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的冬天,似乎弥漫在切内瓦的上空,不要能否遇见太阳,抬起头时,甚至无法辨认出裹挟成团的乌云,视野内,唯有朦胧不清的白色覆盖在头顶,间或夹杂着黯淡的灰色。
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各自的表情也都不太乐观,使得原本算不上大的道路,反而显得有些空旷和冷寂。
对熟悉的艾达来说更是如此。
「我现在觉得,你没有说错。」光看远处的城墙,艾达还无法辨认自己所在的位置,但当出了小巷,七弯八拐来到大路之后,她凭借教堂处高高的钟楼确认了自己的大概位置,毫无迷惘地朝着自家的住宅走去。
不紧不慢跟在后面的埃雷,此时也只是简单地反问一声:「是吗?」
艾达的视线心不在焉地在路人的脸上来滑动良久:「气氛实在不怎么好。」
要说的话,埃雷也有一样的感觉。
切内瓦作为一个整体,虽然其要塞的作用略略大过城市,一直到很久前,条件都算得上艰苦。但组织能力和动员能力,在王国内部,也是首屈一指。加上与其领主与女王的良好关系,也颇受优待。
无论是打扫得干干净净,闻不到一点臭气的街道,还是建在河畔,木质水车吱呀呀转动的造纸厂,这些女王提出的事项,若不是在王都,也往往是在切内瓦首先实行。所以根据诺艾尔的讲述,这边的变化也应该天翻地覆才对。
艾达早已经习惯切内瓦日新月异的变化,以及其中遇到的种种困难,也许会在哪边的作坊发生火灾,又或者那些管理人员想要中饱私囊。这种令人开心不起来的事情,时不时会发生。
但那又怎么样?更常发生的,还是有益的变化,整个切内瓦的环境,更加让人赏心悦目。她挚爱着的故乡也一直是往前进的,大刀阔斧的向前迈进。
绝非现在这样。
不过,这也不是现在应该关心的事情,或者说,如果要解决这个问题,那么,就要寄希望于,埃雷得到他应有的成果,或者更清楚的了解自己哥哥的打算,并且两者中,至少有一个能成功。而想起临行前诺艾尔对着两人唠唠叨叨的场景,以及蕾雅那随随便便,并不放在心上的态度,艾达还是有些不安。
「他们两个,真的没问题吧?」
「嗯。」
「你的话,就打算这样去见我的哥哥?」
「嗯。」
「虽然不用什么礼物。有的话他也不会收,但你这样打扮,头盔都不打算摘下来,合体吗?」
「嗯。」
「即使我在这里介绍,也不要给我哥哥留下太差的印象。」
「嗯。」
终于忍不住的艾达转身,一个急刹,架着胳膊挡在埃雷面前。
埃雷也骤然停下脚步,头盔的下巴部分,险些磕到艾达的额头。为什么不避让呢?埃雷有些困扰地小退两步,重新拉开算得上安全的距离。
很快,他如梦方醒地摇摇头,反射性地按住短剑,向四周扫视。仍然是红砖碧瓦的初春街道,没有敌人,也没有任何行迹诡异的神秘无缘,只有三三两两无所事事的路人,看着像是能够自由行动的,有些危险的铠甲,传来好奇的目光。
「嗯……没有敌人吧?」
「当然,你不知道吗?」艾达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怒火越烧越旺。
「嗯。你在提问,我在回答。」
埃雷老老实实的回答。
「你这是在回答吗?」
「嗯?」
「嗯太多了!」
艾达不住大喊。放慢脚步的行人听到这里,古怪地笑了出来,本来这边看上去,有点危险,再怎么说,年轻的女性和全副武装的——算是佣兵,很让人在意。但没想到会是这种回答,而这句响到抖落屋檐上积雪的呐喊,也稍稍抖落了他们心中的阴霾。
埃雷低着头,困惑地和她对视。
即使迎着深不可测地头盔,艾达也没有退却,而是一脸忿然,强烈地显示着自己的主张。
「我明白了。」
不久,埃雷稍稍前后晃动着自己的头盔。
「真的明白了?」
「嗯。」
「所以我说……」本来都打算继续出发的艾达,听到这个字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站立不稳,左手扶着墙,右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后颈,「你完全没有明白吧?」
「我真的明白。」埃雷的声音听不出丝毫动摇,「不过用嗯,最省力。」
隐隐约约的干瘪笑声传来,完全抑制不住,又渐渐远去,艾达充耳不闻。她以右手隔着斗篷,微微抚摸着自己的剑柄,这一侧没有马车经过,掀起雪水染上的星星点点的污渍在斗篷的另一侧。
「你的评价标准只有省力吗?」
「不是。」埃雷困扰地微微拖长了音,「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这个头盔。」埃雷说,「头盔本身无法传音。我说的话,都通过魔力的波动转换。」
「这么麻烦的吗?」艾达将信将疑,重新打量着这个很古旧,但保养的很好的头盔。
她先前也听说过,确实会有这种装备,不过,在自己眼前就这么突兀的出现。艾达的态度,只能说是吃惊的习惯了
「嗯。」
艾达想起自己之前额态度,着实有些粗暴,但一想到埃雷也没有明说这个情况,她自己虽然有点愧疚,不过,也就是有点愧疚的程度而已,没有其他太多的想法。
「下次的话,这些要好好提前说明啊,还有,如果你觉得没有必要,也不用强迫自己,不回答也没关系的。」
「不,我认为有必要。」
「有必要吗?」
艾达稍稍侧着头,一个字都不想听漏。
「对,有必要。」
艾达含着一口气,但感觉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自己心中的复杂情感,完全无法用语言传达。百感交集,思绪万千。
艾达拉下自己的兜帽,继续无言地在前方带路,不过刚走出没两步,埃雷接下来的发言一下子就跃入了她的耳朵中:「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艾达没怎么思索,就立刻给出了自己有些避重就轻的回答:「想知道的……你觉得有必要的让我知道的。」
「唔……」埃雷轻声沉吟,便又默默跟在后面。
两人沿着道路继续前进。抛开南方的大片荒地——现在可能还留着没拆干净的帐篷,切内瓦的城区不大不小,再加上传送而来的据点在城市的正北,距离切内瓦的西北,艾达的宅邸所在并没有太远。
快走到的时候,她听到埃雷开了个头。
「那么……」
听到引子,艾达稍稍放慢脚步,左右环伺,确认没有人在旁边偷看,或偷听,才多少放心了一点。
「你最好知道,我认识洛塔姆·斯特拉。」
埃雷的声音徐徐而来。麻木的艾达思索了几秒,才想起来这个名字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名字。
「我的祖父……吗?」
斯特拉家族,现在的北境守护是艾达的父亲斯卡特,而前任,是领主洛塔姆。他很早就辞去了领主的职位,专心在王都以将军任职,功勋卓越,自己在来到学院之前,还刚刚见过自己的祖父。
这是惯有的习俗,不像其他国家为了方便,抛弃掉这个习惯,王国依旧秉持古老的信仰,鲜少允许兼职的出现。这一习俗古已有之,而追溯其原因,虽然没有明确的说法,但一种解释得到了很广泛耳朵认同。
因为神言,一个人同时,只能启动一项神言。想要分心同时多出多个举动,只能弄巧成拙,说不定还会有什么糟糕透顶的结果。诸神的旨意如此,又如何能有身兼数职的自信?所以,除了少部分例外,地方的领主和中央的职务,基本上是完全分开的。
「洛塔姆在任将军之前,他跟诺艾尔的关系就很好。她也见过我几面,很照顾我。」
艾达不忍暗自腹诽,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祖父似乎还多了几个朋友,自己居然完全没有听说。但如果对一下时间,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不过,有可能也并非意味,埃雷说出的一切就是事实。
埃雷见艾达还是一脸微妙的不信任,停下脚步,熟练地从包里翻出一个信封,在艾达面前抖了两下。洛塔姆私人封蜡的纹样就印在连接处,无法认错,至少艾达记得,这的确就是属于自己祖父的纹章。
「这是……他给你的?」
「对,让我在遵循北境律法的前提下,自由行事。主要是给诺艾尔,我也一样。」
他没有拆开,而是仔细地把这份信放回远处。封蜡的制作也有魔法的成分在里面,可以保证有封蜡的时候,信封内里不受魔法的影响,如果拆开了,里面的内容就有给更改过的可能,而在艾达的哥哥——阿尔斯面前打开,才能发挥最大的效果。最好还是让他亲自打开。
「怎么承认说的是你?」顺着想下来,艾达自然发现了这个问题,也有可能是从别人那边拿来的东西。
「我的名字,以及外表。」
「外表吗?」艾达被这个玩笑逗乐了,又旋即意识到,这并非恶劣的玩笑,「啊,我明白了,我可以帮你证明。不过我总觉得很没有……」
埃雷补上艾达绞尽脑汁形容不出来的词语:「现实感。」
「对,现实感,感觉每隔一会,你就要跟我说些新东西。我的大脑已经迟钝了。」
「你的哥哥认这个嘛?」
艾达嗯了几声,刚想肯定地回答认得出来。细细想想又一下子想清楚了埃雷隐含的意思,连连摇头:「他装傻吗?不可能的,不可能。他是个死脑筋的家伙——」
公正,正义,政治,刚正不阿,一生正气。艾达本来想继续往下列举这类词语,但思维一下子卡壳,而自己也说的够多,便转而下了结论:「非要我说。比起他有意隐瞒,我倒觉得是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可能更大……换条路吧,埃雷。」
「总之,你看到就知道了,他是个很好懂的家伙,还有,走这边,埃雷。」
她瞥见中间的那条路深处,醉汉在路上仰面卧倒,一边是一堆酒瓶,以及黄色的呕吐物。
不该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才对。
「……说起来,你没听别人讲起过他?」
「多听别人的评价,也不坏。但也不全面」
她草草止住话头,兴致不高。
清冷的空气,先前让她觉得清醒,而现在却未免冷冽。
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再度袭来。
这座城市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不过是过了一周而已。
「很在意?」
「……嗯。」艾达想到之前自己的小脾气,脸色赧红地补充了一句:「很久没看到过呕吐物留在路边。还有啊,我可不是闷在家里不出来的那种人。」
「我知道。这里的卫生系统很好,不比王都差。」
「你知道啊,所以才很奇怪……算了。快到了。」
艾达没兴趣多言,闷闷地收了声。
埃雷也没有追问,跟在后面,有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仰头看向天空。
在两旁密密麻麻的建筑群中,露出了灰色的天空。
而这灰色的,天空似乎就要这样一直这么阴沉下去,一直这样下去。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