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因为,这是她在跳城之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而一切就好像是昨天发生过。
白云低压,春雨连绵,归燕低飞。她身后是前卫朝士兵,而顾家军兵临城下。孟君拾纵身跳下去的时候,她什么都来不及看。她只能听到风呼过耳畔的声音,还有顾骁的那一句话。那是她迄今为止听到过的,最撕心裂肺沉痛无措的一句话。
“……”
顾夶夶,你想归想,别动手动嘴的成吗?!
等等!不对!这样子不对!她在洗澡啊洗澡啊洗澡啊!!!
孟君拾一把推了推顾骁,自己往水里钻了钻。黑暗中,一切都很寂静,除了她挣扎晃动时激起的水花声。慌张局促间,孟君拾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长长……长席哥,你怎怎么回来啦?”
顾骁说:“不能回?”
他的声音较之一年多前,又低沉了许多,说话的时候,平平淡淡却出奇地想多听他说几个字。
孟君拾哆嗦着开口:“能能能,当然能啦!这里是你的家,你想什么时候回都可以,走着回躺着回都随意!”
其实她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这个她洗澡的地方?
顾骁微微靠近了些,双臂撑在浴桶边缘上,低低地说:“这里也是你的家。”
“嗯……对……”感受到他的气息,孟君拾再次往水里缩了缩,水淹到了她的下巴处。她内心咆哮:“顾夶夶你可别再贴了!再贴我就要把持不住啦!”
顾骁的气息有一下没一下的吞吐在孟君拾的耳边,低沉的声音如蜻蜓点水,他问:“你为何如此紧张?”
她有紧张吗?她当然紧张啊!
孟君拾说:“因为……因为我看不见,这儿太黑!”
“那把灯点上。”
“好……”孟君拾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不对,又立刻摇头拦道:“我我还没穿……哎等等等!那啥,不点了,黑着好,黑着挺好的!”
顾骁淡淡地“哦。”了一声。
……顾夶夶你这失落的语气是几个意思?再失望都不能点!点了就看光!不点就看不见!
顾骁问:“洗好了?”
孟君拾捉摸不出顾骁话里的意思,心想:“多说多错少说多做。”于是回答:“嗯。”
漆黑里,孟君拾听见顾骁起身走了一步,随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再接着,就是他走到浴桶边,手忽然伸进水中,扶着孟君拾的背,把她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哗啦啦的一阵水声之后,孟君拾像包粽子一般地被裹紧了一条毯子里。
“……”
顾骁横抱着孟君拾,轻轻一踢房门,踱步而出。门外守着唤娘,见顾骁走了出来,立刻提着灯跟上。孟君拾来不及害臊,眼睛里只有顾骁身着一身银色盔甲的样子。近满的月亮高悬夜空,华霜披下,像是为他渡上了一层银光。经过了年月的沉淀,他的样子愈发俊逸,早已不见当年未来得及褪下的稚气。只是,也瘦了不少。
孟君拾看呆了,咽了咽口水,心想:这样的人,居然不是她的……
进了寝屋,顾骁将孟君拾轻放在床榻上,盖好被褥。知道顾骁在她脑门上敲了敲,她才回过神。
孟君拾看着站在床前的顾骁,眨了眨眼睛,小声试探说:“晚……安?”
顾骁摇摇头:“不。”
“……”孟君拾忽然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了两下:顾大大,您能别面无表情地撒娇(是撒娇吧?)吗?
顾骁在她身边躺下,孟君拾往里面挪了挪。在没见他之前,孟君拾觉得自己脑子里有“十万个为什么”要问。但是现在见到人了,她反而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搜肠刮肚,终于编排好了一句话,说:“我听他们说,从东洲回到邺城还要几天。”
顾骁侧着身对着她,单手撑头,看着她说:“赶了点路。”
“还顺利吗?很辛苦吧?”
“不顺利。很辛苦。”
孟君拾指的是他在外打仗的事情。她这样问,一是出于没话找话,二是出于意思意思地关心一下。一般这种情况下对方应该会回答:“还好,还好。”她根本没想到顾骁会这么认真地回答她,所以愣了一下:“啊?”
顾骁又重复了一遍:“不顺利。辛苦。”
“发、发生什么了吗?”
顾骁认真说起:“东洲路途遥远,开始有不少人水土不服。窦淮军下有个军师颇为狡诈,中过一次计,折了不少人。僵持太久,父皇传令我回营,我没听。有一次,我三天两夜没睡,也没吃饭。”
他说得有些混乱,想起什么说什么,也很简单,听上去平平无奇。但她知道,那很难。
孟君拾心里默默说了句:“这还算好的,你以后会更惨!”然后她又忍不住地有些心疼:“男主又怎么样?!有金手指又怎样?金身不破又怎么样?!有时候真的是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屋里沉默了半晌,孟君拾顶着一脑袋“来自顾夶夶的死亡凝视”,舔着脸皮开始夸天夸地:“那什么说得好,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中,劳其胫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长席哥,你那么优秀,肯定是要承受比常人更多的坎坷磨难。你以后会更优秀的,加油!”
顾骁:“……谢谢。”
孟君拾眼睛悄咪咪地瞄着顾骁的神色,心想:“顾夶夶越来越难伺候了。想听别人的夸赞也要弯弯绕绕,还好机智聪颖如我。刚才那波彩虹屁,吹得应该还可以吧?”
顾骁问:“除此之外?”
“……”夸了这么多还不够?“长席哥,你才思敏捷、机智过人,天生神力、身手不凡,尊老爱幼、品德兼优,又慧眼识贤,必能广招天下人才。我相信优秀的你一定能克服眼下的苦难并向未来奋勇直进的!”
这一段话,真可谓绞尽脑汁挂肠搜肚了。孟君拾心想:“差不多可以了,再要也没有了。”
顾骁沉默了半晌。静悄悄的房间里,孟君拾好像听到了顾骁的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说:“不是要你背成语。这几日,没有事情发生吗?”没有发生了什么事,要跟我讲讲的吗?
孟君拾幡然醒悟,原来顾夶夶是想听她解释那件事情!
她轻声咳了咳,说:“倒确实有一件。”
顾骁沉默,静待下文。
孟君拾继续道:“郑妃娘娘家的小侄女郑瑜和沈妃娘娘家的小侄女沈芸庄,长席哥你还记得吗?”
顾骁嘴上“嗯”了一声,眼帘却微微锤了下来。他想:“谁?”
孟君拾:“那你应该也有些印象,她们之前常常会来府里做客的。差不多十日前,这两位小姐又来了,然后,我就把她们给,咳,给请回去了。”
顾骁的声音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轻愉地说:“嗯。”
孟君拾本来还琢磨不定顾骁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如果是高兴,那说明他可能对某个(野)男人还有点想法。反过来如果不高兴,那可就太好了。那就说明他现在可能对某个姑娘有点想法。然而,现在看顾骁的这个态度,可能还是第一种情况。
孟君拾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然而她就不再小心翼翼,而是添油加醋地开始说:“听说这两位小姐只要一来府里,就会对府中事务多加过问。哎呀,这样就很不礼貌了是不是。而且我当时思索着,这两位小姐身家非比寻常,长席哥你现下的情况是风头正盛。树大招风,若与这郑沈两家走得过近也不大好,不要走动最好……所以我就可能或许有点怠慢了她们。”
话毕,屋内寂静了几瞬。孟君拾忍不住又轻咳了一声,问:“你觉得呢?”
顾骁没有说话,孟君拾也只能保持沉默。屋内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他没有说话,但孟君拾却本能地感觉到顾骁的不快。那种沉沉的低气压从顾骁周身发散而出,然后包裹着她的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顾骁才轻淡地开口问道:“你冒风险得罪郑瑜两家,是因怕豫王府招父皇猜忌,别无其他?”
不是“怕招”,而是“已经”,是“已经”啊!
孟君拾又忍不住心想:“不是刚才还好好的吗?怎么才一会儿的又哪里不高兴了?”她小心翼翼地开口说:“我觉得这样做是有必要的。不过,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或者中意其中哪位小姐,我可以去给那两位小姐道歉……”
顾骁忽然低声说道:“不准去!”
孟君拾对顾骁的那句“不准去”很是受用的。她说:“我知道啦。我前几天才跟人翻脸,现在就去道歉,有损你的颜面对不对?那我还要纠正一下你再前面说的话。我得罪了郑瑜两妃,不就是长席哥你得罪了吗?你不在府里,我代表的就是你啊。”
这次,顾骁回得很快,他甚至很给面子地摸了摸孟君拾的脑袋,说:“嗯,说得好。”
孟君拾实在捉摸不透为什么顾骁现在会喜怒无常的,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冷脸一会儿又着急的,感觉跟现在的顾夶夶讲话就跟哄小孩一样。一个不小心就不知道哪里惹到这位小爷了。要把他哄高兴了,还要费一些心思。
顾骁又说:“郑瑜两妃,你不必担心。日后若再碰到,想做什么便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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