磬声阵阵,诵佛不绝。
净虚师太领着两个徒儿,敲着木鱼,捻着菩提子,在佛前做早课。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智善年纪小,识字也不多,一篇《心经》念得磕磕绊绊,嘴皮和牙齿好像在打架。
净虚师太不闻不问。她垂目念诵一遍《往生咒》后,便起身给佛前敬香。
佛堂正中,供着水月菩萨一座。手托净瓶,面带微笑,右足屈膝搭左腿,右手绕膝抚左腕,面北背南而坐,姿态闲逸。
贾府老太太、太太都是吃斋念佛的,又是善心肠,平日常施油施米,施发月钱。馒头庵靠着她们布施,才得以度日。
敬香时,净虚师太嘴唇蠕动,喃喃祷告着。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前些日子吴财主家大娘子求上门来,说他家子嗣太多,新近又有一妾产育,即将诞下男胎。恐怕分薄家业,诸子争端……”
“吴大娘子的意思,那小儿福薄命衰,投到这等富贵人家,却偏偏棋差一招,生在姨娘肚里。若是任由他发身长大,未免造孽,也惹得几位兄长不快。阿弥陀佛,菩萨慈悲,不若教他早登极乐,日后自有机缘……”
“这应是命中合该此劫,小小人儿,受不得这般大福,不如散了去倒好。”净虚一低头,道了声佛号,“菩萨保佑,若是怜悯小儿可怜,就教他回去吧?事成之后,老尼奉上一半之资,五十两纹银,作菩萨的香火钱。”
虽说佛门清净地不打诳语,净虚师太还是有点心虚——吴大娘子其实许了自己二百金。若再算上她佛前忏悔的银子,扣去孝敬菩萨的,大抵也有二百五十金之多!
思忖片刻,净虚又忙念了两遍《大悲咒》,“压一压”,这才定下神。
念罢了,她回身看了眼徒弟,轻声说:“智能,智善,你两个好好看家,我这几日要往吴施主家里走一趟。”
大徒弟道:“城郊吴娘子家?”
净虚师太点头:“是啊,他家最近遭了灾,师父去作场法事。”
小徒弟就笑道:“吴娘子和气。上回过来,给我抓了把窝丝糖吃,我说我出家人,不吃糖,她还笑!”
净虚微微一笑,说不出的慈悲怜悯:“是呀,是呀,有钱人家的太太,哪个不和气?”她看看日头,不再说笑,吩咐大徒弟,“时辰不早了,智能儿,你去给我收拾法器,符咒都要。再放一卷《血盆经》——免得显不出你师父的能耐,倒教那贼秃抢了先。”
她听了师父的话,心中一动。不由得试探道:“师父……铁槛寺的大和尚也去?”
铁槛寺和馒头庵,都是贾府的家庙。
净虚道:“这么大的法事,少不得他们和尚也来分一杯羹,都是题中应有之事。”
真是菩萨保佑!
她按耐住狂喜,和师妹一起替净虚收拾了包袱。在驴蹄得得声中,目送师父远去。
吴财主家在城郊,净虚若想占得先机,总要骑驴过去。
见那点人影渐渐消失在甬道上,智善掩了门,逼问师姊:“你把那破釜藏起来做什么?我昨天晚上可是看见了!”
昨夜里,智善睡得恍惚,听见屋里窸窸窣窣的,仿佛有人走动。她吓得一个激灵,忙悄悄睁开眼。
昏暗中,却看到师姊擎着油灯,偷偷摸摸往佛龛里藏东西——正是自己从师父房里偷出的破釜。
师姊瞒着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智善瞪着她。
师姊却很镇定,反问她:“善儿,你吃过肉没有?”
智善吓得直摇头:“师父说了,咱们出家人,不可以开荤戒……”
师父口头禅有云:
出家人何必穿得太好,富贵荣华动凡心。
出家人何必吃得太好。一谷一素便可。
受戒,守节,微妙之相同。
吃得苦中苦,方能证大道……
这些话,智善虽不太信,迫于师父威严,到底听进去个把言语。
师姊冷笑:“她说,你就信?那破釜做什么用的,我比你清楚——那是闲着无事打牙祭的。她自己不守戒律,倒来教训咱们!什么吃荤下地狱的,都是屁话。”
净虚生得慈和,却是个硬芯的馒头。面上假惺惺说得好听,暗地里却克扣她们的衣食银子。贾府年年拨了例银,早教这老姑子吞了。
她又心细得很,蚊子嘴边的血,怕也放不过。每每做了馒头,她都要点点数,看少了什么没有,也防着她们偷吃。
一日不过两餐,饿得心里发慌,手脚冰凉。
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大道?
若不是后来老姑子自己饿得慌,又懒得做饭,怎会加上一餐晚膳?纵这样,她还要口头上占占便宜呢。
智善听得傻了,喃喃道:“可,可……”
“我搞到一块肉,你吃不吃?”师姊皱了眉,再次打断她,“你要傻着不吃,莫怨我吃独食。”
智善没有多想,好奇与馋意占了上风,道:“吃呀,我吃的!”
她看着师妹欢呼,不禁笑了起来。
这回净虚要出门三天,自己这几年抠抠索索俭省,取了佛堂燃剩的蜡烛头,积在佛龛里,不使人发觉。还有千辛万苦寻来的肉,乘师父不在家,可要好好享用。
三载宏愿,今朝得偿。
果然如此,当还愿于菩萨。
这样想着,她走去佛堂,跪在蒲团上,正正经经拜了三拜。
莲台上,菩萨眉眼低垂,宝相庄严。
等她拜完,智善快活道:“咱们烘馒头片片吃吧?把师父屋里的糖罐拿来,想吃白糖沾白糖,想吃红糖——”
“你个没造化的!”师姊扑哧地笑了。
智善也不恼,快快活活,像只乍出樊笼的小鸟儿。她绕在师姊身边,看师姊做好吃的。
猪肉五寸见方,红白两层,剁成大块儿。先过一遍水,使笊篱捞出。葱姜是五辛之物,庵里从来没有,师姊不知怎么搞到的。葱打结,姜切片,用热油炸了一遍,然后放肉炒。她神神秘秘掏出一只瓶儿,绕着肉洒了一圈,满屋的香。
智善被这浓香熏得要醉了,晕陶陶地说:“好香!好香!这是什么呀?”
师姊笑道:“这是酒。”
肉香、酒香,智善这下真要晕了。
师姊令她:“去把屋里那罐糖拿来。”
智善:“红糖白糖?”
师姊白她一眼:“都拿来,我不用那么多就行了。”
智善屁颠屁颠去了。
师姊接过白糖,一扬手,半罐子就下去了。
智善盘坐在地上,撑着脸看师姊做肉。
师姊忙活着,还不忘嗔她:“小尼姑真个懒的!”
智善不服气:“我又不会做!”
师姊:“你就会吃——去,屋里晒的笋干拿了来。”
笋干打底,铺在破釜里。然后是肥猪肉,一块一块,朝下码着。师姊在大殿角落找了块地,把肉放在破釜里,又把蜡烛头点燃,垫在破釜底下烧着。
师姊拍拍手,犹道:“若有鲜笋,更好。”
智善嘴巴都合不拢,结巴道:“师,师姊……你吃过肉呀?“
师姊大笑:“怎么可能!不过,我借故进过贾府的小厨房,看见厨娘做菜,知道的。”
智善含着指头,盯着破釜:“好了?”
师姊道:“想得美!”她打个哈欠,往卧房走去,“好累,我睡个觉,烦师妹你多看着炉火——别吹火苗,小心灼到你嘴巴了。”
智善被她叫破,悻悻地把嘴挪开。
蜡烛头只剩一点点,火力却大。破釜黑漆漆,丑而实用。小火咕噜噜煨炖着,肉香扑鼻,溢满整个大殿。飘啊飘,飘啊飘,几乎要飘到铁槛寺去……
馒头庵不远处,便是铁槛寺嘛。
上山的人皆有些纳罕:这是谁家在炖肉?
铁槛寺看家的小沙弥想:这是谁家在炖肉?
小沙弥手一歪,钟便撞得嗡嗡响:这是谁家在炖肉?
一罐子蜡烛头烧尽,智善擦擦口水,破釜烫得很,也不敢拿手去摸。
咦,师姊还没有起?
她跑去卧房,却见师姊不在床上,跑去佛堂,也是空无一人。
远处钟声隐隐,天黑了。
黑暗中,她有点惧怕——又怕又馋。
师姊不在,小尼姑急得哭。
“善儿,你做什么呢?”
智善转头,却见师姊端着一屉热馒头,对她温柔的笑。
智善莫名想哭。
师姊走过去揭开盖子,露出满意的笑:“佛闻弃禅跳墙来,我这锅肉,应当比佛跳墙也不差了。”
智善也探头去看。
甫一揭盖,热气腾腾,熏得智善眼泪都要下来了,却舍不得移开脸。
师姊拿筷子拨了拨,等雾气消散一会儿,却见里面的肉肥腴异常,酥烂挂酱。那肉已经快炖烂了,缩成骨牌大小,里面油汪汪的一滩酱汁,闻着香,看着稠。
智善手足无措。
师姊说:“拿馒头沾酱汁,特别好。”
说着,师姊去拿了两副碗筷,就着破釜,二人围着坐下来吃。她先夹了一筷子笋,满足地叹了口气。底下的笋浸透了酱汁,又清香,又有嚼头。
她吃着笋,一时感慨道:“这是我俗家生辰,十三岁呢。”
见智善捏着筷子,还不敢信似的,迟迟不往嘴边送。她不禁笑道:“傻了?快吃呀,尝尝师姊的手艺。”
她搛了一块肉,强塞进师妹嘴里:“好吃的!”
智善嘴里噙着肉,噫呜噫呜的连话也讲不出。
她笑道:“快嚼!”
智善就嚼。
师姊道:“坏了,这小蹄子怕不是傻了,怎么连吃东西也不会了。”
智善半晌才回过神:“肉,怎么这么好吃!”
师姊笑道:“好吃你就多吃点。”
智善仍把那块肉含在嘴里,半天舍不得咽。
她艰难地咽了,有些迷惘地望向师姊,“姊姊,你说'佛闻弃禅跳墙来',这肉香得连佛祖都受不了……你说,咱们在这儿吃肉,水月菩萨不会怪罪的吧?”
师姊犹豫道:“不会吧……”见智善一下子就蔫了,她忙安慰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只要心中有菩萨,她是不会怪罪的。”
智善一下子就放心了。
她大口吃着肉,吸着鼻子说:“恐怕,菩萨也想吃呢。“
师姊哈哈地笑,“好,咱们也孝敬孝敬菩萨。”她从破釜里挑出几块上尖的,盛在供盘里,放在香案上,恭恭敬敬奉给菩萨。
“菩萨,您请。”
智善帮腔道:“没事没事,菩萨快吃。在这炖肉面前,佛祖都失了定力,菩萨吃了,不丢人的……”
一语未了,忽听见身后有人哈哈一笑,从窗子上跳下来。
“好哇,原来是你们在这里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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