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善尖叫一声,吓得险些把肉打翻。
她颤声道:“有,有鬼!”
那人拍拍衣裳,得意地笑了。
见他背着月光踱着方步走来,师姊惨白了一张脸,强撑着说:“来者何人?”
那人忽然顿住了。
明月皎皎,她的脸隐在暗中,眉毛浓浓的,雪白的脸。佛前青灯一映,那眼眸,竟是绿幽幽的。猫儿眼带着尖,冷冷地盯着他,警惕极了。
还有……还有。
她的唇上汪着油,又湿又红。
冷庵里立着的缁衣尼姑,眉深唇红,线条乍现,粗头乱服也裹不住。有一种妖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那人见她容色,一时竟不敢作声,半晌才低下头,喃喃道:“优尼……”
师姊听说,下意识站起来,也是一合掌:“阿弥陀佛……”
两个人谦让了半天,也不知在谦让什么。
智善躲在角落里,偷偷打量着那人。
头儿光光,灰袍僧鞋,哦,原来是个小沙弥——他生得聪明相,圆溜溜的脸,圆溜溜的眼,清亮如琉璃子,磨圆了,从底里透出光来。脖子上挂了一串长长的菩提佛珠,一走一晃,要垂到地上了。
智善嘻的一声笑了。
对于同类,总有一种亲近感。
师姊却被这一声惊醒。
她掩了脸,盯着小沙弥不说话。
小沙弥脸红了,打起磕巴:“我,我……”
师姊皱了眉:“你是谁家的小和尚?”
在她的逼视下,小沙弥嗫嚅着:“小僧,小僧是铁槛——”他说着,回过神,“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左右一踱步,轻咳一声,忽然喝问道:“比丘尼,尔等犯戒,可知罪过?”
金刚嗔怒,那煞有介事的样子,倒真能唬人。
起码智善是被吓住了。
小师妹身子打起颤来,说话都抖:“这位师兄,你,你……”
师姊把她揽在怀里,怒道:“犯便犯了,你待如何?”
小沙弥见她们俩反应如此激烈,倒怔了一下。他摸了摸头,径直在破釜边找了个地方坐了,方俨然道:“优尼呀,尔等杀生造孽,本属罪行。不过小僧心慈,只因见尔等尚存善念,不忍得教你们落到不堪境地——愿皈依正果否?”
姊妹俩被这神来之笔弄懵了。
小沙弥自说自话:“也罢,贫僧受累,就助你们超脱一把,且念个往生咒儿算了。只是这《往生咒》太长,你们又穷,不能把我几分香火钱,就拿这肉抵了罢。”
一语毕,他抓了块肉,丢进嘴里含糊不清道:“该罚,该罚,惹得小僧破戒——真个的,怪这肉做得太香了。”他一扭头,看到旁边的白馒头,更快活了,“哈!馍馍,馍馍庵的大馍馍!”
他也不嫌烫,一手抓馍一手抓肉,吃得顺嘴流油,不亦乐乎。
智善生气了:“师姊!你看他!”
师姊微微点头,上前打个问讯,“小师父此言差矣,这庵堂官名水月,诨号馒头。”
小沙弥道:“南无阿弥陀佛,不知者不罪。”
这理直气壮的……
师姊被他气笑了,还想说什么,那沙弥又问:“你们是沙弥尼,还是比丘尼来着?”
她冷不防之下,乖乖答道:“自然是沙弥尼。”
尼姑也分两种,年小者呼沙弥尼,年长者称比丘尼。
小沙弥笑道:“怪不得傻乎乎的。”
她恨不得把破釜糊到他脸上去。
底下慢慢烘着火,肉越发焦香。
智善见那破釜里的肉几乎告罄,招呼师姊:“快吃,快吃!”
你争我抢的,三人就着一锅蜡头炖肉,生生吃尽了两大屉馒头。
智善吃得口渴,正要出去舀水喝,师姊摆摆手,变戏法似的端出一铫米粥来。
这粥很稀,几乎像汤一样。微盐,一点素麻油,芹菜切末,清香而且有余味。
方才浓油赤酱,正该拿清粥漱漱口。
智善接了粥碗,小口啜饮着。
师姊望着她,微微地笑。
小沙弥打了个饱嗝,腆着肚子靠在柱子上,脸朝菩萨说:“阿弥陀佛,小僧稽首了。饱食终日,罪过罪过。”
他口中说话,却偷偷地转眼去瞧她。
这小尼姑笨笨的,做饭却恁般好吃,以后要常来馍馍庵讲经说法……那么娇弱,挑水劈柴是不能的,自己勉为其难,就帮帮她好了……她的眼睛真亮啊,黑夜里好像两团绿幽幽的鬼火,嘻嘻。
她一概无觉,轻声细语地对师妹说:“善儿,你吃太多了,容易积食。乖,等会吃两丸山楂。”
智善皱起脸:“我不吃,酸!”
他抢着说:“我吃,我吃,我积食了!”
她白了他一眼,咕哝着:“活该。”
到底心软,给了他一盒山楂丸子。
小沙弥也不恼,拈着山楂,闷吃吃地笑。
她吃着粥,因问道:“嗳,这位小师父,你是铁槛寺的僧人?”
“是呀,我师父这几日领着众师叔师兄,浩浩荡荡一行人,去城郊吴大娘子家做法事,见我年纪小,本事又……又高强,便独留了我看家。”
小沙弥满不在乎道。
她扑哧地笑了:“本事高强?”
小沙弥经不得激,说:“优尼,莫轻瞧我呀!”他昂首说,“我会开香赞,放焰口,拜梁皇忏。做冥事时敲锣,盂兰盆节打鼓——我也识字,《幼学琼林》已学完了!”
智善有些不满,插嘴说:“这位师兄,你能在一牟呼栗多内念完《大般若经》么?我师姊可以!”
一牟呼栗多,差不多半个时辰又一刻钟。
她脸刷的就红了,瞪了小师妹一眼:“尽胡说八道!”
这《大般若经》有六百卷,乃是大乘之经,诸佛之智母,菩萨之慧父。庵里尚且没有这么多经文,自己翻也没翻过。
“半时辰念完六百卷”,这是净虚师太每常向主子吹嘘的话,如何能信?
智善固执道:“就是有的,师姊可以!”
她无法,只好顺着智善的话微笑,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小沙弥竟然信了,有些胆怯地说:“哦……其实,其实我还会劈柴担水,烧香洒扫。”
智善哈哈大笑:“这些我也会!师兄你多大了?”
小沙弥:“我十三。”
“这么老了——”吃师姊一掐,智善忙谄笑,“那你和我师姊同年。我师姊还会做菜饭,你会么?”
小沙弥无话可回,只好瞪智善一眼:“妄动口舌,小姑子哪里来得这些话!”
智善刮脸笑他:“羞不羞,羞不羞!分明与我师姊一般大小,却连做饭也不会。”
她听见师妹谈论自己,终于抬起脸,捏着一枚山楂丸子——指尖血滴滴的,唇边染得也都是。
分明性情柔和,偏偏容色清冷。外冷内热,端的好美貌小尼姑。
做姑子,真个可惜了。
小沙弥不理智善,又偷偷望了她一眼,见她垂头看脚,方失落道:“我会淘米煮饭。”
智善听了越发得意,拍手笑道:“好哎,好哎,教你不服输,我师姊就是厉害的——”
“师父不在,你就发疯了。”她一蹙眉,打断师妹的话,“这都几时了,还不歇息,明日如何起得来——但念无常,慎勿放逸!”
言外之意,她们要睡了。
按规矩,僧人不可以留宿尼姑庵。
小沙弥听了这番话,也只得红着脸站起身,合掌为礼:“阿弥陀佛,多谢优尼款待,今朝五脏庙得祭,缘分妙得紧。”
她也笑着站起来,“阿弥陀佛,不必如此客气。小师父请,贫尼稽首了。”
“不必不必,优尼客气……”
“慢待师兄,请这边请……“
智善最不耐烦扯这套繁文缛节,跟在师姊身后送他下了山门,就算完事。
那小沙弥走在路上,一步一回顾。
黑夜沉沉,那对琉璃眸子越发的清亮。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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