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觉寺。
禅院外重兵把守,戒备森严。
禅房内,一年轻男子端坐在中间的蒲团上。他接过布包,打开来,露出一面铜镜。
小沙弥低着头,轻声道,“这是夫人托人送过来的,说是蒙故人所赠,物归原主。”
“你退下吧。”
“是。”小沙弥躬身离去。
他轻轻抚过铜镜背面古朴的花纹,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摇光,七星玉石镶嵌其中,光芒隐隐流动。
耳畔传来钟鼓之声,他站起身来,往窗外望去。从皇宫方向传来连续钟鸣。
一败至此,终究无力回天。他自嘲一笑。只是,到底有些不甘心啊。
鲜血淌过,铜镜闪耀之后,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
嘉祐九年,初夏,午后。
距武乐城外三十里,顾家别院。
别院在玉岚山脚下,面积不大,因有些年头没有修缮,显得有些破败。
回廊不过粗粗打扫了一番,庭内杂草尚未除尽,几朵紫云英间在其中,微微摇摆。
午后的天气有些热,两个粗使婆子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干着活,在阴凉下歇一歇,边碎嘴说些话头。
朝向西边小厨房的那婆子见前面走来个绿裙小娘子,也不以为意,继续懒散着做些活计。
冬儿脸上有细细的汗珠,裙摆上沾了些炭火的黑色,双手清洗的很干净。经过那婆子,并不停歇,继续往厢房走去。步伐虽然急,手上的木托盘和药碗却是稳稳当当的。
她伸手轻轻推开房门,绕过屏风,看到床前的小丫头正坐着慢慢打扇子,心下稍微一松。把托盘放在桌上,示意小丫头走到屏风旁,低声问道,“青柳,姑娘有没有醒来过?可曾有人进来?”
青柳摇摇头,“冬儿姐,姑娘一直没有醒。没有人进来过。我听到耳房里严嬷嬷和绿荷姐姐像是在收拾东西。”
青柳十来岁,虽然年幼,平素倒是机灵。这几日来冬儿总是亲自去厨房熬药,不敢假他人之手,便嘱咐小丫头青柳守在床前,看着姑娘。
冬儿皱眉,低声道,“她们走了也清净,不用理会。”坐到床侧,轻声唤着,“姑娘,姑娘,吃药了。”
床上躺着的女子盖着薄薄的锦被,脸色有些苍白,青丝垂在枕边,几缕发丝贴在额上,眉心时有微蹙,显见病中睡的并不是很安稳。虽然病容憔悴,却也不损其清丽貌美,正是武乐城里顾家的嫡出大姑娘顾音。
冬儿扶起顾音靠坐在枕边,脸微微斜朝外,拿起小汤匙,仔细的给她喂着药汤。顾音虽未醒来,幸好还是能有意识地吞咽下药汤。
喂完药,冬儿用帕子轻轻拭去顾音唇边的汤液,又让青柳端来铜盆,拿巾子净过脸,再将她扶下来躺好。碗匙让青柳拿去厨房清洗,自己坐在床边,轻轻打起扇子,寻思着小卓哥一早进了城,不知道什么时辰才能回来。
回廊旁的两个婆子正在唠叨,“屋里那位是不是不成了?”
“恐怕是撑不了多久喽,听说自前儿送过来,一直没醒。”
“啧啧,这么金贵的人儿,到头来也是......”
“在府里就不是得宠的,夫人都有了儿子,老爷的眼里素来只有二姑娘和小公子。本来就被退了婚,前些日子又出了那种事,老爷的颜面都丢尽了。严嬷嬷说,如果不是生了病,恐怕是要被送去……”
青柳端着托盘经过回廊,听到了忍不住啐道,“你们混说些什么呢!眼里还有没有主子?别以为在别院就没人管你们!”
“你这小贱蹄子,嘴欠!”那婆子挥舞着胳膊,作势要打,青柳飞快的溜走了。
“我说荆婆子,你也别跟这小丫头斗嘴了。府里的事情,跟我们没甚关系,我们不过是在这别院里守守门,干干活也就罢了。”另一个婆子道。
“府里咱去不了,享不了富贵,这破别院,来了也别摆什么主子架子!”那婆子悻悻道。
冬儿在屋里隐约听了几句,虽然心里有些气恼,不过也不打算上前去训斥什么。
眼下姑娘一病不起,跟来的几个丫鬟婆子和仆役,也就青柳和小卓哥是忠心的,其余几个不过平素府中粗使之人,并不顶用,另外严嬷嬷和绿荷,本就是夫人的人,还得防着她们使坏。
况且,现下最要紧的,是姑娘的病情。
姑娘本来就体弱,自从前些日子生病,身子一直不好。前日府里一顿吵闹,姑娘晕倒,昏迷了半日,断断续续发热不退,夫人让人将姑娘送到这别院,老爷也不曾说过半句话。
这两日,姑娘时而昏迷,时而迷迷糊糊醒来一会儿,身子还有些发热。小卓哥去城里找来刘大夫,开了些药,说是今天再不退热,可就难办了。
思及此,冬儿不由双手合十,默念道,“郡主,您在天有灵,求您保佑姑娘度过这个难关吧。王爷,王妃,你们一定要保佑王府的这点血脉。”
顾音父亲顾谦,是光启二十四年的探花郎,娶妻穆氏,乃是安王爷的嫡出幼女荣阳郡主。两人成婚几年,夫妻恩爱,膝下育有一女,正是顾音。顾音自幼父慈母爱,又有外祖一家看顾,千娇百宠,自不必多言。
可惜好景不长,昔年王府大难,王府诸人皆亡,仅仅留下了嫁入顾家的荣阳郡主。悲痛之中,荣阳郡主小产,而后病亡。
不出半年,顾父续娶表妹云氏。从此以后,顾音的生活彻底发生了变化。虽然在外人看来也是锦衣玉食,可怜父亲无视,继母不慈,旁人不知的地方,更是受了百般委屈。
如果郡主还在,安王府还在,伯府怎么会来退婚?前些日子那样的诬陷和吵闹,又怎么会发生?但凡老爷能为姑娘做主,姑娘又怎会一病至此!
冬儿想着这些,轻声叹气,只希望姑娘能赶紧好起来。
*
顾音已经在路上走了很久,四周白雾弥漫,人影似隐似现。前路有束光照过来,不近不远,往前走一点,光就跟着远一点。
流光易去,昔年难追。短短一生,有如浮光掠影,在面前一一闪现。
似乎听到天边传来叹息声。“音音,音音……”
转瞬间,她的身影消失在白雾里。一面铜镜浮在天地之间,北斗七星镶嵌在其中,流动着光泽,天枢闪亮耀眼,天璇也待要发出光芒。
顾音睁开眼,看到一双担忧的眼睛。
“阿音,你终于醒了。可别再调皮了。”荣阳伸出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又揉了揉她的头发。
“看看你,居然跟周家的小子一起爬树,这是姑娘家做的事情吗?”荣阳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数落道,“周家的小子也是,不好好看护于你,让你摔了下来,幸好没什么大事。刚刚洛夫人带着他过来赔罪,我见你没醒,也没去见他们。你外祖母和舅母在外面呢。现下你既然好了,娘亲就大人大量原谅那臭小子啦。”说完微微一笑。
虽然已经是一个五六岁孩子的母亲,荣阳的年纪也不过二十来许,清雅秀丽,加之一直珠围翠绕,万事无忧,笑起来犹如少女,还略带着几分天真娇柔。
顾音呆呆的望着她,伸出自己的手来,“娘~”,一双小手白白嫩嫩,手指头胖胖的。
荣阳抱起她,在房里走了几步。乳母齐娘子随侍在侧,七八岁的冬儿扯着齐娘子的袖子,露出半个身子,有些好奇又带着关切地看着她。
顾音愣愣的看着年幼的冬儿,这是冬儿刚从府外过来的时候?扭头看窗外桃花正开着,庭院中姹紫嫣红,一派春天景象。假山奇巧,状若雄狮,难道是外祖家的庭院?回廊上匆匆走着的,那是张嬷嬷?侧头跟一个侍婢说了些什么,然后朝这边走来。
“这是小时候的我吗?”她迷迷糊糊的,“我这是在做梦,还是已经死了,回到以前,见到了娘?我什么时候从树上摔下来过?周家小子又是谁?”
顾音幼时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当年京城之乱,她大病一场,忘记了很多事。或许是因为年岁小,不记得从前,又或许是受了惊吓,不敢回想,刻意将其隐藏在脑海深处。
正思绪混乱,理不清楚,又见一个男子走进来,长身玉立,身穿绯色官袍,正是父亲年轻时的模样。父亲顾谦,时人称之为顾探花,风姿俊俏,闻名京城,想来也是当年荣阳郡主挑上他的原因。
顾谦时任右文殿修撰,接到家里消息说女儿有事,便告了假,匆忙回来了。
“阿音,好些了吗?”顾谦关切的问道,一双俊眉微微挑起,伸手从荣阳怀中把女儿抱了过来,“让爹爹看看。”
荣阳刚抱了一会,就觉得有点沉了。此时的顾音是个皮实的孩童,身量虽小,却不瘦弱,可不是后来闺阁里娇娇弱弱的风一吹就倒的顾家大姑娘。
她把女儿递给顾谦,夸张的用粉拳锤了锤胳膊,道,“难怪阿音有力气跟着那些臭小子一起调皮,没有点姑娘家的样子。”见顾音醒来后颇有些呆愣,笑着道,“都不怎么说话,是不是摔傻啦?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顾谦右手抱着女儿,左手摸摸她的头,见没有受伤,也没有发热,稍微放下心,又有些担忧,“阿音是不是吓着了?别怕,爹爹在家陪着你。”边帮她把双丫髻上翘起来的头发理了理,甚是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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