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各个年龄段都有过这样的错觉:衰老开始折磨她,好日子气数将尽,往后的人生都是下坡路。
她从未意识到自己过于悲观,也可能意识到了,但不愿意改变,毕竟她很仰仗悲观带来的好处,提前说服自己接受坏结果,无疑是设置了一道缓冲,即便日后真的有坏事发生,也不至于显得猝不及防。
可平心而论,他们去悲伤岛屿的那一年,她与衰老还毫不沾边。
那时他们结婚不到四年,在时间与金钱上都很拮据,也不常出远门。在冬季刚露出冰凉獠牙的时节,她路过旅行社,看见悲伤岛屿的行程在打折。她忘记自己怎样说服韩潇,拿出两人小半年的工资,在旅行社匆匆报了名。等她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坐在前往悲伤岛屿的飞机上了,飞机往平流层急速上升,此时此刻,耳鸣成了全舱人共享的东西。
她坐在靠当中的位子,左边是个穿条纹衫的小男孩,浑身散发着儿童独有的气息,那是一种不识趣的聒噪。男孩试着解开安全带,所幸及时被他母亲制止了,母亲怒气冲冲地接过卡扣,重新把男孩牢牢拴在座位上。母亲说,“以后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男孩哭了起来,一瞬间,哭声如铅水灌进她的耳朵。她最厌烦的就是儿童的哭泣,并不是因为哭声本身恼人,她所不能忍受的,是孩子们对待哭泣的态度,仿佛无知能让他们的骄纵变得理直气壮。她那妃红色的外套盖在腿上,她想拿起它,蒙住双耳,可她最终并没有那样做。她转过脸看韩潇,他坐靠窗的位置,正盯着玻璃外变幻莫测的云层,对周围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她想,太糟糕了。
2
初中的某节地理课上,她第一次听说悲伤岛屿。老师画了一座火山,又小心翼翼地在火山外缘描了一个圈,那就是悲伤岛屿的大致地貌。
老师问,“你们知道再外一圈是什么吗?”
教室里吵吵嚷嚷,学生们那点窄小的自由,在地理课上彻底释放开来。一部分人交头接耳,话题无外乎游戏与八卦,或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秘密;另一部分人低下头,做主课的作业,这样回家就有更多空闲时间。老师等了一分钟,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期待知晓答案。
老师说,“是海。”
这堂课如明灭不定的烛火,不时浮现在她日后的生活中。她总是弄不明白,在课堂中,究竟是什么东西打动了她。也许是老师面对叛逆期学生的无助,也许是老师偏要说出答案的一意孤行,也许只是因为海,在老师开口的那一刻,她抬起头,瞥见他眼神中湿润的蓝色。时过境迁之后,当时的记忆碎片愈加难以还原,细小的疑惑最终变成一个无解的谜。
她一直记得课本对悲伤岛屿的描述,那是邻国最大的一个火山岛,岛上的居民有自己的生活链,他们常年深居简出,通过种植橘子消磨掉了好些时间。早些年,岛上的男人们被国家征兵,去和北面一个大国打仗。人们早就知道那场战争毫无胜算,可是他们无法逃脱国家的征召。战争历时三年,正如提前猜到的那样,那些男人大部分都没有回来,女人们日夜望穿秋水,最后还是向命运投降。为了谋生,一些女人当了海女,她们长期潜游在海中,寻找龙虾、鲍鱼、贝类生物,拿去换钱以便继续生活下去。
她把脸贴在书页上,温和的油印味洒了她满脸。她想象着海女手握撬棒,缓缓潜入大海深处。鱼群像某个加油站爆炸后银亮的碎片,在孤独的女人们周围张合。有些海女能看懂鱼的表情,她们会专挑快乐的鱼抓捕,因为那些悲伤的鱼肉质比较松散,买家一般都不喜欢。出于这个原因,那些快乐的鱼最后都在餐盘中找到了归宿,久而久之,海洋里只剩下悲伤的生物,它们和悲伤的海女面面相觑,碧蓝的海水簇拥着一切……那时候她觉得,人一生中势必要去一次悲伤岛屿才算圆满,这一度是她的梦想。在那个年纪,女孩子对待梦想多少有些感情用事,幸运的是,后来她成了为数不多的实现梦想的人。
然而,悲伤岛屿的旅行与她过去预想的截然不同。
那一阵子,她感到心里有一个巨大的黑洞,以至于她对任何东西的需求都很迫切,旅行也好,爱也好。她不记得韩潇从什么时候开始夜不归宿,他身上也逐渐冒出其他女人的种种痕迹,她恨自己过于敏锐,对那个女人的小花招无法视而不见。许多夜晚,她独自躺着,浓墨重彩的夜色积压在她枕边。她强迫自己不看钟表,以忽略韩潇回家的钟点,而在他未归的那段时间里,她固执地保持着清醒,一边在心中计算,他对她的爱还剩多少。多数时候,这种计算都以她的眼泪告终。
即便如此,他们并未正式讨论过这件事。
他们之间有太多事情没有说清楚,那种感觉,就像喉咙口卡了一排鱼刺。她等待着互相摊牌的那一日,却又害怕那天的到来,尽管他们早就对这个秘密心照不宣,可要是说出了口,就意味着他们不得不从行动上做出选择。
3
他们起飞时还是下午,算上飞行时间与时差,出舱时迎接他们的已是夜晚。
导游是个相当年轻的女孩,在领托运行李的传送带边等他们,她低头玩手机,反复调整表情,尽可能掩饰自己的不耐烦。一番简短的自我介绍后,导游带他们上大巴士。他们穿过露天停车场,时值一月末,悲伤岛屿昼夜温差很大,夜里比他们原本生活的城市还要冷上10℃左右,人们瑟瑟发抖,冷气不断窜进外套的缝隙,空气似乎悬挂着无数块隐形的干冰。
巴士开了,她还兀自停留在寒冷的余韵里。她想问韩潇,冷不冷,是否需要从行李箱里再拿件衣服,但犹豫了三分钟后,她确信还是保持缄默更好。
入夜后的悲伤岛屿异常黯淡,岛上没有霓虹招牌,甚至连路灯都很稀疏。他们住的房间正对着公路,不过晚上经过的车很少,而且总是悄无声息。宾馆附近有一个海滩,据说走道另一侧的房间可以看见海景。
他们坐在各自的床上——订行程时,她特意嘱咐旅行社的工作人员,订一间双人标准间。她有些紧张,她原本以为忍辱负重更适合自己,可是鬼使神差的,他们之间的第一场战役由她打响了。她注意到韩潇进门时的惊讶,这让她的虚荣心微微得到满足。
韩潇并没有多说什么,他转身整理行李时,她替他放洗澡水。她知道他有洁癖,与其说洁癖,不如说他很难破除和陌生环境之间的隔阂,因此在放水前,她用沐浴露将浴缸彻底清洗了三次,仿佛浴缸已焕然一新,他不会被迫通过浴缸与其他人产生任何交集,这样他可以稍微少一些疑心。水从喷头里不断涌出,她忽然意识到,事到如今,她还在努力扮演一个好妻子的角色。她不愿意承认,在她内心深处,还指望着他会回头,只要他愿意与那个女人分开,她可以随时割舍尊严,既往不咎,给他一个春暖花开的怀抱。
她看了一眼手机,显示刚过十一点。想着第二天要早起,她起来关掉了顶灯。他们不知躺了多久,她发现他也还没睡着,某个瞬间,她的勇气值又一次莫名其妙达到波峰。她开口问他,“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知道她在说谁,故意装作不知情,这也是他所擅长的。
她像是乘胜追击似的,接着问他,“她比那些女人好在哪里?”
好些年前,当他们还在谈恋爱的时候,韩潇就爱过别的女人。她很快识破了他的谎言,她打电话和她的女性朋友们哭诉一圈,她们和她一同骂他,当然是在背地里那种骂,她们说得如此义正词严,连她自己都深信不疑,和他分手是她唯一的出路。然而,等到韩潇来向她求和时,她又立刻改变了主意。他的赌咒发誓如此诚恳,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人来挽回她时的模样实在太迷人,她没有办法抗拒。
她是到了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一个开头。韩潇就是这样的人,他身上从不存在忠贞这项品质,他的情感不断延伸出分支路线,好在其他女人都非常短暂,她一直处在主干道的位置。
韩潇和她解释过两次,他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离家出走,他的整个童年都不曾有过女性元素,畸形的经历才形成了他现在的性格。他向她坦白,他确实很容易被女人吸引,但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替代她。她知道这不可理喻,她还是说服自己去体谅他,人对于自己所缺失之物的执着是非常可怕的,一旦他们有了能力,就会想方设法去弥补过去人生中的漏洞,那时多半已经太迟了,他们和漏洞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时差,所以他们能做的,只是放纵自己,滥用或者毁灭缺失过的那种东西。同时,她也告诫自己,不要去提他的母亲,也不要不假思索地说出任何会刺激到他的话。在将近四年的婚姻中,她一直谨慎而又毫不吝啬地深爱着他。
可是这次不一样,尽管以前韩潇也有过一些多余的恋情,但他一直很在意她的感受,从来不会像如今这般不加掩饰,更不用说夜不归宿。她隐隐觉得,他们的爱已岌岌可危,一个终将替代她的女人出现了。
四下静默中,她等待着他的回答,她等了那么久,当韩潇开口时,她都快忘记问题了。韩潇说,“她离不开我。”
她像突然没电的闹钟般停顿了两秒,接着,各种不同的情绪如彩色绸带般织成一张网,劈头盖脸把她裹在其中。虽然她深知公平无法作为感情的衡量标准,可是这真的不公平。剧烈的抱怨在她体内翻来覆去,但话一到嘴边就灰飞烟灭,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总觉得,接下去的话应该由他来说,毕竟如今她是被动的。
韩潇并没有如她所愿,他迅速把焦点从那个女人身上移开了。他说,“有一件事一直想告诉你。”
她顺从地问,“什么事情?”
当下的房间里,黑夜是一位飞扬跋扈的国王,而她是饱受折磨的仆役。在黑色浓雾的阻挠下,困扰深深撼动着她,她看不清韩潇的表情,对他的心意也毫无头绪,她像是落进一个绝望的陷阱之中。
迷糊之际,她听见韩潇说话,不是对她说,更像是对他自己说。他的声音轻盈飘忽,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某个逆流而上、已彻底知晓他们结局的时空。
韩潇说,“算了。”
他再一次按下妥协的按钮,轻微的叹息把一种不稳定的东西吹到了空气中。
4
她醒来时是半夜,天色像一扇厚重得拧不开的阀门。
可能因为年纪逐渐增大,或者心事令她不安,她的睡眠质量大不如前,常常会不合时宜地醒来,所以当昏沉褪尽,她发现自己再也睡不着的时候,她并不感到意外。
她从白色的被子里探出腿,在床沿摸索酒店提供的塑料拖鞋,然后熟练地走进卫生间,做那件她最近频繁在做的事——拔白头发。镜子的位置有些高,她要踮起脚,才能让整张脸落在镜子中。尽管姿势有些不舒服,她还是努力张开手指,井然有序地挑起一撮撮头发,察看其中是否出了叛徒。
大约三个月前,她梦见自己坐在陌生的路口,旁边有一具商店里常见的女性塑料模特。出于某种神秘的原因,她拆卸了塑料模特的身体,结果在模特的手臂中找到许多牙齿。当她准备站起来离开时,她忽然发现,她嘴里空荡荡的,牙龈之间弥漫着某种苦涩的黏液,原来那些都是她自己掉落的牙齿。她把这个梦记在一本绿色封面的小册子里,打算慢慢体会梦的含义。她隐约感觉到的是,一股抽象的沙尘暴正在向她袭来,其中隐藏着某种她担忧已久的东西。
没过多久,她就开始染上了拔白头发的习惯,并渐渐上瘾。她盯着自己在镜子中的脸,像一个过于成熟的油桃,光滑而充满神秘感。学生时代,因为清楚知道自己长相平庸的缘故,她并没有像其他女孩一样,犯毒瘾似的痴迷于照镜子。这导致在美化自己的外表这件事上,她非常迟钝,等她学会如何变美后,已经错过了自己最美的年纪。反而是稍稍年长之后,五官微微发生颓唐的变化,对衰老的恐惧迫使她把注意力集中在脸上,就她自己而言,那张原本毫无特色的脸竟忽然富有魅力起来。
她的白发并不多,翻了许久,只找到五六根。她狠心扯下白发,头皮上萦绕的刺痛让她怀有一股报复性的快感。
做完这一切后,她拿起外套,匆匆穿过酒店狭长的走廊。午夜灯火辉煌的厅堂,熟睡的男人,关于爱的谜题,全部被她抛在身后,她就这样义无反顾地闯入黑夜。
她沿着酒店门口的公路走,和她平时生活的城市不同,悲伤岛屿灯光很稀少,这里的夜由此显得异常沉静。冬季使公路边的树迈入暮年,透过枯枝,她看见公路下方的建筑,多是一些民居,古朴的房屋在路灯的笼罩下轻轻喘息着。
她停在一家便利店门口,黑漆漆的路上,便利店招牌上跳跃的光吸引了她。尽管不想买任何东西,在自动门打开时,她不假思索地走了进去。
她漫无目的地穿行在货架间,悲伤岛屿上的人们使用着一种与世隔绝的语言,所以她根本看不懂货架前的标签,只能凭经验推测那些货物到底是什么。由于实在挑不出想要的,她只好走到收银台前,用英语要了一杯咖啡。
营业员一时没有听懂,她不得不再次向他强调,要一杯咖啡。
这时她才看清营业员的模样——一个白净消瘦的年轻男孩,年纪在二十岁左右,时间还没来得及把他身上的腼腆洗掉。他望着她,多少有些惊慌失措,好像语言不通是他的过错似的。她只好拿起盛咖啡的纸杯,朝营业员示意,这下他才恍然大悟。
咖啡机原本是自助的,但因为看不懂机器上的操作文字,只能由营业员来帮她操作。他艰难地从柜台里钻出来,帮她倒了咖啡,又细心地数了两遍找零,最后把硬币一枚一枚放进她手里。他低下头时,她闻到他领子里冒出的柑橘沐浴露的香气。
她捧着咖啡去了海边,海滩上杳无人烟,衬着半透明的藏青色天空,她像是无意落入了一颗崭新的星球。她想着那个躺在房间里的男人,假如他忽然醒来,发现她已消失在瘆人的白床单里,他会做什么呢?然而,她想得更多的,是便利店里那个年轻男孩。她自己都不曾弄明白前因后果,他却已在她脑子里驻扎下来。那个男孩身上有一种让她感动的东西,也许是他认真而无能为力的样子,也许是他们之间的沟通障碍,也许是冰凉湿润的夜使便利店充满奇妙魔力。
风从海面上吹来,像一把装满薄荷液体的水枪在朝她喷射。
就在这时,迟来的孤独终于俘获了她。
一个歇斯底里的念头一闪而过,她想回到那家便利店,把货柜上所有的东西都买一遍。光是想象那样的场面,她就想哭。
可是到最后,就如这些年里搁浅的其他念头一样,她并没有真的去做。她在海滩上站了很久,海浪从世界尽头游过来,扑簌簌落在她脚踝边,她的脚趾在塑料拖鞋里战栗。她想,如果现在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一定会回头,她会奋不顾身地跟他走,无论他是谁。
她蓦地意识到,原来今天是中国的大年夜,她本该带韩潇去见那些刻薄的亲戚,吃团圆饭,看电视节目,就像汤圆广告里放的那样。实际情况却是,她独自在异国海边,冷得发颤,她觉得世间一切都那么遥远,甚至连韩潇也从某种意义上远去了。
5
再度和韩潇谈起婚姻问题,是在第二天前往马戏城的路上。
冬日清晨,路面上的冰还没融化,大巴士就在公路上懒散地跑了起来。导游正在讲解悲伤岛屿的历史,比当年地理课本里讲得丰富得多,她却没什么兴趣仔细听。她和韩潇坐在最后一排,昨日的夜行令她困倦不已,但她仍强打精神追问那个女人的事,她没有办法不这样做。
他们和人群一起流进马戏城,这天人不多,总共只有三四个旅行团,整个内场空荡荡的。这个马戏城相当老式,室内暖气不足,座椅上的红色布料因使用过久而发黑,落魄的气息到处弥漫,她像是误入了流浪马戏团临时的家。
入座后,一个穿蓝色雪纺衫的女人开始表演钢圈。背景音乐很熟悉,是那种耳熟能详又一下子回忆不起来在哪里听过的旋律。在舞台的后方,站着一个候场的小丑,从身高上判断应该是个男性,彩色的爆炸头发套罩在他满是油彩的头部。舞台顶部挂了一排彩灯,被灯光打亮的空气中,可以看见浮游的灰尘。
她扫视完周围的一切,终究按捺不住焦躁的心情。她知道自己煞风景,知道这样咄咄逼人无非只能加剧韩潇对她的厌恶,她还是凑近他,轻声问道,“那么你想离婚吗?”
他没有听见,或者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彩光在观众脸上流淌,她看着他的脸一层层变色,刹那间,她觉得他变成了一个不同的人,比她第一次见他时还要陌生。
她想哭,并不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发现令她悲痛,而是她认为在这样的情境下,哭对她来说是一个合理的举动,也是排遣绝望的最佳渠道。她即使如此,在感情与理性共存的极端状态中,接受了生活的一次大洗牌。
她告诉自己,这些不算什么,无论怎样都不用担心,人生很长,一定还会有更糟糕的事发生的。
等她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马戏上的时候,那个蓝衣服的女人已经下场了,舞台成了小丑的领地。小丑被四匹棕色的马包围在中间,马鞭在他手里显得很不配衬,他用力一挥鞭,鞭子上松香油的气味淹向观众席,受到惊吓的马儿跑得愈加激烈,整个舞台就像一个飞速旋转的陀螺。小丑的脸在马儿肉体的缝隙渐渐模糊起来,她感到舞台正紧绷着,而观众所喜爱的,也许正是这种崩溃边缘的刺激感。
绕了几圈之后,马群往后台跑去,取而代之的是蓝衣女人的再次出场。她换了件演出服,同样是蓝色,胸前多出的亮片增添了廉价的隆重感。屋顶中央垂下一根绸带,女人娴熟地伸手抓住,不多久,如同观众所期待的,绸带卷着她柔韧的躯体缓缓上升,女人如午夜花苞般舒展开四肢,在高空中做出各种惊险的姿势。女人身上的亮片发出耀眼的光,人们仰起脸,看蓝衣女人孤独地摇摆着。
没有人注意到绸带的松动,没有人预料到,这将是蓝衣女人最后一次表演。
人们心里都明白,人生是可能戛然而止的,其实你无法选择自己的尾声,但是他们又那样脆弱,不能接受这样突然的终止发生在眼前。
一道凛冽的光霹雳而过,接着便是蓝衣女人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全场惊呼起来,马戏城里从前上演过无数演出,哪怕是马戏最辉煌的年代,也不曾有过这样大声的尖叫。导游急着把游客驱赶出事故现场,她浑浑噩噩地站起来,韩潇拉起她的手,他们被颤抖的人群簇拥着往外走。她记得自己看见的最后一幕是,蓝衣女人已被白布盖住,小丑独自靠在一边,他的彩色头套摘了下来,露出一头灰白的短发。因为妆容的缘故,他脸上狰狞的笑容怎么也挥之不去……
6
他们去那家便利店买烟,进门时,一种荒诞不经的忐忑在她体内暗暗散发,仿佛她与这家店曾有过不可告人的交易似的。营业员换过班,一个梳马尾辫的女孩替代了昨夜的男孩,女孩长相甜美,过于丰富的表情宛如一碗糖浆泼在她身上,她颇感烦腻。
她怔怔盯着咖啡机,在心中设想那个男孩此时可能做的事。脱下营业员制服之后,他回归到错综复杂的日常生活之中,她对他来说,也许只是一个沟通不能的外来游客,他转眼就把她忘记了。
他们买了巧克力味的烟,一边拆塑料包装纸,一边朝海边走去。
濒临黄昏,天色很花哨,像有人在高空中一个神秘的地方打翻了一杯彩色鸡尾酒。那个钟点,海女已经纷纷走了,海面上的磷光在跳最终的舞曲,海风的节奏难以捉摸,时急时缓。他们沿海岸不断行走,彼此都产生一种错觉:他们正在抛弃某种东西,他们把焦头烂额的旧日子抛在了脑后。
从表面上来看,死亡所引起的骚动停止得很迅速,就像刚在索然无味的人生中坐了一次过山车,恐惧好像在到达平地的同时消散了。但实际上不是那样的,过山车下坡时的惊悚感永远留在了他们心里,如同一条蜿蜒曲折的深色暗河。
韩潇忽然搂过她说,“这不是我们的错。”
她点头,为了缓解话题的沉重,她顺口问他昨天夜里想说的是什么事情。
他说没什么,脱离那个场合之后,他就不怎么愿意再提那些事了,不过出于对她的示好,他最后还是说起那段晦涩的往事。早在他们婚后的第三周,他就想对她开诚布公,然而可能因为他独自承受了太久,将这件事告诉第二个人的念头让他紧张不安,因此一直拖延至今。
意识到母亲已经离开时,大概是在他刚上幼儿园的年纪。整个家像一盘下了一半的黑白棋,进退两难,全然不知该怎么维系下去。他记得没过多久,父亲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工作,他被送到奶奶家寄养。后来每当想起童年,他脑海里首先浮现的总是一面布满灰色裂纹的墙,暗沉幽僻的老阁楼里,时光在密不透风的竹帘里沸腾。
在他的印象中,他的母系亲戚少得可怜,只有一位比他母亲年长十余岁的舅舅。舅舅有时来看他,不论季节变换,他总是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全身满溢一股木料的味道。他喜欢见到舅舅,因为那是唯一一个可以同他谈论母亲的人,不像他的爷爷奶奶,他们绝口不提与他母亲相关的任何事,仿佛失去母亲才是孩子们最健康的成长方式。唯有和舅舅交谈时,他能隐约获得一些母亲存在过的痕迹。他从来都是不服气的,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消失?他问过舅舅许多次,母亲究竟去了哪里,舅舅不置可否地看着他,沉默的天性使舅舅的逃避话题显得很自然。
终于有一天,舅舅答应他,等他长到十八岁,就把他母亲失踪的来龙去脉告诉他。这让他安心,他如同从舅舅手里接过一个神秘的宝箱,只要顺势活下去,在未来的某一天,他就能从舅舅手中得到开箱的钥匙。
他对未来的剧情走向满怀信心,根本不曾预料到,原来那些你以为注定会发生的事,最终还是会发生偏差,甚至全线崩溃。那是他念预备班的那一年,距离约定的十八岁还差好些年,在某次晚饭的餐桌上,奶奶告诉他,他那个舅舅死了。
他问她,怎么死的?
奶奶说,上吊的。
奶奶总是一副对任何事都毫不在意的模样,她在艰难险阻中漂泊了近一生,所有遭遇都在她意料之中,她已经丧失了惊讶的能力。他不能理解的是,奶奶和舅舅关系并不亲密,即使正面相遇,彼此也不会打招呼,但舅舅的死讯却是奶奶告诉他的。
抵达舅舅家时,尸体早已被搬离,房间里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茶叶罐盖子没盖紧,床头翻过的书里折着角,窗外晾衣杆上还挂着一件白色背心,好像舅舅只是暂时离开房间,去菜场买菜,或者步行到附近的大舞台听一场戏,他随时都会回来。他在舅舅的躺椅上靠了一会儿,一边开始怀疑这一连串的事情,会不会只是一个恶作剧。也许舅舅并没有死去,而是也去了某个新的地方,他将和母亲一样音讯全无。那么,他们是否还有可能重新回到他的生活中呢?
他的这一点侥幸心理,在看到舅舅的骨灰时轰然崩塌了,舅舅终身未娶,替他捧骨灰的是一个陌生男人。葬礼上寥寥数人,可每一个人都拿着沉重的铅锤,朝他虚构的最后一点希望狠命砸去。他们从殡仪馆最小的厅堂里走出来,他忽然回过神来,他发现其实舅舅是一个背叛者,他承诺过的答案永远不会兑现了,舅舅彻底把他的母亲从世界上抹去了,可是他不愿意接受这个结局。
从那天起,他每天放学后都会去舅舅的房子,花上好几个小时翻箱倒柜,看舅舅在临死前是否给他留下什么纸条、照片,或者其他什么线索,以便指引他母亲的去向。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两个月,他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甚至割开了绛紫色的皮沙发,把里面的棉絮一一拉扯出来,细嗅其中是否潜藏了疑似母亲的气味。那段日子,他经常反应过激,虽然他的身体出现在课堂里,可在那些接连不断的白日梦里,他还在舅舅的房间里苦苦挖掘。如果不是奶奶及时发现,并阻止了他,他无疑会变本加厉,更加病态地去尝试各种寻找母亲的方式。
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段往事,他懒得就他当时的精神问题做任何解释,更重要的一点是,就算他对别人说了,也没有人会理解他那时的心情,他在孤独中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后来——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他冷峻的外表与性情牵绊了许多女人的感情,逐渐地,他找到了一种新的寻找母亲的方式:和不同的女人交往。他想,总会遇到某个可能和他母亲相似的女人,那也未尝不是一种弥补。
“但是以后不会这样了。”泛咸的海风轻拍他们的脸颊,像在净化蓝衣女人留给他们的阴影。亲眼见证那个女人的死亡,让韩潇做出了最终的选择,失去的东西是不可挽回的,死亡和爱都是一样的。
静默之后,他如释重负般地说,“今天大年夜,明天开始又是新的一年。”
她再一次点头,可那个时候,她已经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因为便利店营业员带来的情感冲击,也因为她刚见过一次死亡,死亡让她积蓄了某种可怕的力量,原本游移不定的她,突然风卷残云般理清楚了自己的生活。
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她总在盘算她和韩潇以后的日子,她试图量化自己的爱,然后展现给韩潇,作为挽留他的资本,但是她错了,她曾经以为爱是某种趋于永恒的东西,而她现在忽然明白,所谓爱,只是一些琐碎的瞬间罢了。
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此时此刻,她已经不爱他了。
那天夜里,她梦见粉色的海,是那种非常浅的粉色,近乎半透明。一群体态轻盈的女人在海下的珊瑚礁里嬉戏,分不清是海女还是美人鱼。她们相互追逐,一边渐渐下沉,往更深的海底游下去……
此后的许多年里,她一直在想,也许某一天她还会回到悲伤岛屿。她的学生时代对悲伤岛屿满怀好奇,这种渴望一窥究竟的憧憬与她日久生情,即便到了如今,悲伤岛屿仍是她的理想之地。
一次偶然的公司旅行,她再度来到这座迷幻的岛屿上,不过这是十七年后的事了。过去那座寒酸的马戏城早就拆了,一个大型游乐场拔地而起,沿着海边散步时,远远可以听见旋转木马转动时播放的音乐。人们对海女的兴趣降到了零点,因此,导游也不再对那些海水深处的女人做过多讲解。取而代之,游客们七嘴八舌向导游打探的,是位于悲伤岛屿中央的那家免税店,据说冬季折扣时,这里可以买到全球最低价的奢侈品。
现在,她终于可以坦然面对那个蓝衣女人的死亡。重新回忆蓝衣女人从高空摔落的画面,她终于知道,当初导游把他们带出马戏城时,那种让她浑身不适的东西是什么——是人们内心深处的兴奋,对于死亡,对于他人身上的遭遇,惊诧的尖叫声之下,人们体内的恶魔蠢蠢欲动。
那次旅行之后,韩潇告别了那个曾经让他对婚姻动摇的女人,回到她身边,虽然不久后他故技重施,和新的女人牵扯出不可言说的关系。从悲伤岛屿回去之后,他们的婚姻又勉强维持了五年,最终还是以分别告终。他们没有生孩子,这一点几乎是达成共识的,他们不愿意创造一个生命,来继承他们对人生的担惊受怕。
她恍惚想起,自己一度如此迷恋过韩潇,现在回头看才发现,她其实是痴迷韩潇内心永远修缮不了的痛苦,就像她自己的内心一样。她发觉从前的自己很可怜,可是这种怜悯只能由她自己发出,假如出落在他人身上,她会觉得是一种侮辱。
时隔多年,她一下子弄明白了太多事,连她自己都有些措手不及。
她在熟悉的海滩上行走,突然听见远处有人在喊,涨潮了,回头吧——
她不知道那是谁在喊,只看见人们纷纷往回走,争先恐后地朝公路上涌去,似乎慢一步就会成为海浪的俘虏。她被人群的焦虑所感染,也转头往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可鬼使神差地,她转过身之后,忽然忘记了自己回头的原因,忘记了潮水如利箭正对准她的背脊。
她只想着往前跑,和人山人海融为一体,和其他人变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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