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胡文彦后，薛扬迟迟不能入眠，他拿着胡文彦给他抄写的文件内容，心里一团乱麻，人性的自私在此刻彻底的体现出来了，齐校长为了自己的私利居然故意扭曲了文件的意图，真是人心叵测啊！明天一早就去找罗老师，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薛扬想着。其实他不知道今后他将会有许多这样无法入眠的夜晚，而这一天只是一个开始，就像唱大戏一样，大幕刚刚打开，并不是好戏的好戏还在后头，他曾经幻想的文革之后的安稳生活并不是十分眷恋他，眼看就要与他拥抱挥手分道扬镳了。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清晨，而薛扬却没有心情去享受这和煦的阳光，他行色匆匆的往罗老师家赶去，想和罗老师商量昨晚他和胡文彦谈话中的事情。他走路总喜欢低着头，这心里一旦有事儿便更喜欢低着头走路了，所以他被罗老师喊住的时候还微微的吓了一跳。罗老师一家人看起来要出门的样子，他见到薛扬的时候热情的招呼了一句，说：“哎呀，薛老师过来了，我们这正准备出门呢！”

薛扬看罗老师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很是吃惊，愈发感觉情况不妙了，忙问道：“罗老师，你莫非不知道咱们被精简的事情？”

罗老师笑着说:“知道是知道，不过我昨天去找齐校长去了，你没去找他？”

薛扬说：“我也找了，不过……”

他还没有把话说完，罗老师赶忙接过话头，说：“齐校长也和我说了，说等暑假一过就给咱们把工作再解决了！”

薛扬本想和他说说昨天晚上他和胡文彦的谈话，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太妥当，胡文彦当他是朋友才会和他说那些话，如果把这些话说给别人，万一给胡文彦添了麻烦那可就罪孽深重了。如此想着他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傻愣在那里，尴尬的快要把空气给冻结了。

罗老师看薛扬愣神儿了，轻轻的拍了他一下问：“你怎么了？”

薛扬缓过神来问道：“哦，倒是没什么，就是，你，你这么相信齐校长？”

罗老师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说：“呵呵呵，薛老师，看你说的，咱们不相信也干不了个啥，还是等等吧！齐校长也说了，这是为了顾全大局嘛，呃，对了，齐校长除了和你说让咱们等过了暑假再说还和你说了其他的什么没有？”

薛扬顿了顿说：“别的倒是没说什么了，只是我自己觉得这事儿并不简单啊！”

罗老师笑了笑说：“简单不简单的，也等着吧，薛老师，你就是性子急，呵呵呵。我这还忙着走亲戚呢，你看，家里人都等着呢，那我就走了啊！咱们回见！”

薛扬目送罗老师和家人往车站的方向走去，感觉这腿都站麻了，他抬起双脚上下跺了几脚，心里翻起了嘀咕，事情果然有些蹊跷，这罗老师匆匆忙忙、遮遮掩掩的样子八成是知道些什么的。薛扬想了想决定去学校看看情况。

学校已经放假了，门口熙熙攘攘的都是接孩子回家的人，有些孩子住在离街里比较近的村子里，父母花点儿借读费来镇里上小学，住在私人经营的小宿舍，每个月交点儿土豆、面粉或者淀粉。此时他们的爸妈或赶着马车、骑着自行车、还有更有钱的骑着摩托车来接他们回家，哭的笑的，热闹非凡。突然之间，薛扬停住了脚步。是啊，他这是要去干嘛呢？校长已经和他说的很明白了，再去能说些什么呢？说胡文彦告诉他校长的儿子被大裁军了？说胡文彦给他抄了文件？还是说他觉得他在给自己设圈套？明知道自己可能被一个圈套等待着，可是当结果不出来的时候，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静的等，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走进圈套。只有进了圈套，有了结果，才可以去争取自己应得的东西，这种痛苦怕是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明白。可是就这样坐以待毙，薛扬心有不甘，他犹豫再三还是进了校门，往校长办公室走去。

正走着，薛扬看见胡文彦行色匆匆的跑过来，他心里微微有些紧张，生怕胡文彦会误会他是来用他们之间的谈话与齐校长对峙的，他有些后悔自己进来了。胡文彦跑到他身边，问：“你去找罗老师了吗？”

薛扬说：“这不刚从他家出来，他们一家人去走亲戚了，没怎么和我说话。”

胡文彦皱了一下眉头，冷笑了一声，说：“这倒是巧啊，呵呵，你猜怎么着？”他偏头看了薛扬一眼，继续说：“齐校长一家也去看亲戚了!哼哼！”

“哦？”薛扬听到胡文彦的话倍感意外。

胡文彦又冷笑了一下，说：“这事儿你可盯紧了，这事儿的确不简单啊！”

此刻的薛扬倒是冷静了很多，事情已成定局，当前需要做的不是哭天喊地，而是要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他思索了一会儿，说：“这么说来，这事儿还真是蹊跷，既然齐校长躲出去了，我只好去找教育局了！”

胡文彦想了想，说：“也只能这样了，学校里那帮家伙们知道咱们关系好，有些事儿都躲躲闪闪的不告诉我，我也是尽力了！”

薛扬拍了拍胡文彦的肩膀，说：“老弟，谢谢你了！”

胡文彦和薛扬是在办理落实政策手续的时候认识的，简单的几句交谈便让两个曾经落魄的人成了朋友。胡文彦温和且善良，他比薛扬幸运的是父母双亲都还健在，他的妻子是银行工作人员，岁数比他大许多，长相倒是不差，只是这脾气性格古怪得很，大约是自小没受过什么委屈，不懂得生活的艰辛，所以一贯看不上薛扬这样穷困的人，不理解胡文彦为什么会与薛扬来往，更是不喜欢胡婷婷和薛佳敏玩儿在一起。

薛扬赶到教育局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教育局里没什么人，他问了好几个办公室的人，才问出一句：“精简的事儿你找人事局啊？找教育局干嘛？”说完还丢给他一个白眼儿，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对落实政策人员的鄙视和不满意。薛扬愤愤的走出教育局，边走边骂了一句脏话，看了看手上的上海表，已经快十二点了，他叹了一口气往家里走去。曾妙仙早已做好了饭等着他，炒土豆丝热馒头，跑了一上午此刻感觉肚子空落落的，他抱起碗来大口大口的吃了个精光。曾妙仙坐在旁边静静的吃着饭没有问他关于工作的事儿，两个孩子也是悄悄地不说话，家里只有碗碰筷子和吃饭的声音。薛扬很憋屈，却什么也不想说，一吃完饭便往人事局赶去，人事局的人都还没有上班，他坐在凉爽的地上感觉有些困乏，倚着墙角就睡着了。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村里的房子，他抱着大碗吃着饭，突然听到支部书记在大喇叭里喊着他的名字，让他赶紧去大队院子里开会，大喇叭的声音震得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吓了他一跳，碗从他手里摔落在地，骨碌碌的滚落在墙角，他忙站起来把碗捡了起来，碗虽然没碎却裂了口子，他长叹一声：“哎，吃饭的家伙也差点儿打烂了！”

薛扬被梦里的场景惊醒了，他睁开眼看四周已经有人来回走动了，路过的人都向他投来疑问的眼光，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开始打问关于精简的事儿，很快有人就告诉他去找一个叫王勇的人。这个王勇很不客气的告诉他说他只是负责报送名单，减谁留谁不是他的能力范围，让他去找领导。薛扬又找到了领导，领导的脾气倒是还不错，不过也是无奈的告诉他说他应该去找学校校长，他们人事局也是根据学校报来的名单办事儿的。薛扬就这样被一顿太极拳打回来了。

整个暑假，齐校长都在走亲戚，薛扬也没有闲着，他东奔西跑的四处打问各个单位的精简情况，和他与胡文彦所想的一样，绝大多数精简人员都是聘用的，像他一样有正式编制被精简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十几个人，这一部分人不是落实政策回来的，便是没依没靠的，而薛扬是属于落实政策且无依无靠的人。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丰收的九月到了，曾妙仙照例去乡下秋收，薛扬一边继续跑工作，一边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他一接到校长回来了的消息就匆忙带着两个孩子往学校跑去。

齐校长见了薛扬仍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还没等薛扬说话就赶紧拉住他的手说：“小薛来啦，来来来，快坐坐坐！”

齐校长的热情让薛扬感到有些反胃，同时也感到很愤怒，整整一个暑假他都在忙碌着工作的事情，而这一切的起因都是有眼前这个眉开眼笑、逍遥自在的人引起的，他努力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怒火，说：“齐校长，我今天来没别的事儿，就是想和你说说关于我工作的事儿。”

“哦哦哦。”齐校长点了点头说：“你儿子多大了？是不是该上学了？让他去赵老师班里吧。”

薛扬看出来齐校长是想岔开话题，他没有接茬，说：“孩子的事儿我自己会处理，咱们还是说说我工作的事儿。”

“你看你，小薛，就是性子急。”齐校长哈哈的笑了一声，说：“这点儿小事儿还，放在我身上，你放心吧！”

齐校长的莫名其妙的笑声终于还是激怒了憋屈了一个暑假的薛扬，他义正言辞的大声说了一句：“齐校长，这不是小事，这关系到我们一家大小四个人的生活问题，怎么能算小事？”

齐校长也感觉到自己的言语欠妥，颇为尴尬的咳嗽的两声，摸了摸薛佳敏的头说：“这件事儿，咱们慢慢来，你先安顿孩子上学！”

薛扬激动地说：“齐校长，我觉得这事儿不能拖，我的工作不是聘用合同，不是临时代课老师，我是有编制的，这编制不能说没有就没有吧？这一个暑假我也了解了不少情况，人事局我也跑了，教育局我也跑了，该打听的我都打听了，您给我个说法，为啥精简我？”

“小薛啊，这样和你说吧，这精简工作么是个大事儿，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我只能说努力给你解决你这个问题，啊，但是至于解决了解决不了么，都不是我能做的了主的，是吧？”齐校长收拾回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一脸严肃的和薛扬说道。

薛扬往前走了一步问道：“你既然做不了主，为什么直接就把我精简啦，为啥不精简别人？”

齐校长转身坐回座位上，拿起一支笔“噔噔噔”的敲起桌子来，他一边敲一边说：“你这个情况不是特殊吗？你这嗓子也是刚好，又不代课，这也是经过学校领导一致研究决定的！”

薛扬被齐校长漠然的语气激怒了，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喊了一句：“研究决定的？谁决定的？谁有权利决定我的去留？你说出来！”

齐校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说：“哎呀，你看你，着急什么，你着急也没用啊！反正你已经被精简了，我只能说给你尽力去解决你这个工作，但是结果我也不确定啊！你看你这脾气，说来就来！”

薛扬总算明白了，这齐校长已经摆明了他的态度，他料想到薛扬不会把他怎么样，当时迫于无奈将儿子工作的名额让给了他，好不容易有机会了，一定要牢牢抓住，齐校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薛扬咬了咬牙，点着头说：“我算看出来了，哈哈哈，你的意图我太了解了，不过我告诉你，我也没那么好欺负，这工作是我的就是我的！”

齐校长的小眼睛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镇静下来，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看你还是抓紧时间去给孩子办理入学手续吧！”

薛扬看着兄妹俩畏畏缩缩的站在他身边，一阵悲恸由心底涌现出来，那些他在文革时期经历的苦难，那些爹娘撒手人寰的伤悲，那些没有衣服没有口粮的日子，全部从他眼前闪现过去，这日后的生活怕是要更加辛苦一点了。薛扬拉着兄妹俩从校长办公室走了出来，身后传来齐校长貌似关切的声音：“赶紧给孩子报名上学，这是个要紧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