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大雪漫天。
渭水近滨的一条官道上，数百精骑护着一辆马车仓惶向北。
那马车由四匹骏马牵引，装饰极尽华美：沉香木打造的车身，表面镂刻鸾凤图纹；车顶、车窗均以貂皮覆盖；门环上，两颗龙眼大小的翠色宝石，映着白雪的光辉，愈显通透明亮。
也不知车里坐着何等风采的人物？
护卫的骑兵一律黑甲，远远望去，仿佛一条黑色的巨龙，蜿蜒游行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当先一面军旗岿然挺立，那迎风招展的黑色大旗上，赫然一个火红的‘吕’字，如飞如腾。
领头的将军是个四十来岁的方脸汉子，狮鼻阔口，一双虎目凛凛生威；手握缰绳，腰悬宝剑，一袭红色的披风在纯白的雪域中尤为扎眼。
沿渭河向北，队伍行至终南山下。将军猛然提起缰绳，胯下良驹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雄壮的嘶鸣，当即止住队伍去势。
一名副将驱马上前，问道：“将军，因何停下？”
将军目视前方：“此处距镐京已不足百里，前面须穿过一片松林，最易遭受伏击。”
那副将极目远眺，但见一抹苍翠笼罩在漫天飞雪之中若隐若现，心知将军所言不虚，便道：“将军在此稍候片刻，待末将前去打探一番。”说完，领着一个小队奔松林去了。不多时折返，回禀道：“将军，林中果然有蹊跷！
将军似乎并不吃惊，淡然问道：“与前几次一样？”
“将军英明，林中百余具死尸躺倒在地，死者年龄不一，衣着各异，地上散落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门，想必是江湖上的草莽刺客之流。而且所有人都是心脏中剑而死，创口…”那副将咽了咽口水：“创口一寸三分。”
将军眼望松林，左手不自觉握住腰间长剑。
那副将继续道：“自从将军受命护送战利品回朝，沿途走来，每每经过险要之地，总能遇见许多死尸。如果末将没有记错，这已经是第六次了，死掉的人前前后后加起来不下五百。更诡异的是，这五百多人都是被同一把剑刺穿心脏而死，就连出剑的方位都毫无偏差…”
那副将也算是久经沙场之人，对于尸横遍野的场景，早已是司空见惯。但眼前这百余具死尸，着实让他感到震撼：“末将实在无法相信，天底下竟会有如此神通广大的剑客，莫非是所有人都站成一排，自愿死在他的剑下？”
将军恍若不闻，回过头，意味深长的看了马车一眼，心想：‘这些江湖草莽应该是冲着马车来的，却遭到一名神秘剑客的袭击，如此说来，那剑客应该不会与吕某人为敌。’
又想：‘却不知此人是谁？既有如此身手胆魄，绝非籍籍无名之辈，难道是陛下派来的暗哨？陛下身边有这样的能人异士么？’想到这里，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道宽袍大袖的豪迈身影，不觉呼出声来：“逐风？”
身旁将士听了，各个面色惊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副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逐风？将军说的可是那个名动天下的‘游侠逐风’？”
将军‘哦’的一声：“你们对这些江湖轶事也有兴趣？”
那副将摸了摸鼻子，尴尬笑道：“据说多年前，逐风在轩辕台约战‘紫夜魔君’，那场对决十分惨烈，几乎把整个轩辕台都毁了。自那以后，两人双双在江湖上销声匿迹，都说他们是同归于尽了。将军可是与逐风相识？”
“算不得相识。想当年，我还是公冶将军麾下的一名参将，有幸在军中见过他一面。”
众将士一听‘公冶将军’之名，各个神色凝重，缄口不言。
那副将见机得快，马上调转话题：“敢问将军，前方状况不明，我军是否继续前行？”
将军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声喝道：“吾等皆是大周军人，既受军令，哪怕是阴曹地府也得走上一遭。更何况区区草莽，藏头露尾之辈，岂能阻挡本将军去路！”
那副将一听，登时热血上涌，拱手抱拳：“誓死追随将军！”随即，数百将士齐声高呼：“誓死追随将军！”吼声激昂澎湃，震荡天地。
将军甚是满意，说道：“眼下镐京在望，令将士们加紧赶路，务必在天黑之前进入镐京城，把战利品交呈陛下。”说完一甩马缰，当先冲出。
那副将振臂一呼：“出发！”
数百将士策马飞驰，轰隆隆踏碎冰雪，望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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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尽处，一名白衣少女缓步而出，眼望马车离去的方向呜呜哭泣，哭声并不凄厉，却惹人伤心爱怜。
“雪儿别哭了，爹爹带你去见师公，你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师公吧！”风雪过处，少女身边凭空多出一名男子，身形颀长，穿一件玄色布衣，头戴草笠，手中握着一柄乌鞘长剑，剑身极窄。
那少女哭道：“我不要见师公，我要娘亲！”
男子随意把长剑插在雪地上，左手揽过女儿，右手拂起衣袖，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用尽量温柔的语气说道：“雪儿别难过，你娘亲一定会回来的。”
少女止住哭泣，急切问道：“真的吗？娘亲什么时候回来？一天吗？三天吗？”
“不知道，不过…师父他老人家一定知道！”男子摘下草笠，露出一张冷峻的脸庞，低垂的凤目闪出缕缕精芒。
“师公真的知道？”
“不错，九天之上、九幽之下，没有你师公不知道的事情！”
少女抿了抿嘴唇，犹疑道：“爹爹不是骗人？”
“爹爹从不骗人，更不会骗雪儿！”
“太好了，师公在哪里？我们这就去见他。”
男子侧首仰视，锐利的目光中透出几分萧索：“就在这终南山上。”
时值寒冬岁暮，终南山峰峦回绕、依稀缥缈，虽万里飞雪，犹有松柏长青，天地间唯余青白二色。
那男子的轻功十分了得，足尖在雪地上轻轻一点，竟不留下半点痕迹，身子已经落在数丈开外；少女亦非泛泛，双掌一翻，轻轻拨开手边细雪，仿佛一只轻灵的玉燕，紧紧跟在父亲身后。
父女俩一路上山，绕过几座高峰，在东边的一个山谷停下。谷中淌过一湾小溪，早被大雪覆盖，涧边围着一墙篱笆，结了三间草庐，最右边的草庐竖起烟囱，缕缕炊烟升腾。
男子走到篱笆院外，双膝跪地，朗声说道：“不肖弟子百里非心，拜见师父！”少女见状，学着父亲的模样跪下：“不肖弟子百里玉尘，拜见师公！”
须臾，柴门轻响，右边草庐走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左边腋下夹着一根木杖，似乎腿脚不太灵便。
玉尘心想：‘这就是师公？’她时常听父母说起，知道师公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但具体怎么个厉害法，却又不得而知。此时见这老人形容枯朽，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不禁有些失望。
那老人虽是跛足，行动却十分敏捷，只见他快速穿过篱笆，打开院门，慈声说道：“两位快快请起，主人已经等候多时。”
‘原来他是师公的仆人。咦…师公怎么知道我们要来？莫非真如爹爹所说，师公什么都知道？’玉尘心中暗暗欢喜：‘师公神通广大，娘亲有救了！’
老仆领着两人去往中间的草庐。推开门，霎时一股檀香的气韵扑面而至，令人心旷神怡。再一瞧，庐中陈设十分简洁，一张卧榻、一副茶案、一个火盆，然后便是木架上整整齐齐的书卷。
茶案旁边，一名老者正襟危坐，手里拿着一卷竹简仔细观阅，脸上无甚表情。此人便是号称‘尽知天下第一人’的龙隐先生——史伯阳。
百里非心稍稍按捺激动的心情，又待跪拜。
史伯阳沉声道：“不必了，坐吧！”
父女俩坐到茶案对面，老仆沏上热茶。
沉默时许，百里非心问道：“师父近来安好？”
“总算还剩一口气！”史伯阳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竹简，言辞之中颇为恼怒：“当年老夫叛出师门，而今已隔六十余载，你还当我是师父吗？”
玉尘心下一惊：‘六十年？’再次打量师公，只见他须发乌黑、满面红光，最多也就五十岁年纪，父亲更是风华正茂，这半世光阴从何说起？
却不知，大凡世间修道练气有成者，寿命均多过常人一倍不止，玉尘尚且年幼，不晓其中奥秘。
且听百里非心说道：“师父言重了！幼年时，若非您从野狗嘴里救下弟子，又把弟子带回龙鼎阁抚养教诲，弟子哪有今日光景？师父的大恩大德，弟子无日或忘！”
史伯阳听他说的情真意切，微有动容，终于把目光从竹简上移开，看着眼前这个饱经沧桑的弟子，叹道：“我对你只有活命之恩，并无授业之德，你的一身业艺皆是由三位师弟所授…”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百里非心望着师父，眼神炙热而坚定。
史伯阳稍觉宽慰，见旁边一名少女，十二三岁模样，面容俏丽、白衣胜雪，唯独两只眼睛又红又肿，问道：“这是你的女儿？”
不待百里非心答话，玉尘已经盈盈拜下：“孙儿拜见师公，祝师公福寿绵延！”
史伯阳见她生得乖巧可人，而且礼数周全、说话得体，心中甚是欢喜，赞道：“好，好孙儿！你叫百里玉尘？”
“嗯，爹娘都叫我雪儿。”
“好孙儿，什么事情不开心，把眼睛都哭红了？”
玉尘嘴角一撇，忍不住低声呜咽：“我娘亲被一群坏人带走了，还有另外一群坏人等在路上，要害我娘亲，幸好爹爹把他们杀了。”
史伯阳哼的一声，抛给徒弟一个白眼，骂道：“你怎么可以在小孩子面前杀人！”
百里非心一时语塞，默默低下头。
“爹爹没错，那些坏人欺负我娘亲，通通该死。”玉尘抢道：“爹爹说，师公知道世上所有的事情…师公，师公，你告诉我，我娘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史伯阳一怔，心中百味陈杂，竟不知如何作答，但见玉尘满目热切望着自己，只好说了句：“等雪儿长大了，你娘就回来了。”
说话间，老仆走进草庐，手里托着一张木盘，盘中摆放着三样小食，两荤一素，都是山中野味，另有三碗米饭。
祖孙三人聚食，玉尘因思念母亲，一点胃口也没有，史伯阳哄道：“好孙儿，用心吃饭才能快些长大，才能快些见到你娘亲。”玉尘听了，果然将碗里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饭后，想是身心俱疲，玉尘躺在草庐的卧榻上，沉沉进入梦乡。在梦里：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衣服，漫天繁星之下，母亲坐在一片初雪未消的草地上，自己则躲在母亲怀中；不远处的山崖上，父亲正在练剑，身后挂着一枚好大好大的月亮，母女俩就这般笑盈盈的看着父亲在月亮中舞剑，就连天上的星星也跟着剑光一眨一眨…
史伯阳给她盖上袄被，又搬过火盆放在卧榻旁边，亲自往盆中添加木炭，眉目之间满是慈爱。把玉尘照料妥当之后，蓦地转过身来，一张铁青的脸直面百里非心，低声问：“你都知道了？”
“是。”
“有话对老夫说？”
“是。”
史伯阳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玉尘，脸上又恢复慈爱：“你随老夫出来吧，别扰了雪儿的好梦！”
出了草庐，师徒俩沿溪涧行走，双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此时风雪稍住，却未放晴，灰蒙蒙的天空阴云密布，四维高峰叠置，仿佛一座巨大的囚笼，将两人困在其中。
“会下棋吗？”史伯阳问道。
“会，只是棋艺不精。”
“你二师叔教的？”
“是祖师爷。”
史伯阳一听，登时停下脚步，双肩不觉微微抖动。
百里非心道：“自从师父离开龙鼎阁以后，您的房间便一直空着。三位师叔命我常去清扫，他们说，等您回来的时候，便可以像从前一样住在里面，不会感到陌生。弟子遵从师叔们的嘱托，每隔数日便去清扫一次，直到…直到二十五年前！”
史伯阳冷哼一声，又迈开步子，说道：“我倒忘了，如今你也自立门户，成了一宗之主！”
“弟子惭愧！记得有一次，弟子前去清扫师父的房间，见祖师爷坐在房中，左手持白子、右手持黑子，独自一人下棋。”
“以前，师父他老人家总喜欢与我下棋的，”史伯阳黯然：“就在我的房里！”
“是，从那以后，弟子每次前去清扫，都能见到祖师爷。或许因为我是师父唯一的弟子，祖师爷爱屋及乌，对我也格外照顾，不仅亲自指点我修行，还教我下棋。下棋的时候，祖师爷经常提起您，说您棋路中正、棋意坚决，甚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祖师爷说，那就是师父心中的大道！”顿了顿，又道：“祖师爷还说，您给弟子取名作‘百里非心’，这‘非心’二字，其实是指师父您自己。”
说话间走近一颗繁茂的松树，树下摆着一张石桌、两张石凳，拂去桌上的积雪，赫然现出一方棋枰，南北二角各置陶罐，里面盛着黑白两色棋子。
师徒俩相对而坐，史伯阳手边的陶罐中盛放着白子，便道：“你先。”
百里非心随意捻起一枚黑子，却不落下，问道：“那些刺客，是师父安排的吧？”
“是。”史伯阳并不迟疑。
“师父可知，她是您的师侄，是我的妻子？”
“既是你的妻子，为何又要亲手将她送给别人？”
百里非心心痛似绞：“这是师妹自己的决定，她不忍见到褒国的百姓受苦蒙难。”
史伯阳一拍石桌，怒道：“可她这个决定，会让整个大周万劫不复！”
“姬宫湦（周幽王）荒淫无道，为了得到一个女人，竟不惜出兵攻伐褒国，致使千万百姓蒙受战火荼毒…这样的王朝、这样的主君，早与大道相悖，不配师父为之殚精竭虑！”百里非心语气平淡，心中却似狂潮汹涌。
史伯阳狠狠合上双眼，眼角细纹不住颤抖：“此刻说什么都晚了，大周江山保不住了！”
百里非心道：“蝼蚁有时生、天地有时尽。夏，五百年止于商；商，五百年止于周。如今大周要亡，师父…您挡不住！”说着，轻轻将手中的黑子落在棋枰正中的天元位。
史伯阳听罢，心中好似山洪溃泄，不由得纵声大哭：“老夫何尝不知！何尝不知…”右手猛然一拂，把桌上的棋罐打翻在地，颗颗白子散落，嵌入雪里。
傍晚时分，雪停了，光洁的棋枰上终究只有一枚黑子。史伯阳跪倒在松树下，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仰望灰暗的天空，那破败的阴云仿佛是没有心肝的浪子，只知随风飘荡，不问终了何方！
“师父，您随我去飞星阁好不好？或者…我送您回去龙鼎阁？祖师爷和两位师叔都很挂念您！”
史伯阳摇了摇头，沙哑着嗓音道：“心，老夫求你办一件事？”
百里非心惶恐道：“师父尽管吩咐，这个‘求’字，弟子万万担当不起。只要不是对师妹不利，弟子…”
史伯阳不等他把话说完，打断道：“你帮老夫去救一个人，然后将他送去龙鼎阁，交给你祖师爷。”
百里非心松了一口气：“师父要弟子相救何人？”
“前任护国大将军公冶凌翔之子，公冶湛……”
次日清早，百里非心带着女儿离开山谷。临别，史伯阳突然问道：“心，三十五年前，龙鼎阁究竟发生了什么？”
玉尘在旁边听着，心想：‘师公不是号称‘尽知天下第一人’么？也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却不知所谓的‘尽知天下第一人’，是指史伯阳的学识、以及对易理的精研和见解，并非什么事情都知道。
只见百里非心面带难色，踟蹰道：“师父恕罪，弟子答应过祖师爷，绝不将此事外传，包括师父您！”
“不说便不说吧！”史伯阳道：“你到龙鼎阁以后，顺便去你三师叔坟前，替我上柱香。老三走了三十五年，我这个做大哥的也没回去看他一眼…”说着，转身进了草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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