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隐约传来士兵的厮杀声和兵器的相击声。宫里却早已乱作一团。宫女和太监匆忙地奔走着,时不时还传来一阵阵惊恐的尖叫,全然不顾他们的主子也许会因此而一怒之下将他们通通赐死,不给他们活着逃出宫的机会。
不过他们的确不用顾虑这个,因为此时,建文帝的权力已经在慢慢消失,“建文”这个年号,也即将随着宫门的撞开而成为历史。
建文帝朱允炆此刻跌坐在龙椅下,目光空洞而茫然。平日金碧辉煌的正大光明殿,此时却门窗紧闭,说不出的惨淡和阴森。负责日常御前侍奉的宫女和太监早已不见了踪影,各自逃命去了,显得大殿越发地空阔和寂寥。
“爱卿,”朱允炆用手对着他面前跪着的四个臣子虚虚地抬了下,示意他们起来。“你们不用劝朕了,朕没有保住自己的江山,愧对先皇的嘱托,又有何脸面再苟活于世上!”
“皇上!”四臣工之一的黄子澄哭着叩首道,“娄蚁尚且偷生,何况吾皇为真命天子,今虽有乱臣贼子篡位,并无民心;陛下此番出宫,仍有机会东山再起呀!”
“是啊,皇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众臣纷纷附议道。
朱允炆感激地笑了笑,表情却是异常怆然。记得几年前,自己刚刚登基时,也是这些臣子,几乎是用逼迫的口气让他杀了自己的皇叔朱棣,免得养虎为患。当时自己龙霆大怒,以以下犯上的罪名将他们降了职,没想到,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陪在他身边的,却是他们。
朱允炆的眼中掠过一丝悔意,悔当初,不该充耳不闻逆耳忠言啊!他试着直起身,脊梁却猛地撞到了自己原本倚着的龙椅上。他情不自禁地转过身,摸了摸这把龙椅的扶手。正是这把龙椅,造就了他朱允炆一生的悲欢离合呵!是它,让他成为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诧叱风云的君王;是它,使他和朱棣原本亲密的叔侄关系产生了难以磨灭的裂痕;是它,让他狠下心削藩;更是因为它,他们叔侄俩反目成仇,最终不得不以刀剑相对。
刻骨铭心的痛和咬牙切齿的狠纠结在一起,朱允炆重重地将面前这把毁了他一生的龙椅推翻在地。“轰!”伴着一声巨大的轰鸣声,那把精致的椅子倒在了金銮殿上。
可是,这轰鸣声并不是龙椅倒下发出的。那是城门被撞开的声音。紧接着,御林军与燕军的厮杀声,宫女和太监们的惊叫声突然清晰起来,好像就近在咫尺。朱允炆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再过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吧,燕军就会击溃自己的御林军,来结束自己的时代。
“不,朕绝不苟且偷生!”朱允炆咬咬牙,与其被逼宫受辱,抑或是亡命天涯,还不如让自己死在这金銮殿上吧,好歹也能保持这仅存的帝王的尊严。
“皇上!”朱允炆刚拿出自己事先准备好的匕首,一声女子的呼唤却使他的动作滞缓了下来。
皇后马氏,疾步从偏殿走了出来。她今天装束得异常华贵,甚至还穿了皇后的朝服,化了精致的妆。她的步态急而不乱,朱允炆和几位大臣都为这小女子的镇定一惊。
“皇上!”马氏已走到朱允炆的面前急急跪下。“几位大臣说得对,您如果就这样自尽了,又如何对得起先皇的重托?唯有今日逃过此劫,才能在他日东山再起呀!”
“皇上!”朱允炆刚要回答,少监王钺叩首说,“皇上不可轻生,臣记起当年先皇升遐时,曾经留有一个箱子,说子孙如有大难,可打开箱子查视,自有方法。陛下何不试一试呢?”
朱允炆点点头,说:“也好,先皇或许早就预料到朕有此劫难了。拿来看看吧。”
一盏茶的功夫,几个臣工已把放在御书房的一个铁箱子抬了进来。
王钺再次上前叩首说:“皇上,铁箱已经抬到了,请问先皇有没有给您留下开启铁箱的钥匙?如若强行开锁,似有对先皇不恭之意。”
朱允炆想了想,道:“没有。也罢了,在此等非常时期,你们就凿开铁锁吧,朕相信先皇不会怪罪的。”
于是王钺取来一把铁凿,撬开了锁。
打开箱子的那一瞬间,大家都惊呆了。
箱子中赫然放着一套袈裟僧帽僧鞋,一把剃刀,三张度牒,一块黑色的古玉和一些碎银子。
朱允炆拆开放在袈裟的信件,皇爷爷的字迹跃入眼帘:“吾孙允炆可从金銮殿后秘道走。玄魄此玉,不到万不得已切莫用之,切记切记!”
朱允炆看罢仰天长叹道:“罢了罢了,天意如此。黄卿家,麻烦你帮朕落发吧。”
黄子澄早已是泪留满面,说道:“皇上!臣不敢!请让臣为皇上做最后一件事吧,从此君臣便天各一方了。”
黄子澄拿起剃刀。手起刀落间,朱允炆已断尽了他的三千烦恼丝。黄子澄强忍着内心的悲痛,帮自己的主子换上了僧人的衣袍。其实,面对这个比自己小得多的皇帝,黄子澄除了敬仰,更多的却是一种如父般的慈爱。自朱允炆做太子起,他就一直陪在这个善良的小皇子身边,知道他四年前登基成为了皇帝,他也成为了朝中忠心耿耿辅佐他的大臣。他知道朱允炆心地善良,是绝对不忍心对自己的亲叔叔下毒手的。可是,无情最是帝王家啊,当年的放虎归山,必定会造成今天的局面。
事到如今,黄子澄早已没有了责怪,没有了叹息,只是衷心地祝他的皇上能获得新的人生!所以,当刚才的其他大臣异口同声地劝皇上今后可东山再起时,他什么都没说。皇位之争,太残忍太痛苦,他只希望皇上能从此过着安逸的生活。
朱允炆换好衣装,又一次用不舍的目光看了看这金銮殿。毕竟,这是自己待了四年的地方啊。他的目光温柔地抚过那一扇扇窗,匾额,字画。然后,他决然地甩了甩头,给了黄子澄一个坚定的示意。
黄子澄走出大殿,一会儿,殿外燃起了熊熊烈火,似要将这整座皇宫吞噬在这火海之中。朱允炆安慰地笑了,门外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有些诡异。是啊,这些年来,黄子澄就如同慈父般照顾着自己。知子莫若父,黄子澄知道,他朱允炆是决不会将自己的宝殿拱手让人的,即使那个人是自己的叔叔。
朱允炆注视着门外的烈火,宫女和太监们的尖叫声越发地凄惨。慢慢地,他将头转向了自己深爱的皇后,那个一直在自己身边陪伴着的女人。此时,火光映在马氏那张修饰得分外精致夺目的脸上,却因着她沉静的表情而显得格外祥和。
此刻,马氏正深情地看着自己的丈夫,那目光中,不是惊恐的依赖,竟是有了几分兴奋和快乐。
“你放心,”马氏缓缓地开口道,“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朱允炆不言,只是用更为留恋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来回打量。
“能做你的皇后,我一辈子都不后悔。”说完,马氏毅然转过身,向大殿外走去。
朱允炆默默地看着皇后婀娜的身影渐渐远去,看得好像出了神。突然,他也转过身,向着相反的方向—-金銮殿的秘道入口走去。他大步走着,半仰着头,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皇后,那个自己此生唯一的爱人消失在了无情的火焰里。
没有执手相看泪眼的缠绵,也没有生死茫茫的眷恋,也好,这样大气而默契,正是帝后之爱,正配得上称作帝后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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