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府城,一条南北大道直贯全城,大道两厢各条街巷有序相连。这条宽阔的主街道竟无一家商铺酒肆,唯有栋栋高门深庭相对而立。
若有旅人自南城门进,沿道向北直走,江陵一等世家的府门均可路过,行至最中段,荆襄道节度使公府便坐落于此。只是现在已经成了叛军的总署军务的机构,更为可笑的,张镇添这个节度使带着一众部属去到了最北处的渚宫。
一条道上,官贼相睦。只不过寻常旅人难以由南北两门进入城中,倒也难见这等荒唐景象。
而所谓的渚宫由张镇添第四子重建,因其名为世禄,江陵百姓皆称之为张家的世禄宫。
本月城中出现一件奇事,有人在节度使公府作乱,意图刺杀前朝公主,岂不知自这位公主在此号召旧臣起兵后,整个江陵就成了一座军营。
张镇添曾大动干戈的改建此城,除去南北一条大道可以便捷入城,而东西城门供百姓出入,走入城门后便是东西两市坊,其中大小民居,买卖商铺,酒肆勾栏鳞次栉比统一划分,相连的街道皆编有序号,由城中军士负责把守巡查。
也就是说,若有人想要接近南北大道上的各大世家,就得经过层层检查,然而就算是有城中户籍的百姓,都很难越过各坊随意迁动。
如此严密管制,其中深意是要最大程度的控制这座府城,防备的不是襄阳城破后的北蛮兵,而是南都的秋家朝廷。
所以再厉害的刺客,在重兵守卫的公府动刀兵都是在寻死,要暗中动手就需花费精力,但十天半个月的筹划连个边都沾不到。加之整个南北大道有不许经商买卖,不许平民踏进的规定,无名无职的刺客更难成事。
可这事奇就奇在,真有一批刺客进入了节度使公府,并重创负责守卫的兵士。而行刺之人,竟有多半全身而退,了无踪迹不可搜寻。
此案风闻全城后,蕲州湖畔的太子刺杀案同样传至江陵府境内。
原节度使公府,庭院深广房屋众多,前朝皇室及一众旧属均在此栖身。但张镇添考虑到其中多是些半老头子,公主这样的千金女儿身怎么能与他们同处,不合礼制,也彰显不出张家的周到。所以几次三番的请洛雁移驾渚宫居住,但都没成行。
最后为了回堵张镇添的盛情相邀,洛雁在公府后边购置一处宅院,并将后门阔拆重建才算了事。
六月十三日清晨,她在私院去公府的路上遇到袭击,其中距离不过数百步的路程,而且还有兵士随身守卫。
动静闹出后,周边巡查的张家私兵很快赶来,加之洛雁有自保之力,刺客没能在短时间内得手。丧失了先机,这些刺客也就没再坚持,转而分逃。
刺杀发生后,城中的巡查力量全部发动,个个巷口条条街道均被清查。一整天的喧嚣,全无所获,夜间亥时刺客竟反杀而回,如鬼魅一般出现在节度使公府。
此时洛雁已经挪步渚宫,要说刺客此番已经扑空,该要尽早抽身,不成想他们又将目标转向公府内的前朝旧臣,大肆击杀那些年逾半百的老臣,毫无半点手软,并在东西市坊的民居中放火,引得全城大乱。
如此肆意妄为让张镇添这个江陵城的实际控制者恼怒不已,下令城中军士挨家挨户搜查作乱之徒,并派遣精干的刑狱官吏彻查此案。
三日后身在武昌府的张世禄赶回,亲自督察此案。
渚宫东殿的一处水榭内,白清明刚刚离开,他是来商量对江南西道用兵的事,可握有兵权的张世禄没有应允,因为他提出的交换条件也没有得到应允。
“白先生走了?”洛雁步入水榭亭中,问话时看向别处。
“刚离去,先生要你我二人再议一议出兵的事。”添茶答话之人,便是张镇添的第四子张世禄。
“用的着与我商议?内里,荆襄道所有能够调动的兵力由你掌控,可谓一人之下,外里,黄绫罗制衣堪比宫廷御袍,以张公子内外一致的权势,当自行决断兵国大事。”洛雁没有接茶盏,只是轻瞟一眼张世禄身上的衣服,而后便再看向他处。
“雁儿……”
“请称洛雁!”
“好,下次必当谨记。”张世禄一副坦然受教的样子,但也是只听不遵。
“当下时局无人敢破,那太子正在黄州府厉兵秣马,而洛乾天的割据正好可以牵制于他,我们又何必首开战端让天下人非议?”张世禄自然有其打算,出兵一事早晚都可以,先把眼前的公主收入房中才是迫切之事。
他盯着一副冷艳之姿的洛雁再劝道:“我手中的兵权是家父所给,他老人家担负着抗击北蛮的重任,一旦北蛮南下,襄阳战线必定吃紧,这后备之军便是救急的活水,我岂能轻易调动!”
“张家还怕北蛮兵南下吗?你们不正是看中了在我身后的中原世家,否则复立前朝的大旗也飘不到你们荆襄。”洛雁轻蔑一笑,看向装作不知的张世禄,“你我双方各有打算,心可以不在一起想,但力要往一处使。”
“自然要合力,但本公子的心也同你想在一起。”
“这个不重要。你若还是耽搁无作为,且甘等着秋家的快刀,来斩荆襄这团乱麻。”洛雁起身离开水榭。
“寝殿是在后边。”张世禄提醒道。
“今日我搬回公府。”
“刺客尚未捉到,这样不妥吧?”
“我看这个案子还是别查了,徒费心力。”洛雁打断道。
“遇袭之事,岂能儿戏!”
见再无回复,留在水榭的张世禄注视着美人的背影,露出一抹冷笑。
“他们到了?”
青石小道转出一人来,像是其身边的心腹。
“且候着呢,叶副将还带了妻弟来。”
“这些茶水鲜果毫无滋味,还是品酒宴美人快哉。”张世禄弃杯中茶不饮,径直揽过在身边侍候的侍女,一同向东殿行去。
自公府遭遇袭击后,守卫的力量又加强许多,张镇添给所有的前朝旧臣每人配了一组护卫,这每一组有十名带甲之士,整天跟在这些大臣身后,什么吩咐都听唤,如同仆人一样恭顺。
这些护卫不但尽心保大人们周全,还能在公务闲暇时送上许多乐子消遣。
要说复立前朝这面大旗下聚集了多少旧臣,恐怕洛雁自己都不清楚。有家世渊源,背景复杂的遗老遗少,也有落第不中的士子文人,可以说只要生于前朝腹中有点墨水的,都能说自己是洛冥朝的旧臣,总能寻上一官半职。虽然多是些在军中设置的闲职,也遭人争抢。
而能在公府中办事的文职官员,其声望才学均不会差,如果复立大业可成,这再造社稷的丰功就是他们的。
所以张镇添对这些人是有收拢之意的,明面上派出的精锐甲士,实际上都特意挑选的可靠心腹,其目的就是伺候好一干刚起势的老爷们。否则兵营中的甲士能有银子带他们去好吃好喝?能有上乘字画精致古玩送与他们赏玩?更不可能满足部分人的特殊私欲,比如那狎妓的嗜好。
洛雁回到新置办的宅院后,就请白清明来议事,她在渚宫小住的几日,见有人不断将宫中库房内的贵重物品送出,立于宫墙上便可见那箱箱珍宝抬进了节度使公府,现在的义军总署。
洛雁翻阅过当朝的史书,即使刨去夸大的成分,洛冥后期的官员依然烂的名副其实。而今总署内的诸多遗老,很是生动的演绎着他们往日为官时的烂臭。
“这处庭院布局尚可,比原先那处规整不少。”白清明走进凉亭,温卿芸示意身边的侍女离去。
她言道:“自己买下的,与别人暗中赠与的自然不同。”
“应是张镇添的安排,与四公子谈的如何?”
“依然推诿。”
“无利不起早,意料之中。我们耽搁不起,他张家父子也惬意不得,这后半年是一定要有作为的。”白清明顶着一口白须很是肯定。
“先生,那我们的作为何在?”
“荆襄百姓拥护公主,义军招募已达十七万之众。这些,岂非作为?”
“您知道我所问并不在此。先生是治世大才,就没想想该如何整治我洛冥朝未来的官员?”洛雁将石桌上的一份文书拿起,上面罗列着义军总署的诸多官员,她言道:“单说这上面的粮草司总司官夏察,原为我朝户部的一个六品主事,在任期间并无出众之处。
旧都沦陷时,他竟抛妻弃子独自南下,而那时秋冥朝初立官员奇缺,此人也没评得半点官职,最后只能给大户之家管账得以糊口。
可如今他成了我们的粮草司的总司,连收支明细都做不到清楚明白,竟与杨琛,田磬等人夜夜狎妓,还将人带进总署中短住,可谓庸碌加混账。”
“这等人称您为师,配吗?”
她又接着点评几人,涵盖总署各司主官,没一个与清流沾边。
白清明自始至终只听不言,让洛雁的不满全部道出。
“公主既然认定他们并非能吏,就该选换勤廉有才的官员。”
“先生这是何意,我并非在责难您的用人不当。”白清明这般回应倒是首次,洛雁以为他会错了自己的意思,便只好解释一下。
“臣用人不当确为实情,公主为君,责难臣下理所应当。”白清明连声称臣且态度恭敬,一改往日的师长之姿。
他继续道:“夏察,杨琛等人乃污浊之流,委实难当大任,而公主想要清流名仕为我朝效力,固然可喜,但可有想过所谓的清流,是否挡得住张家父子的招揽手段?”
“刚才公主问我等有无作为,臣答复民心相倾义军众多。公主且细想,若无清官能吏的作为,何来此番成效?”
洛雁闻言佯装思索,她知道白清明口中的清官能吏,绝非是指总署衙门内的那些官员。
而他们手中并非没有可堪大用的人,为复国,自然要万般筹谋,最先做的便是寻觅能用之人。
六年前,白清明带着一本名册来到前朝皇室的栖身处,陈述自己是为兴复洛冥而来,并带有中原恒氏的保荐书信。
起初恒氏许诺全族支持复国,最后却派来一人,一册。
那册子收录文武之才,起名为《大业册》,所录六十三人,分散天下,或有才名,或有勇力。
白清明亲自考察册中人,圈点优劣,并带洛雁辗转各地招揽这些贤才猛将。而那时的皇室宗亲已经开始相争,这本名册自然也被瓜分,加重各自复国的筹码。
洛雁作为昭宗唯一的血脉,地位虽然崇高,但非男丁所以很难服众,这也是宗师族人争权的借口。
她最后能够安抚大部宗亲,除去白清明的鼎力支持外,还有其堂兄洛乾天的功劳。只不过那名册上的辅政之人,被其划走一半。
对于白清明的选择,洛雁心中很快就生出防备之意。
荆襄道起兵后,她便不能轻易接触到那些辅政之人,只因白清明不分文武优劣,不论才情长短,将他们一律置于各府义军中任职。
身在江陵城的洛雁只能面对总署衙门内,那些侃侃而谈的老臣。她委实疑惑,机要中枢无能吏,该如何掌控全局,又如何应战各方势力。
照白清明刚才之意,他将可堪大用之人置于不显处,既能历练实事,又能免去张镇添的明抢暗夺,反倒是在为她这个公主思虑藏才呢。
“先生的韬晦是上策,但也要人尽其才,有些人确实不适合军中的职位。”
“军国大计,自当治军为先。虽说天下疆土皆属我朝,可眼下确实无可用之地,给另一部分人去施展文治之才。此乃实情,对吧?”白清明抚须笑问。
这话让洛雁生出怒意,她岂会不知荆襄各州府依然把持在张镇添手中。但文治之人并不是非要执掌一方,单总署衙门中的六司,便有不少合适的空缺,正需要能做事的人。
“是洛雁思虑不周,该相信先生的筹划。”压下怒意,她不露声色道。
“非是臣独断,实属张家父子难对付。想夏察之流如此不堪,尚且被渚宫看在眼中,真若将金玉良才充入江陵总署,犹如漏财示人,必招歹人贪念。”白清明继而解释道。
“受教了,还望先生多多思虑,尽早复立皇朝。”
“臣必尽心竭力,辅佐公主登临天下。”
“帝业艰难,您只要秉持初衷就可。”洛雁意味深长道,她微露笑颜,她想起当年白清明那句“只求皇朝血脉正统,男嗣女眷均可为我主”的惊人之言,对比今时今日的情形,真是好大的讽刺。
六年的光景变换,洛雁从未表露出猜忌之心,尊其为师,听从其命,白清明亦是尽力筹谋,君臣相洽。
但今年初,为师为臣的白清明突然提出联姻的方略,欲取萧张两家之力作为复国的捷径。洛雁心性冰凉,所言所行极为自尊自重,难以接受这种取巧之策。可宗亲辅臣皆认可白清明的提议,支持她正途复国的人寥寥无几。
但现实的逼迫让她只可以反感,不能反对。
“臣从未更改初衷。公主也要将祖宗社稷放在心上,尽早换取张家的支持。”
“这些大道理,先生很会说。但今日请先生来,是想与您商量些约束规程,总不能放任他们夜夜笙歌吧?”
“朝廷的律法一直都在,可曾起过作用?欲念不除,添补法令于事无补。”白清明折起那份公文,言语中竟也推诿起来。
这就让洛雁大感意外,完全与她所熟知的那位,感念苍生治政为民的白先生两般模样。差别的太过离谱,即使白清明将权臣之心全然显现,她都不会觉得诧异,毕竟自己的身份最适合给权臣铺路。。
“公主殿下,酷暑将尽,秋寒之风已经贴面吹来,虽是败絮却也遮风。”
白清明在她诧异之时离去,留下这一句不知所谓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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