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仙路上有一户姓周的人家在邻里颇负盛名,出风头的不是周家顶门立户的当家人周秀才,而是周太太的肚皮。这对夫妻自打成亲后,子息不断,做丈夫的奋力耕耘,当妻子也是不停歇地产出。
二十几年的光景里,送子娘娘大手一挥,就给周家批发了六个粉雕玉琢的女儿家,如今周太太肚皮又鼓起了来,左右邻里暗地里斩钉截铁断定这一胎肯定又是个女儿。
不过这些风言风语一点都没影响周秀才的好心情,他挂着一脸笑意,乐呵呵地去离家不远的纺织厂上班。他断定那什么罗家林家张家的都是在嫉妒他,他家全都是女儿,而且还是美丽的女儿,谁家女儿也比不得周家会长。
周家总是走在时代的尖端,时下流行什么模子,他家就立刻一丝不差地按着那模子雕琢一个出来,盖了周家出品的戳子,便堪称模范美人了。
长女是俏丽的瓜子脸,明明生在北地却一派江南女子的窈窕婉约;次女是古典的鹅蛋脸,一身端庄秀丽的气派丝毫不逊色于青城任何一位大家闺秀;等新时代一来临,他家又按着西方人流行的审美,生了个高眉深目的洋气姑娘,大眼睛长睫毛,性子也烈得像带刺的红玫瑰,一不小心就把身边的人扎出血来。
余下的小小年纪便英姿勃勃的五女、洋娃娃般精致的六女,都让他大大涨了颜面。就是四女性子太古怪,不过那样貌也是一如既往的周家出品,自小便生得清丽无双,眉心一点美人痣,面如玉观音,气质更是出众,通身冷冽如冰雪凛然不可侵犯,待年纪稍长,必不输给她的姐姐们。
瞧一瞧啊,这本事可不是谁家都能学着的,这福气也不是谁家都能承受的。他还非得让妻子这一胎再生个女儿,替周家凑足七仙女。
这会,谁家有女儿上了新式学堂,那就是顶时髦的事情,周家在这其中又当仁不让地独占鳌头。周秀才上过培训班便自诩也是新学堂出来的,一力做主把家中适龄的女儿都送到新学堂,只除了长女、次女生得早,没赶上好时候,只在私塾里念了几年书。
昨日里又得了消息,说三女考上了青城大学,周秀才乐得差点找不到北,不禁为自己的远见卓识得意不已。
罗达出门时撞见笑得一脸牙疼的周秀才,抖了抖手上的皮帽子,逗他道:“酸秀才,昨儿个捡黄金啦?”
“比黄金还好,”周秀才压低声音,凑近他道,“我家三女考上青城大学了!”
作为几十年的老邻居,罗达两只吊梢眼一翻,鼻子里不客气地哼了一声:“又不是出了女状元,得意啥子?”
周秀才得意洋洋地一抬下巴,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框,朝北方拱了拱手,一点都不客气道:“大楚朝皇帝若还在位,我家保不准就出个女状元!”
“酸秀才你这嘴巴没门,不怕新政府上你家来讨茶喝,俺可怕了,俺这就上工了,不和你这酸秀才胡扯。”罗达摇了摇头,整了整身上的厚棉袄,慢悠悠地晃到巷子口的早点摊子上喝咸豆花。
周秀才一脸遗憾地望着他的背影叹息道:“夏虫不可语冰。”等看着罗达走远了,他瞧着左右没人,这才小心翼翼地呸了一声,暗地里嘀咕着:“这罗家真是没落了,有这种邻里真是家门不幸,等着瞧,我迟早要从飞仙路搬去新界住大洋房。我可是要享女儿福的人……”
身材娇小的周太太挺着肚子,听着门外依稀还有些声响,奇怪地对身边的老妈子李嬷嬷道:“你去门外瞧瞧,老爷还没去上班吗?”
“姑爷约莫还在等牛大的黄包车吧,昨个牛大便来告罪说今儿让他大儿子来接姑爷上班。”李嬷嬷略一思索回应道。
周太太秀丽的眉头微微一蹙,迟疑道:“牛大儿子可稳妥?”又嘟着嘴抱怨了一句,“嬷嬷,你到周家都二十多年了,还管老爷叫姑爷,他听到该不乐意了。”
“小姐,男人皮糙肉厚就不该惯着,你就把心思安安稳稳地放进肚子里。”李嬷嬷从小奶大了周太太,又随着她跟到了周家,看着亲如闺女的小姐长大嫁人生娃。新时代一来,新政府禁止奴隶买卖,但李嬷嬷孑然一身,无处可去,周太太便还是留着她在身边。
她一心一意跟着周太太,周太太对她也十分依赖,轻易离不得。虽然李嬷嬷现在只是佣人的身份,与周太太的情谊却与俗世间的母女一般无二。
周太太见李嬷嬷又一次对她的抗议视而不见,也没了脾气。
李嬷嬷嘴里又叫了一声“小姐”,便扶着大腹便便行动不便的周太太进内堂,叮嘱着:“你是有身孕的人,可不能多思多想。姑爷都那么大的人了,左右走丢不了。”
“嬷嬷,老爷和我说这一胎生完了,就去洋人的医院做什么手术,以后就不再生了,”周太太顺从地被李嬷嬷搀扶着进屋,屋里暖融融的,把一切严寒都阻隔在外,她上了炕歪在大靠枕上,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声,“我也不愿意再生,可这次万一又是个女儿家呢?”
“女娃怎么了?!”李嬷嬷摸了摸汤婆子,觉得温度刚刚好不烫手,这才塞到周太太手里,“放眼偌大的青城,也就咱家的女娃最出挑,如今三丫头争气考上了青城大学,玉观音似的四丫头读的是青城女中,过两年一准也能考上大学,两个小的也都读新式学堂,左邻右里谁敢说咱家的姑娘不好!小姐你和姑爷这辈子就等着享女儿福吧,你还是小闺女的时候,我就找道观里的道姑算过了,说小姐是个有后福的,一辈子的福气都应在女儿身上呢。”
一贯看周秀才不顺眼的李嬷嬷,在对待周家年轻姑娘们的态度上,倒是难得地与周秀才如出一辙。
一说起享女儿福,周太太就怄得慌。
她长了一张江南之地盛行的瓜子脸,身形又娇小,世间光阴似乎独钟情于她,她的日子过得也比旁人都慢了几分。
这一点上周家长女周芷心独得母亲真传,相貌与母亲十分相似,更难得性子也是温柔如水,在家时出奇得乖巧驯服,一向让周秀才夫妻俩十分省心,待嫁去了京城却变了个人,只寄了几个字回家,让周家就当没生过她这个女儿。
周秀才气得在家破口大骂,周太太哭哭啼啼了一个月才缓过来。
周太太想起长女就怄气道:“还享什么女儿福,那个狠心的出嫁都六年了,六年了,这个讨债鬼就送了一封信回来!我这是上辈子欠了她们的,所以她们这辈子一个个都来折磨我。我就当丢了一个女儿罢……”想起家中还有五个待字闺中的女儿,万一肚子里又是个女儿,人人都给她气受,她哪受得了。周太太一时心潮起伏,有身孕的人情绪本来就脆弱,这会已经捧心捶胸,泪水涟涟。
李嬷嬷急道:“我的好小姐,有身孕的人可不兴哭的。”说着便扯出袖子里的手帕给周太太擦眼泪。
隔壁屋里躺着的三姑娘周芷欢被吵得睡不下去,气得衣服都没穿,身上裹着被子,一把推开窗户,朝内堂里大吼道:“妈,你们又在闹什么!一大早还让不让人睡个安稳觉了!”吼完又砰一声重重甩上窗户。
这厢四姑娘周芷若已经在后院打完一趟拳了,自个收拾干净了才去叫醒同屋的五妹周芷君、六妹周芷英,等她们穿好衣服,又领着她们洗漱净面。这会一群人都进了内堂,等着厨房上早饭。
“快传饭,小爷饿死了,床上那只母大虫让她饿死算了。”五姑娘周芷君在八仙桌旁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屁股坐下来,一脸没好气,两道乌黑浓密杂草一般四处乱窜的剑眉越发像堆杂草了,底下的亮招子也用力过猛地瞪大了,活像铁牛的瞳孔。
李嬷嬷压着嗓子心里嘀咕了起来:见鬼了,五丫头越大越像过世的周老爷子,这往后还怎么说婆家。苦哉!
年仅八岁的周芷英跟着比她大两岁的五姐瞎起哄,一张洋娃娃般精致的小脸上荡漾着两个小酒窝,头上的小卷发一翘一翘的,笑嘻嘻地拍手道:“三姐是母大虫,虫虫要饿死了……”
周芷若轻拍了一下她肉呼呼的小手,见周太太还在抹眼泪,嘴里淡淡道:“该吃早饭了。”她话音刚落,厨房里的帮佣刘妈就领着女儿刘小丫把早饭端上桌。
周太太见屋里人多了起来,渐渐收了眼泪,又有四女发话,剩余的泪意也被吓没了。她一向对这个不爱说话、性子冷清的女儿犯怵得很,这会不敢再哭没良心的长女,乖顺地被李嬷嬷扶着下了炕上桌吃饭,连大气都不敢出。
周太太收了声,李嬷嬷却转头拧着眉毛教训周芷君:“我的小乖乖,六丫头可不能这么说你三姐!你三姐那是要做大学问的人,有大前程,将来……”
周芷若抬眸轻轻瞧了她一眼,李嬷嬷脸色一白,嗓子口瞬间被堵住了,讪讪地把未说完的话拼命用力咽回肚子,等周芷若碧清的妙目从她褶皱的脸上滑过,她才暗地里松了口气,老脸都涨红了。
不止周太太怕这个玉观音女儿,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嬷嬷对上她也腿脚打颤。天啦噜,这四丫头可了不得,她不是玉观音,她是周家的阎王爷。她若是知道周家四姑娘不止见过阎王爷,还在冥王殿逛过一遭,估计会吓晕过去。
天赋异禀的周芷若却一丁点吓唬她们的意思都没有,她对战斗力负五渣的人没有任何兴趣,于是便收回目光专心吃摆在跟前的小笼包。李嬷嬷领着刘妈和刘小丫在小桌吃饭,大桌上三个周家成员在一股淡淡的威压下,噤若寒蝉地奉行食不言的规矩,一时间内堂里只剩下落箸声和细微的咀嚼声。
吃饭时还是安安静静得好,这家子就是太闹腾了。周芷若瞧着一屋子乖巧温顺的大小兔子们,终于满意地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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