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南楚潇湘，物产弥丰、山水多奇，向来是天下第一等灵杰俊秀之地。

相传上古时候，舜帝南巡至此，见一蛇妖盘踞苍梧山下，阻塞湘江河源，祸害生灵，便决意将其斩杀。经历一番苦战，蛇妖终于伏诛，舜帝也受了重伤，不久便即归天。舜帝的两位妃子娥皇、女英闻讯赶来，终不得见舜帝最后一面，悲伤之余，双双投江殉夫。随行侍从深感其德，便在二妃投江之处建立宗祠，世代守护于此。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而今已是姬宫湦（周幽王）登基的第三个年头。当初为湘妃守灵的人，历经千年生息繁衍，渐渐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氏族，他们生活在湘江之畔，自称‘湘妃族’。

人间四月，暮春倒寒，片片桃花凋谢，坠入一川湘水，轻薄远逐。残红枝头，两只彩蝶竞相起舞，翩翩然，落在江边一条鱼竿上休憩。鱼竿的主人是一名少女，双眸清澈如碧波盈盈,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淡紫色长裙铺开，与满地落英交相成映。

少时，一群乡汉沿江岸走来，手持棍棒绳索，各个脸上挂着凶相，似要吃人一般。

他们都是湘妃氏的族人，当前一个浓眉环眼的中年男人，手脚粗大、身型雄壮，威武中略显朴实，正是湘妃族的族长刘阔。他经过少女身边，气冲冲问道：“小茹，见到吕辛没有？”

少女名叫印悔茹，乍听刘阔询问，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兔，浑身一颤，手里的鱼竿差点掉下水去：“没…没见过…”

刘阔站在小茹的斜后方，见她半张脸蛋连着脖子都红透了，心下起疑，不禁上前两步。

小茹似有所觉，惊叫道：“啊…族长，你不要过来，吓跑我的鱼了！”

刘阔哼的一声，转身面对族人，吩咐道：“贺铸、英矢，你们带二十人进山；其余的随我沿江搜寻。记住，这小子比泥鳅还滑，水性又好，一旦找到他，立即捆了带回来，可别让他钻了水。”

众族人领命，分散而去。

小茹始终保持端坐的姿势，双手死死握紧鱼竿，就连手指也不敢稍动一下，直到族人都走远了，才低声说了句：“辛…辛哥哥，没人啦！”

随即一个稚嫩的嗓音凭空响起：“好，你起来吧。”

小茹慢慢立起身来，又向旁边跨出两步，淡紫色长裙过处，赫然出现一个蜷缩的小男孩，正是族人们要寻找的吕辛。只见他翻身躺在地上，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挺了挺腰，将酸麻的四肢舒展开来，嘴里埋怨道：“小茹，你最近长胖了，哎哟…差点压死我！”

小茹脸颊通红，低着头不说话。

“小茹，你有听我说话吗？以后可别贪吃了，要是胖成一头母猪，我就不带你玩啦！”

小茹依旧不说话，把头垂得更低。

“印悔茹，你哑巴啦？”

小茹再也忍不住，‘哇’的哭出声来。

吕辛大惊，纵身跃起，一把捂住她的嘴巴，低声骂道：“笨丫头，你哭丧啊！要是把他们引过来，我就死定了！”

小茹哽咽道：“辛哥哥，你…你闯祸啦，族人说…要把你交给湘妃娘娘！”

所谓的‘交给湘妃娘娘’云云，是指用绳索将罪徒的四肢捆绑起来，然后投入湘江之中，是死是活，全凭湘妃娘娘的意思。湘妃族传承千年，民风淳朴，这已是族里的极刑。却不知这小子究竟闯下什么祸事？

且听他冷哼一声：“你就知道瞎操心！凭那些笨蛋就想抓住我？门儿也没有。”说着走到江边一颗桃树下，背倚树干躺下身子，双手环抱胸前，打了个哈欠，嘴里呢喃道：“哎呀，折腾了一个晚上，困死我啦！”缩了缩脖子，轻轻合上眼皮。

小茹见他一副漠不关心的惫懒神态，当真是又气又急，小嘴一撅，嗔道：“好端端的，你干嘛要做那些事情？”

原来，再过些时候便是四月二十七，两位湘妃投江的日子。每逢这天，湘妃族都会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典，既为乞求福祉，又表达后人对湘妃的追思，乃是湘妃族的头等大事。

既是举行祭典，自然需要筹备祭品。按照传统，祭品的种类与数量都有明确规定，无非是牛羊一类的牲祭，不过也有特殊情况：据宗族传说，几百年前，族里飞来一只九色玄鸟，族人将其捕捉，并在祭典上献给了湘妃娘娘，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湘妃族风调雨顺、福泽康宁。

恰巧就在昨日，几名猎人进山打猎，偶遇一只嬉游的白鹤，体型甚巨，便将它捕捉回来。族人闻讯，纷纷赶来围观，再联想到九色玄鸟的传说，无不欢欣鼓舞。

刘阔说道：“族落附近向来少有白鹤踪迹，而今春祭在即，无端飞来一只仙鹤，定是上苍对我湘妃氏的恩赐，这是祥瑞，我们应该把它献给湘妃娘娘！”

众人都是一般想法，当即定下此事。

其时，吕辛正在江边布置陷阱，用来捕捉鱼莺。忽闻一阵欢呼声，心知肯定有热闹可瞧，便抛下手边的事情，兴致勃勃跑了过去。

族人见到吕辛，纷纷变了颜色，相互挤眉弄眼让开道路，就仿佛遇到瘟神一般，脸上尽是说不出的厌恶。

吕辛习以为常，也不拿正眼瞧他们，大喇喇走过去，见一只巨大的白鹤垂首立在眼前，想是因为恐惧，硕大的身躯瑟瑟发抖，鹤顶一抹丹红，浑身羽毛洁白如雪，唯有翅端和颈项沾染了淡淡的墨色，左足缚着一条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绑在木桩上。

说也奇怪，那白鹤见到吕辛，突然昂首嘶鸣，鸣声高亢，且带着无边的悲凄，吕辛听得片刻，没由来心里一酸。

那白鹤悲鸣数声，继而张开翅膀上下拍打，两条细长的鹤足不住跳动，像是在舞蹈，一边舞蹈一边走到吕辛身边，猛然向上一跃，却不想脚上绊着麻绳，扑通一声跌回地面。

吕辛莫名一阵心疼，伸出手去抚摸白鹤。说也奇怪，那白鹤并不闪躲，反而安静下来。

只听刘阔高声说道：“今天是四月十三，距春祭尚有半月光景，不如暂时将仙鹤饲养在湘妃祠堂，待到祭典时刻再行奉献。”

“为什么要把仙鹤养在祠堂里？”有人发出疑问：“那可是咱们湘妃氏最重要的地方！”

刘阔答道：“仙鹤最有灵福，让它陪着两位湘妃娘娘也是好的。”

众人颔首赞同。

吕辛灵机一动，嘴角不自然掠过一抹坏笑，双手搂住鹤颈，悄声说道：“乖鹤儿，你别害怕，我晚上再去找你！”那白鹤似是听懂了他的言语，‘戈戈’叫了两声。

到了夜里，吕辛辗转难眠，隔着门缝偷瞧父亲的房间，见父亲嘴里含着一块红布，已然睡熟。于是穿好衣服，取了一把锄头和一只陶罐，偷偷溜出家门。

湘妃族聚居的村子位于一处河湾，村屋高低错落，多是花岗石砌成，再以竹草结顶，月光下看来影影绰绰，质朴而不失清幽。村口延伸出一段青石板路，直通江边竹林。林间修篁森森、翠竹掩映，中心一座高梁大屋，样式虽旧，墙瓦却是新色，显然时常修葺，两扇桃芯木制成的大门合得严严实实，正是湘妃祠堂。

吕辛来到祠堂外，望着门上的一把青铜大锁，嘴角微微扬起，觑道：“虽然麻烦些，却也难不倒我！”明亮的月色下，只见他怀抱陶罐，在河边装满了水，尽数泼在祠堂的墙角。

湘妃祠堂年代已久，墙壁是由陶土砌成，土里混杂着柔软的稻草，以及细碎的花岗岩、鹅卵石等坚硬之物，平时十分坚固。吕辛用江水浸润墙角，反复十余次，墙上的陶土就变得松软了，然后再用锄头掘墙，轻轻松松便掏出一个可容身体通过的洞穴。

从洞穴钻进祠堂，黑暗中，只听得白鹤欢快的嘶鸣和拍动翅膀的声音。吕辛低声骂了一句：“笨蛋鹤儿，别叫啦，当心被人发现！”那白鹤果然安静下来。

在湘妃族生活了十余年，这还是吕辛第一次走进湘妃祠堂，毕竟他不是湘妃氏的族人。

暗中摸索一阵，从怀里取出火折，引燃一盏油灯，借着昏黄的灯光，见神台上并排立着两樽石像，左边一樽眉目温婉、右边一尊神态端庄，赫然便是娥皇、女英两位湘妃。

角落处，那白鹤被拴在一根柱子旁边。吕辛上前解开绳索，那白鹤欢喜无限，伸长脖子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又拿鹤嘴轻啄他的头发，形状好不亲腻。

吕辛被它蹭得痒痒，哈哈乐出声来：“好鹤儿，乖鹤儿，够啦够啦，痒死我啦！”又见它一身羽毛洁白无瑕，在昏暗的灯光下愈发明亮，心里说不出的喜欢。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额…你虽然长得神气，但是脑子不太灵光，竟被几个猎人给抓住了，实在太笨。不如我叫你作‘痴儿’好不好？”

白鹤垂首低鸣两声，也不知是同意还是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