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姆斯城堡的大堂。
这里点缀着数不清的烛火,不同于材质粗劣的猪油,点亮城堡的烛台散发着迷人的清香,那些大概是用羊油或者蜂蜜制作,只有在特定的时候才被人拿来使用。
“真是太感谢您了。”达姆认真地说道,送别耶勒神父。
纳克领受他的谢意,披上黑色的斗篷,在细雨中远去。
等到纳克回到教堂的时候已经过了晚点,神甫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纷纷向他招呼致意,纳克一一回应,穿行在教堂间,很快他的手握在了门把上。
但是今天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他轻轻地推开房门,发现圣女殿下的身影跃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她的身后还有一位不知名的女孩谨慎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圣女殿下?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休息吗?”纳克轻笑地说道,尽管圣女的房间就在自己隔壁,但他的语气仿佛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也对苏菲身后的女孩视而不见,而只关心圣女殿下的一切。
“哥哥。”苏菲说,“你能帮帮我们吗?”
“嗯?”纳克注意到苏菲对自己的称谓,她似乎不打算需要修斯第主教的帮忙,而是需要来自亲人的帮助。纳克微微地笑着,慢慢经过她的身边来到自己的书桌前,有条不絮地整理桌上摆放凌乱的写本。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呢?”他说,声音温和,仿佛让人察觉不到他的情感。
“我不想找他帮忙。”毫无预兆地,另一个声音响起,苏菲惊讶地看着身后的女孩,发现她神色阴沉,纳克也看向了她,他发现对方一脸敌意地看着自己。
“可是。”苏菲着急地说着,但优卡在她身后捏着她的衣角,倔强地说着:“果然,我还是不想找他帮忙。”
“为什么?”纳克缓缓坐在了椅子上,优卡看着他从容的微笑,心中没来由地升起厌恶,只是看到他的脸,她就会记起那天在教堂发生的一切,她觉得对方好像知道她当时在教堂,她无法接受一种落败的错觉,在见到他之后,心中的不甘被彻底激起。
她原本接受了圣女殿下的帮助,到了现在自己又肆无忌惮地发泄着自己的脾气,优卡感到对自己的厌恶,但又不肯向眼前的神父低头。
“你并没有真正地关心我们,我们又为什么要找你帮忙!”优卡说。
“优卡,修斯第主教是一位很好的人,他从来把别人的生活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苏菲不能理解眼前的女孩为什么到了现在会说这些话,她是真心想要帮助对方,但她还是发现了自己的无力,她发现自己对眼前的女孩一无所知。
“你愿意让我跟她独自谈一谈吗?”纳克突然对苏菲说道,苏菲有些不知所措,担心地看着优卡。优卡感受得到她的难堪,她不想给圣女添更多的麻烦,警觉地盯着那个镇定自若的家伙,轻轻地向苏菲点头。
“真的可以吗?”苏菲还是放不下心。
“就让我们呆一会吧。”纳克朝她微笑,直到苏菲推开房门,她还是不舍地看着屋内的女孩,终于房门被轻轻地合上。
“怎么,你想要叫人来抓我吗?”优卡说,“你们这些伪善的家伙。”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真正地关心你们?”纳克好奇地打量着她,没有在意她的说辞。
“你如果真的担心我们,又如何会不紧不慢的样子,这根本不是一位神父的应该有的样子。”优卡迎着他的目光,毫不示弱,“你们不应该这样高高在上,如果是老神父的话他就不会这样子的!”
“老神父?”纳克眨了眨眼。
“他可比你亲切多了!”优卡瞪着他,看着她的眼神纳克才恍然大悟。
“明加尼主教为人亲切和蔼,而且真心对待每一位信徒,我也十分敬佩他呢。”纳克笑着说,“可以跟我讲一下你的难处吗?”
“呵。”优卡冷笑,她觉得是因为自己透露出对老神父的尊重,所以对方才表示出自己对老神父同样的尊敬,他借着这个话题再向自己提问,天真地以为自己会对他敞开心扉,真是愚蠢的家伙。
“我没必要跟你说。”优卡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让我猜猜。”纳克用手抵在额头上,“你莫不是当初偷窃了安德家里的粮食,还把他家里的小麦搬到别人家里去?”
纳克的话让优卡的内心为之一震。他果然是知道的,优卡这下可以肯定他当时在教堂里就发现了自己。
也一定是因为自己在离开的时候回过头去看,才会被他记住的,这一切就好像都在他的控制之中,让优卡心中升起恐惧但更有不甘,她想狡辩,但她一张口就看到对方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把想好的狡辩全都咽了下去。
“那又如何?”她理直气壮,与其被人发现了,那就算是承认这件事她也不想落入下风。
“真的是这样的吗?”纳克的表情有些惊讶,“因为最近也没有什么大事,我只是随便提提,真没想到那件事是这样的小姑娘做的。”
“你!”优卡想要发火,但这真的是对方一开始就设下的圈套吗?不对,她好像明白对方为什么这么开心了。
“你觉得戏弄别人很好玩吗?”优卡冷笑。
“别这么生气。”纳克越是轻描淡写地说着,优卡就越觉得对方不把自己的情绪当回事,她不停告诫自己这是对方的圈套,她告诉自己眼前的人不过跟她没有区别,都喜欢看别人的玩笑罢了,她正想着,纳克将一条长长的绷带递到了优卡眼前。
“这是?”优卡疑惑地盯着他,没有接过去。
“圣女在修斯第的时候有一位奴隶。”纳克的表情没有因为她的冷漠而有丝毫的变化,他自顾地说着,“不过那位奴隶得了麻风病,所以她的脸用这样的绷带缠上去,只露出眼睛。”
“你要干什么?”优卡盯着他的脸,但不同于对待那些隶农,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从对方脸上看出些什么。
“你可以带着这条绷带,这样别人就看不清你的脸了。”纳克对她笑着说道。
“你要我用一位麻风病人用过的东西?”优卡厌恶地看着他。
“不,圣女殿下在修斯第并没有任何侍女。”纳克摇了摇头。
“那你刚才说她有一位奴隶是什么意思?”优卡不能理解,她感到恼火,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现在她就有了,一位从修斯第教区跟随她到这里的奴隶,只不过因为麻风病很少出门,但她毫无疑问是存在的。”纳克轻轻地摊开绷带,“要我为你缠上吗?”
优卡惊恐地看着纳克,看着他的微笑,她突然觉得一切是多么的荒谬,但这确实不失为一种办法。
不,这不是真正荒谬可笑的。
如果她这么做的话,那对于眼前这位神父来说又等同于什么?他在包庇自己,让自己能够以另外一个身份生存下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优卡死死地盯着他。
“我可是在帮你。”纳克说。
“你为什么要帮我?”优卡丝毫不肯放过他。
“还是你终于想向我忏悔了?那么开始说吧,我会认真地倾听的,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些的话。”纳克对她微笑,但和煦的笑容在优卡眼里却只是脸部无意识地扯动,是苍白无力的微笑。
“你还真是烂诶。”优卡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终于接过了那一条绷带,笑得心安理得。她看着对方的笑脸,她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要将那张笑脸扯烂。
“你这样真的还称得上一位神父吗?不,你这样还算是修斯第教区的主教吗?”优卡忍不住讥讽,她甚至都快忘了对方才刚刚帮助过自己,不过她想对方也不会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感激的。
“可以的话,我也真想像你这样呢。”纳克讪讪地笑着,眼神不自觉地飘向窗外,那里是大雨下的原野还有一望无际的灰色天边。
优卡看着他难为情的笑容,不禁有些呆滞,她头一次感受到了他话语间流露出的真诚,她面对的不再是一张苍白的笑脸,而是一位神父对自己的羡慕。
这是错觉吗?优卡想,但不管怎么样,她可以呆在教堂里跟那位圣女殿下一起生活了吗?
她从没有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一切也发生得太突然了,她忽然就可以安稳地生活下去,这一切好像轻飘飘的,并不真实。
不真实的不单单这一件事,如果她只是一位窃贼的话,那么她只要向神父忏悔,或者对她犯下的窃行接受相应的惩罚就可以了,但是她为什么要以全新的面貌开始自己的生活?就好像…她是杀死领主的罪人。
她不记得自己有在圣女以外的其他人面前坦露过那些罪行。
“喂。”优卡向他喊道,她突然有些害怕,声音也有些颤抖“我只是偷窃了他们一点粮食而已,我只要赎罪就可以了吧,我可以赎罪的吧?”
“当然,仁慈的天主总是会原谅一切。”纳克看着窗外,对她语气的变化不为所动。
“那么我不用缠上这些绷带也行的吧。”优卡说到最后,已经像是在祈求。
“是这样的吗?”纳克眼神缥缈,轻轻地拿起桌上的一张羊皮纸对着优卡,“你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吗?”
优卡摇头,她只能看到上面密密麻麻一片,没有学过字的她什么也看不懂。
“这里面记载了一些苏格拉底关于女性的见解。”纳克说。
“苏格拉底?”优卡疑惑。
“他是亚里士多德的老师。”纳克轻快地回答。
优卡楞了一下,她曾在明加尼主教口中听过亚里士多德这个名字,但到了现在她仍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纳克没有在意,自顾地说着:“苏格拉底认为女性只要受到同等的教育也能拥有像男性一样的理性,他甚至认为女性可能拥有比男性更准的判断力。”
“但是,那是什么意思呢?”优卡无力地说着,她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一个问题,于他们而言明明自己只要会织衣、耕地就行了。
在她经验里,女性根本没有接受学习的必要。她也曾目光火热地盯着神父手中的黑色写本,但能够成为神父的只有男性,难道不是这样子吗?
纳克没有回答她,他轻轻地站了起来,优卡却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她看着纳克慢慢地来到烛台前点起烛火,这时她才发现天色黯淡,随着火焰升腾,窗外的世界彻底陷入了一片巨大的黑暗之中。
红色的火焰明晃晃地照在她脸上,她惊讶地看到纳克将羊皮纸轻轻地放入火焰当中,一下子羊皮纸难过地蜷曲在一起,再下一刻,那张羊皮纸还有上面记载的思潮就全部在火焰中湮灭,只有灰色的灰烬飘落在地,成为不起眼的尘埃。
“这样就好了。”看到这里,纳克才轻松地笑了,“在这里女性并不需要受到教育,事实上大部分的男性也不需要,这样的话这些思想也随着余烬永远消失不见。”末了,他还要刻意问她,“是这样的吧?”
“怎么可能?”优卡觉得纳克说的每一句话都荒唐可笑,“我可是还清楚地记着那张羊皮纸上到底写了什么,这些想法怎么可能说消失就消失!”
“那些罪行怎么可能说消失就消失?”纳克突如其来地说道,目不转定地盯着优卡,他的眼神在火光下明灭不清,让优卡感到眩晕。
“你果然知道我做了什么!”优卡的脚步想要向后退去,但她的身子一下撞在门上,她没有发现自己一直想要跟他保持距离,她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我什么都不知道。”纳克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前几天休姆斯子爵在自己的城堡里死了,我只知道死的还有另外一位来自玫瑰骑士团的受雇骑士。”
“我,我该怎么做?”优卡看着手中的绷带,觉得此刻的自己是如此的无助,她已经不想再这里呆下去了,但她该到哪里去。
“你想怎么做?”纳克问。
“我不知道。”优卡低垂着头,“我只是害怕,我只是想要活下去,我只是不想被那个老头糟蹋!”
“你已经毫不在意地在我面前称呼休姆斯子爵为老头了吗?”纳克笑了笑。
“别说了。”优卡已经快要崩溃了,但她还是不忘还嘴,“欺负一个小女孩就这样让您开心吗?”
“你可不是一位普通的小女孩。”纳克说。
“对。”优卡眼前模糊一片,她蹲坐在地上,抱着头,声音哽咽,“我还是个无助的女孩。”
她已经认识到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这感觉让她如释重负,但她还有一些奢望,她希望自己能够怀着尊严地活下去,这样的话,她一定要为自己的罪行做些什么,但是她又害怕,她不敢接受任何形式的赎罪,她觉得自己是得不到救赎的。
“那么去忏悔吧,不是对我,而是对你惦记着的那个人说吧。”
但是纳克就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等到她抬起头,只能看到他宽大的背影在烛火下拉长,他专注于自己书桌上的一切,而仿佛自己从未到这里来过。
明明这是她应该得到的最好的对待,她也知道自己面前的就是这样的一位神父,但她还是不想得到他这样的冷漠,她希望对方不是叫她向别人忏悔,而是对他坦露罪行。
她觉得有些低落,但是没有忘记缠上绷带再打开房门,终于她笨挫地遮住了自己的脸庞,推开了房门,但她突然记起了什么事情。
“那张羊皮纸上面写着的…”她有些犹豫,觉得问这种问题的自己就像个白痴,“那上面写的东西真是的苏格拉底说过的话吗?”
“当然不是。”纳克轻快地应道,“那些是下一次濯足礼需要筹备的计划。”
原来是这样吗?自己并不白痴,他才是那个白痴。
优卡开心地笑了。
“你真是最差劲神父。”她说,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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