道:“真是难得啊,峨眉十年前遭逢大劫,却能在短短几年内恢复元气,门下香火鼎盛,弟子毓秀灵慧。依老道看不出十年,峨眉必定超过龙门、少林两派,重回江湖领袖之位。”
那峨眉掌门听江湖泰斗宗师如此夸赞峨眉,心下也是一阵欣然,骄傲之情溢于言表,她峨眉一系自前代起便有“一夕隐忍重振门楣,他朝重归三圣神门”的夙愿,但如今江湖上皆以“龙门”、“少林”两派为至尊神门,武林泰斗,峨眉已如他日之夕阳暮霭沉沉,全然退出了江湖顶尖之列。
这方文璇自任掌门以来更是担子极重,一心想在自己手上完成大业。那沈山崇见她神形消瘦,披发赤足便来接见爷孙二人,也是不由得宽声道:“好丫头,峨眉能有今日,你辛苦了。尊师在天之灵亲眼得见峨眉盛景,也会倍感欣慰。”
方文璇心中一软,十年来除了她与师姐二人相互砥砺,扛着峨眉山在风雨飘摇中渡过十年,再无他人如此宽慰,鼻子一酸,眼前竟蒙上了一层水雾,也不顾佛门男女之别,掌门威仪,挽着他的手便向门内走去,柔声道:“沈爷爷,文璇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咱们这便进内殿去。”
众弟子得见掌门披发赤足,与那老道长言语亲热,似是亲人一般,纷纷窃窃私语。这掌门平时严厉有加,法号“六灭”,威慑峨眉四域,不苟言笑,却对着老道爷温柔似水,当真惊艳动人。
这老道爷道骨仙风,得掌门最高礼遇,迎入内堂,却不知是何来头。又见那男童被老道长牵着一同走入内堂,形容枯槁,面如纸色,不知是患了什么重病。
内殿中佛光普照,灯火通明,一片灿金,照耀四周,将一方红木长桌衬得佛光宝气。
方文璇抱着那小男童稳稳坐在椅上,随即迎着沈山崇居首座,亲热的坐在他身边,待门人上茶之后,肃声喝道,“其余人都退下,我与真人有要事相商。”
待其余弟子都退下后,沈山崇有些感慨的环视四周内堂,眼中无不是追思之色,淡淡道:“六十年了,老道六十载前也是在这里第一次拜见恩师‘宪武师太’。那时峨眉哪里有现在这般壮阔雄武,却是极为自然清净之地,那时老道与众师姐师弟们一起迎着‘白水秋风’练剑,在‘九老仙府’洞内聆听佛法,伴着‘圣积晚钟’的灵音看朝起霞洛,那段时光已远不可追了。”
方文璇见他追思往事,谈起北宗龙门与峨眉金顶派之间的渊源,心中却如塞顽石,心道原来沈真人尚不知道他门下弟子薄情寡义,恩将仇报,数年前上峨眉盗刀,害苦了峨眉一系。随即秀目微嗔,看向一边,嘴角微微下垂,有些委屈。
沈山崇见她神色有异,笑问道:“方丫头,若是不愿听老道叨唠些前些往事,不听便是。怎么忽然之间气息大乱,是这些日子练武伤身了吧。”
那方文璇却是翻起秀目,悉声道:“沈爷爷,您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你好徒儿的所作所为。”
沈山崇闻言也是一声叹息,道:“原来你尚是被那些前尘往事困扰不已。”
方文璇秀目一凛,默不作声。
沈山崇又道:“那便是在替你那掌教师姐打抱不平?”
方文璇转过头去,叹气道:“也没有,恩怨也是难说的清楚。”
沈山崇见这方家丫头还是以前的脾气,温柔时如春水兰芳,发怒时则偏执极端,不进人言,一时也不知如何相劝,只能摇头苦笑。
方文璇沉默了许久,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才转过身来,致歉道:“沈爷爷,刚才我压不住脾气,让你见笑了。”
沈山崇摆了摆手,笑道:“沈爷爷从小看着你长大,怎会不明白你的脾气性格。只是啊,峨眉威仪四海,扬名在外,你既接任了一派掌门,便切不可再耍小孩子脾气。”
方文璇低头不语,随后道:“我还不是在沈爷爷面前,才敢如此放肆吗?”
沈山崇摇了摇手指道:“你这是姑娘家小性子,还是你师姐苏家丫头性格好。”
方文璇知道这老爷子又在调笑她们姐妹俩,不由得笑起来,道:“沈爷爷你总有这本事,能惹得别人开心,气都生不起来。”
沈山崇摇摇头道:“哎呀,就别折煞你沈爷爷了,若真是如此怎会八十余岁还讨不到老婆,打一辈子光棍。”
方文璇知他天性如孩童般纯真无邪,喜欢耍笑,不由得笑出了声,随后正色问道:“不知此番上峨眉,是有何要事,竟惊扰真人大驾亲临。”
沈山崇望了望一旁的男童,一时难以启齿,只是幽幽一叹。
方文璇侧头看了看那面如纸色,一言不发的男童,道:“是与这孩子有关对吧?”
沈山崇点点头,道:“不错,这孩子受了极深的内伤,老道才德浅薄,无计可施,这才远上峨眉,请两位师太相救。”
方文璇一阵皱眉,心知沈山崇武学精神,堪称武林泰山北斗,怎的还会有他医不好的内伤,若是连他都无计可施,那世间又有何人有那通天的本领,能医好这孩子的内伤。她知这孩子必然与沈山崇关系匪浅,不然怎能劳他大驾亲上峨眉,兹事体大还是问清楚的好,于是问道:“敢问真人,这孩子是何来历。所受何伤。”
沈山崇白须一凛,面露难色,自知难以启齿,但与北殷性命攸关,叹声道:“不瞒你说,这孩子便是‘李太冥’独子,名叫北殷。”
方文璇登时神色一变,惊道:“他便是李太冥与尧瑞英的血肉?”
沈山崇见她神色有异,只得点点头道:“不错,这孩子早年流落北宗龙门一带,被番僧和蒙元人追杀,幸亏老道大弟子途经相救,带回龙门,老道修为浅薄,惟以‘纯阳劲’替他化解体内伤势,却无法根治,这才登求峨眉大殿。”
谁知那方文璇聆听【太冥】二字,登时秀目怒瞪,问都不再往下问,赫然转身冷道:“沈真人且不必再说了!这孩子,峨眉不救!”
沈山崇也是一惊,叹道:“唉!师太这又是何苦呢?前尘旧怨皆是过往云烟,太冥、瑞英夫妇也已经惨死多年,何故放不下........”
还未等沈山崇说完,方文璇冷冷打断道:“真人不必多言!我说了不救便是不救!我峨眉是佛门,本应无贵贱之分,慈爱世人,可这李太冥夫妇简直欺人太甚!先是害我师姐苦等多年,饮恨出家,又是盗取龙刀,害峨眉失信于天下人!恩师妙相师太亦是因此名节不保,惨死天山!这一切一切都拜李太冥和尧瑞英所赐!你今日要我去救这小子,是万万不能!”
那一旁的李北殷听闻,骤起眉头道:“你胡说!我爹说过他没做过这件事!你胡说!”
方文璇闻言更是怒火攻心,若不是沈山崇在此稳坐,她早已一掌将面前的桌子拍的粉碎。
沈山崇拉住李北殷,让他切勿多言,那男童哭着喊道:“沈爷爷,我爹爹说过,他是被冤枉的,被冤枉的。”
沈山崇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这件事沈爷爷自然心里有数,待爷爷和掌门商量商量。”
他随即转身道:“方掌门,太冥有盗刀之嫌,你仍对老头子礼遇有加,这般公私分明,老道极是感激。可是金无赤足,人无完人,这孩子父母或是做的不对,但他们死前想必也明白了一切,大彻大悟。宫枢将太冥死前刻在悬崖上的字拓印于我,信上忏悔有加。望方掌门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
方文璇忽然间性情大变,含怒微嗔,坚冷无比,再次打断道:“沈真人不必再说!这事绝不可能。”
她转身向门外踱着步子,冷冷道:“沈真人,你可知龙刀失窃,峨眉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吗?”
沈山崇歉声道:“老道有所听闻,‘黄龙刀’本奉于六合殿内,维系峨眉天光,自龙刀失窃之后,峨眉遭逢天火,损失惨重,加上江湖上别有用心的几个门派四处宣扬,致使峨眉清誉受辱。老道当事抱恙在身,没能亲来峨眉相助。总得说来,还是老道教徒无方,龙门一派有愧于峨眉。”
方文璇凄声道:“沈爷爷,你且看。”
说着她卸下头顶白金冠,万缕青丝被一手托起,沈山崇定睛看去,却见她细腻如玉的颈后竟是一片烧伤,虽是十年已过,可颈后肌肤全然被毁,皮肉外翻,无法康复。自古女子皆是爱美,这方文璇遭天火焚烧后秀容半毁,再不敢束发示人,沈山崇再一看她双颊两侧,已是伤痕斑斑,这才知这方家丫头散头披发,原是为了遮住面容伤痕。
他抚了抚她的头发,安慰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方文璇厉声道:“我苦,我苦也比不得我师姐半分苦!她被天火灼伤五内,全身几乎没有一块好皮!每每至月炎星象,就火毒发作,五内俱焚,痛不可当!亦因此与掌门之职失之交臂,你说她心里会有多难受。可那负心人可曾来看过我师姐一眼?!”
沈山崇一惊,道:“就因如此,前些年少林武学大典,苏丫头全然不敢出现,也是这个原因........”
方文璇委屈道:“家师生前最重名节,奈何早早离世。江湖上又风言风语,说我师姐与那负心人种种,她不便出面。何况她面容全毁,如何........我如何都舍不得她受人侮辱。”
沈山崇点点头,心道这方文璇虽是性情刚烈,但心存慈悲,对待她师姐是细腻有加,接任掌门多年依然以礼相待,姐妹俩一是掌门一是掌教,却从未有过权力纷争,才使得峨眉上下一心,在江湖风云飘摇中顽强生存,实属不易。
方文璇擦了擦眼角,轻声道:“沈真人,这一切切不可当着我师姐面前提起,她这个人心肠太软,心性脆弱,我怕她........”
沈山崇正色点头答应下来,却听见门外一声响,不知何时那身材窈窕,面容却全数毁去的女子站在门前,沈山崇与方文璇皆是大惊。
李北殷见这姐姐面容上千沟万壑,肉皮外翻,登时吓得打了个激灵,紧紧拽着沈山崇的衣襟躲在他身后。
原来这正是峨眉掌教“苏素玉”。前些日子苏素玉去“西皇、花山、绥山”三支分派执法。峨眉门下事务繁重,都由她一人打理,一连三日才回到金顶,便直接来内殿向掌门通报详情,她师姐妹二人关系亲密,从不以面纱掩饰坏脸。【北宗龙门】沈山崇真人不远千里上峨眉,却是谁都不曾想到的,在门外听闻掌门向真人坦露此事,百感交集,定定站在原地,百感交集,不知所措。
沈山崇惊呼一声:“苏丫头!”那苏素玉忙转过身去,眼中泪海翻滚,喊道:“沈爷爷!别过来,我怕我的样子会吓到你和孩子。”
沈山崇怒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和方丫头都是老道看着长大的,老道莫非还会嫌弃你不成。”
苏素玉已是泪如雨下,她脸上天火焚伤极为诡怪,药石罔医,并且极忌讳水,一旦遇水便火毒锥心,伤势更重,泪水滴在伤口之上升腾起白雾,发出渗人的“刺啦”声响,如同灼石遇水蒸发一般,她摇头哭诉道:“沈爷爷,我这个鬼样子,已经没法见人了。”
方文璇皱眉走来,说道:“师姐莫哭!当心脸上的火毒。”
却听见沈山崇身后的李北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惊了三人一跳。沈山崇连忙把这孩子引到身前,悉声安慰。
苏素玉身后跳出一个粉凋玉砌的小女娃,秀眉倒立,指着李北殷怒道:“不许你欺负我掌教师傅,不许你哭!”说着说着她心里一酸,竟也哭了起来。
李北殷收了哭声,喝道:“我哪里有嘲笑大姐姐,我是听她遭遇,心里难受的很,忍不住才哭了出来。”苏素玉闻言回首,见弟子【澹台仪】有些笨拙的护着自己,头上一阵温热。又听那小男童乃是同情自己的遭遇,还“没大没小”的称呼她为大姐姐,与方文璇对视一眼,心想峨眉山上灵气氤氲,使人衰老减缓,这小家伙竟以为自己尚是少女芳龄,忍不住破涕为笑。
她肿着眼睛招呼【澹台仪】来到自己身边,喉咙还是带这些颤微哭腔,摸了摸她如玉如英的小脸,笑道:“澹台,你是误会这小哥哥了,还不去陪个不是。”说着爱怜的抹了一把她脸上的泪花。
澹台仪眨这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蹦跶到李北殷面前,安慰道:“小官人,你别哭了,我误会你了,这便给你赔不是。”
说着便伸出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给他擦了眼泪,弯腰致歉,李北殷道:“我知道你护着大姐姐心切,不能怪你。”说着也鞠了一躬回礼。
两个小家伙你来我往,学着成人模样,好生滑稽可爱,沈山崇和苏素玉均是看着好笑,方才忧伤的气氛倒是被打散了不少。
沈山崇一招手,道:“苏丫头,你过来,让老道好好看看你。”
苏素玉怯生生的望了一眼方文璇,方文璇沉默良久终是弯了弯嘴角。苏素玉秀目包泪,试着挪了两步,走到沈山崇跟前,颤抖着半跪行礼,前尘往事再上心头,滋味竟是如此苦涩。
沈山崇忙将她扶了起来,牵着手腕虎着脸道:“你这丫头!怎的没保护好自己.........那脸上还疼吗?”
此言一出,苏素玉也不顾周遭旁人,一头扎进沈山崇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十年恩仇委屈,全都发泄出来。这哭声听在一旁秀丽长身的方文璇耳里,也是一阵动容,险些落泪,立刻转过身去。
旁边那澹台仪伸出小手给李北殷抹泪,奶声奶气道:“小官人你怎么脸色这么苍白,是不是受伤了。”
李北殷也伸出手给她抹了抹泪,点点头道:“我受了很重的伤,怕是没几日可活了。”
澹台仪惊道:“怎么会呢?我师父们的武功很高的,一定能医好你。”
李北殷摇摇头道:“我沈爷爷都治不好的病,怕是各位师太也........唉,我只怕死了之后沈爷爷心里难过,这样一来还不如死的远一点,沈爷爷看不到我,过些日子便忘记了,也就不会难过了。”
说着极郁闷的吐了口气,坐在地上,澹台仪陪他坐了下来,泪眼说道:“你别灰心,我和我爹以前被番僧追杀,也以为没几天可活了,但后来我们遇到了掌门师傅,是师傅将番子杀得片甲不留,我和爹才侥幸活了下来。你现在不一样了!也遇到了我掌门师傅,一定也会有救的。”
说着她笑容明亮的看向一旁侧目的方文璇,却见那方文璇一言不发,只是微微冷笑,不置可否。
沈山崇拍着苏素玉柔软的背脊,安慰她宁静下来。苏素玉忙收起哭声,端坐一旁,清目染泪,歉声道:“沈爷爷,真抱歉让你一来就看到我这幅样子,我........”
沈山崇抚着她的头发,温言说道:“傻丫头,以后别说这样见外的话知道吗?你们与宫枢,商璇他们一起在龙门派长大,我都待如己出。若不是龙门向来不收女子,你们在男子群居之地实属不便,我也不会送你们来峨眉求艺。现在想来,当时真是迂腐至极,害的你们受了这么多苦。”
沈山崇转头看向方文璇,她却是心坚如铁,闻声一言不发,只能无奈的摇摇头。
苏素玉忽然拉起沈山崇的手,低声急问:“沈爷爷,太冥........太冥哥他们真的........真的不幸........”
沈山崇极为低沉的点点头,闭目不语,这真真切切戳到了他的伤心事。沈山崇八十耄耋,一生收徒无数,除最为得意的七位弟子已经出人头地,被江湖列为“北宗正宗七俊”外,李太冥是他最看中的俗家弟子,人才武功为世希有。昔日妙相师太携方文璇、苏素玉上龙门拜会,沈山崇见李太冥与苏素玉算得上青梅竹马,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便做主作了婚约。本以为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一对,谁知后来发生的一切全然事与愿违,只落得个凄惨收场。
那苏素玉听闻太冥夫妻双双亡故,幽幽长叹一声,许久不语,随后喃喃自语道:“我以为江湖上谣传,说他杀了许多正派人士,满以为他还活着,看来谣传皆是谣传,不能做真的........”
沈山崇叹道:“皆是门派相争,便放出对龙门不利的消息,想混淆世人听闻罢了,他夫妻二人却是已经身殒在中京,死前刻字于崖上,尽是忏悔之言,他........他说........”
苏素玉忙问道:“他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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