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静萱绣的入神,待手里的两只交颈鸳鸯勾勒出惟妙的影子,日头落到了西山后头,府里的黄皮灯笼都点上了烛火。
沈老太太为贺孙女病体初遇,特留了人用饭,踌躇碟盘正摆着,沈老太爷下了朝,夹着风雪进屋,小厮忙上前替其拂去肩头积雪,肩头的紫金官服因雪化开的雪水洇湿出几分深色。
“五丫头醒了?”
沈老太爷挥手示意小厮退开,龙行虎步的行至桌前,一撩下摆,大马金刀的坐在凳子上。
沈家祖上是马背上博来的丹书铁券,行事豪爽大气,不拘于簪缨人家彬彬有礼,沈老太爷得沈氏族老一句实有先祖遗风,行迹可见一般,见他鬓角的灰白青丝牟足了劲儿往外舒展,模样比前些日子西域进贡与皇室的白毛狮兽也不逞多让。
这样的人胸腔里放了颗不服老的心,那年翊王府办的马球会,明明他不必下场子博那劳什子四方和田玉的彩头,因四下的人一激,一意孤行的下了场。
后头马失前蹄沈老太爷自马背上跌了下来,叫混乱脱缰的马匹当胸踩踏而过,折断的骨头扎进心肺,不中用的喘了几日撒手而去了,留老妻老来守寡。
沈静萱起身退到桌边,福了个身道:“萱儿今日早起里吃了郎中开的最后一贴药,身子爽利多了,劳祖父挂念了。”
她的印象里祖父的形象淡淡的,唯能叫人记得住的便是要数其训沈父时那挥动藤条虎虎生风的狠劲,那时她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原不是沈府里横行无忌的霸王,若称沈父是盘踞山涧的猛虎,那年迈尚雄壮的沈老太爷便是怒目可怖的伏虎罗汉
钵大的拳头提起来,沈父这虎皮大猫也得抖三抖,乖巧的没了脾气。
沈老太爷点了点头,神色未落到脸上就又升了起来,他粗狂的眉毛拧在一处,语气有些翁翁地道:“还是女娃子娇弱,要是换做哥儿,两头若是打出不个头破血流来有怨屈也得给我憋着。”
沈静萱:“....”
这是怨我女儿身没承了您降龙伏虎的本事?她不免有些哭笑不得道:“祖父拳脚骑射之术在京中都是顶好的,孙女平日里娇养着落在您眼里当是不出彩的”
沈静萱面带喜色,因是内里而外面上不显刻意之色,沈老太爷看在眼里暗暗的点了点头。
这自幼养在老伴膝下的孩子多少是比其他几个来的讨喜,
他道:“以前未能显出倒不妨事,今儿鄙处晃在明面上未免会给旁人留下个娇弱的名声,不大好"
沈老太爷略作思付道:“不若如此,明儿起,辰时你便随我到堂前习武,左右还能戒了偷懒的性子,好好练练筋骨”
其实他后头还藏了半截子的话,在沈老太爷眼中姑娘家身体强健往后嫁了人也好生养,他母亲便是如此,不过未出阁的姑娘生养的话原不该他开这口,遂掐了话。
沈静萱闻言却傻了眼,她别的样样能好,样样都好改,只早起一事便是人生中不可逾越的大敌,且她与这大敌日久深情早已难舍难分了
在闺中不肖说,她是个能赖上卯时两刻绝不卯时一刻起的懒人,每每伺候她洗漱装扮的婆子丫鬟都得费大劲才能把她穿戴妥当,出门前还一步三晃未能醒神。
入了婆家,伯爵娘子也不是个爱摆谱的人,面和心善,瞧得出来儿媳的难处故而把请安的时辰挪后了小半时辰,沈静萱那懒性子依旧在骨子里茁壮成长,至今不悔。
沈老太爷今儿一句话就要断了自己养了两辈子的深情,心中大恸,只泪眼汪汪的去瞧祖母,盼着祖母垂伶能救她于水火
熟料,沈老太太不知从那句里听出有理,竟赞同了沈老太爷的做派,惊堂木一落,折了令箭就此断案,绝了沈静萱那簇然冒出的侥幸苗头
夜里的饭沈静萱吃的都不香了,连最爱的八宝莲子羹也没吃上几口,沈老太太只以为孙女是叫老伴唬住,担心被训狠了。
饭后,沈老太太喊了人到屋里说贴己话,指着额头笑骂道:“你祖父哪里能真把你当哥儿来练,你只管骑驴放马得过且过的行事,左右又不是要你上战场,练不出个铜皮铁骨叫不长眼的刀剑伤了性命”
沈静萱想哪里是放不放马骑不骑驴的事,是她屋里磨人的妖精不肯放她走。到底她心中百转千回难舍难分,习武的名头定下来了只改不了。
外头的风雪呼呼作响,声嘶力竭的诠释何为鬼哭狼嚎,过了宵禁的时辰,屋里的灯只留了靠床前的几盏,沈静萱依着床头手里正拿着黄皮话本心不在焉的看着。
海棠这丫头嗜睡,坐在杌子上脑袋一点一点的不断的打着瞌睡,忽起了心思,沈静萱用书面拍了拍床帷。
沉香木雕百花的大床敲打的声音格外清脆,屋里头本就静,这一下海棠登时就吓醒了:“怎么了,怎么了,姑娘是要睡了吗”
慌忙间,她瞥见姑娘笑吟吟的望着自己,若有若无的视线往朝的自己嘴角边扫去,她心有所感,下意思抬手去擦,见到手心的水光在幽幽烛火下闪烁,腾地一声闹了个大红脸,瞌睡绕梁三尺惊飞的没了影。
“姑娘...”她闷声道
沈静萱有心逗她道:"海棠,你也不小了怎还和三岁娃娃般坐着也能瞌睡过去?"
五十步笑百步,说的便是她这样的人,逗人的时候全然忘了自己晨间是什么德性。
海棠低头上前替人压了压被角,道:“姑娘时辰不早了,明日还得早起去堂里同老太爷练武呢,再不睡可得起不来了,第一次且不能迟了。”
“无妨”沈静萱摆了摆手,示意海棠坐,她其实是困的,可脑海里一直绷着根弦,每每昏昏欲睡之时便会拨响搅得她无法入睡。
她眼神若即若离一时寻不到落脚点,一会落在案前的三彩绘莲叶锦鲤的垂耳锦绣花囊上,囊中是插着丫鬟从外头院子里刚折来的红梅,通透鲜艳的花瓣上缀着花蕊里化开的积雪,屋内四角铜丝绞的石龛里头银丝炭烧的正旺,红彤彤的一片,沈静萱的脸在晦暗不明的烛火下,平添了几分道不明的哀伤悲恸。
海棠看的愣愣,心里那种姑娘好似变了的念头又涌了上来,未待她仔细辨清是哀伤压过悲恸还是悲恸胜过哀伤,就听姑娘幽幽的开了口,声音似砸进澄澈的湖中在平静的屋内掀起点点涟漪水浪
“海棠,你信不信鬼神,信不信世间人死了是有魂魄的”
话头问的莫名,海棠想了想,道出了回应:“信”
沈静萱诧异道:“可有什么缘由?”
海棠挠了挠头,裂开嘴笑的憨态可鞠:“就是身边有过些奇奇怪怪的事,就信了”顿了顿道:“姑娘可知我原不是京中人,老家是永州一处荒僻的小镇上,因这家中姊妹兄弟多,爹娘又是土面朝天的农家子,一家人全靠着祖上留下的几亩天过活,后官家御极天下第三个年头。
老天爷发了场脾气,整年间不是逢大旱便是暴雨连绵,庄稼地里的宝贝全长不出活人命的粮食,爹娘没有办法才将我卖给了京中来的人牙子,后入了沈府被老太太选做姑娘您的贴身丫头。”
沈静萱点了点头,海棠的籍贯她是知晓的毕竟是贴身伺候的丫鬟,若是不知根知底用着也不安心。
“只是过往三言两语就能盖过去,可实则里头的夹着的事可不似看到的平淡”海棠忆起过往的事,眼中起了不明的情绪。
要知道始皇将都城定在了云州,永州在云州西北方,两地离的不近不远,中间隔着了条长沙河并上一日一夜的马车行程,若从永州来免不了舟车劳顿,行船渡河,有道是路途长了过,途中或多或少会有些鬼神过道之说。
海棠那随着的那人牙子在以前自个村里是做过神婆的,随夫家唤郑家的,不时替周围邻居清明祭奠中元叩拜赚些银钱来使,日子过的倒也舒坦,无甚可忧的原能安安稳稳渡过晚年
不曾想家中出了败儿,丧了家财不说,又赶上当今官家严打鬼力乱神之事,她没了钱路又没了辛苦攒下的棺材本,只好另投他法做起了倒卖人口的人牙子起来。
因是神婆出身,郑家的行路时改不了原先的性子,不能明目张胆的祭路神,只偷偷的也是要做一场的。谁知那日正做着法,买来的人里有个胆大脾气坏的丫头,正跟同行的丫头吵了起来,争吵间打翻了郑家摆的铜盆纸钱。
郑家的当时什么都没说,只那看死人的眼看那推翻铜盆的丫头。那丫头原是个家道中落的官家小姐,老子娘不争气守不住家财,临死了还坑害了女儿一把,送去母家竟叫黑心母舅发买给了人牙子,唤银钱使去了。
话到此处,海棠眼中叫恐惧占了个满,她道:“第二日那人便死了,浑身上下没有伤痕,银针也验不出什么来,我偷偷去瞧了,那人就和睡着般,夜里躺在一处都发现不了异样”
沈静萱打量了眼前包子样的人,她竟有胆敢去瞧死人?
海棠顾自说着未觉瞧个死人无甚不妥的,镇里庄稼地里有饿死的人,那死去皮包骨头的模样直挺挺的躺在过道上可比那丫头来的可怖
许是其颇有做神婆的口舌,沈静萱信了几分,也是有了这几分鬼神,她对重活这事居然渐而泰然,脑中那根弦叫无形的手扯断了去,困意泛起,靠着绣忱迷糊的睡了过去。
海棠口干舌燥的想喝口茶润润,见姑娘睡了,仔细着唤醒了人,她道:“海棠伺候姑娘睡吧”
沈静萱这会子眼皮子上下打合,思维不清,点过头后由着海棠一阵忙活,后睡在松软的被褥里,美滋滋的会周公去了,也是周公热枕,多留了她几盏茶的工夫
待席罢,外头天大亮,踩着点过了辰时起,梳洗后到了老太爷堂前已然过了一刻,行过廊前,沈静萱不忘同海棠絮叨道:“你怎地不知唤醒我?这下可得挨训了”
海棠哭丧着脸道:“姑娘,奴婢哪里没喊你”
明明卯时未一刻便喊了,足足喊了一刻钟自家姑娘才醒过来,海棠默默记下往后需得比今日再早上一刻才行。
沈静萱讪讪,深知自己的斤两,只得加快步伐,生生在廊前刮过了一道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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