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静,星辰稀疏,一轮弯月懒懒的躺在天边。
路边野草丛生,萤火虫在茎叶间穿梭,远处有一洼池塘,不时传来阵阵蛙鸣。
“吱呀、吱呀”,路的另一头驶来一辆小车,看起来像是一辆囚车,没有外力的牵引,它像是被施了法,自顾自的缓慢前行。
车身通体金色,散发着淡淡金光,在夜里尤其瞩目。
车上坐着一个男子,戴着蝴蝶面具,两条胳膊被一条金色的绳子紧紧绑在背后,正透过囚笼望着天边的弯月,一句话也不肯说。
车两边跟着四个人,各个身穿青色道袍,头缠褐色道巾,显然是华澜宗的弟子,车前一人大步流星的开路,手持一柄银色折扇,天气清凉,他却仍不时扇动几下。
“半天不说一句,莫不是个哑巴?”
“他一定长得极丑,才戴着一副面具。”
“你们可别小瞧他,这厮可是魔教举足轻重的人物,听说还是个护法。”
“什么护不护法,还不是被师叔三两下收拾了。”
“那是,蝴蝶教这种邪教怎么敌得过我们仙家正宗呢。”
“这普天之下,除了我们华澜宗,能排的上的也就是碧霄阁和玄清门了吧。”
“你是看上碧霄阁哪个小仙女了吧。”
“快住口,我心里只有阿贞姑娘。”
“你这懒蛤蟆,阿贞姑娘可是灵音掌门的首席爱徒,我看你还是和胖妹比较般配。”
四名华澜宗弟子你一言我一语的打趣,不觉间已来到一株大树下,这棵树生得极其粗大,树干有百人合围之粗,高耸入云,枝干横七竖八的穿插着,上面挂满了奇形怪状的叶子。
许子衿背靠着大树席地而坐,“今夜便在此处歇息”,说罢,他解下腰间的玉佩,轻轻的捏在手里,痴痴的看了起来。这枚玉佩洁白似雪、剔透如冰,用手握住可以感受到丝丝寒意沁入心脾,在星光的照耀下,白玉中心竟有一个若隐若现的“雪”字。
他的灵魂似乎已经到了遥远的过去,就这样木木的端详着玉佩,口中不住的呢喃,“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一名华澜宗弟子走了过来,他看起来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腰间挂着个酒壶,因为脸上横着七道刀疤,所以同门师兄弟都叫他刀七。
刀七和许子衿并肩坐下,解下酒壶递给许子衿,道:“许师兄你又在睹玉思人了。”
许子衿推开酒壶,笑道:“刀七兄弟,你怎知我在思人?”
刀七猛喝了一大口,道:“因为我想一个姑娘的时候,也会对着酒葫芦发呆。”
许子衿颇为好奇:“喔,那你想的姑娘是谁?”
刀七又猛喝了一大口,道:“阿贞师姐。”
许子衿听罢苦笑一下,便不再做声。
刀七再次猛灌了一口酒,压低声音道:“阿贞师姐心里却只有你。”
许子衿转过头看着这个少年,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些刻在脸上的疤痕显得更加深邃,每一粒毛孔似乎都弥漫着淡淡的失落。他心里叹息一声,情究竟是何物?竟让我等修仙之人也如此神魂颠倒、欲罢不能?
“或许真的是我太差劲了。”
许子衿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默默拍了拍他的肩膀。在这夏夜、清风、蛙鸣之中,对于一个满心忧郁的人来说,或许让他静一静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往往事与愿违。
“许师兄快来!快来!不好了!”
金色囚车方向,三名华澜宗弟子齐声呼喊,一名华澜宗弟子手指着囚车,许子衿和刀七飞身前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禁大吃一惊。
囚车里的夜影因痛苦缩成一团,眼睛布满了一道道黑色的血痕,手指、胳膊、脖颈,凡是身体上看的到的皮肤,都浮现出一道道血痕,这些黑色的血痕一寸一寸的蔓延,很快就布满全身。尽管满脸痛苦的神情,可至始至终夜影都咬紧牙关,未吭一声。
纵使许子衿见多识广,也不知这一切究竟为何。
正手足无措之际,许子衿忽然想到临行前灵音掌门交给自己一粒“雪岚冰蟾丹”,这枚丹药是以雪岚峰三眼冰蟾为原料,经过神秘的雪域蓝火熬制四十九天才得到,据说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是上届“中土仙会”时雪岚峰一位隐士赠予掌门的,可谓稀有至极。
“把雪岚冰蟾丹给他吃了。”许子衿道。虽不知夜影身患何病,但也许会有些效果。
“许师兄,这枚丹药稀有至极,何故要给一个魔教中人。”
“是啊师兄,这个魔头杀死过那么多人,早该去死了。”
许子衿道:“他确是该死,可不该这样死去,也不该在此时此地死去。”
华澜宗弟子听罢,只得不情愿的取出雪岚冰蟾丹,给夜影服下。果真是灵丹妙药,不多时,夜影身上的黑丝血痕渐渐褪去,眼睛也恢复了正常。
夜影盯着许子衿,眼神中似乎多了一层深意。如果血债只能血尝的话,恐怕就算死去一千次一万次也偿还不清吧。原本他是许多许多人的梦魇,而现在,那一双双惊恐的眼神,那一颗颗慢慢停止跳动的心脏,却成了他自己的梦魇,永远无法结束的梦魇!
许子衿却自始至终未看夜影一眼,因为他的眼中容不下一丝罪恶。
十八年前,一场罕见的饥荒降临中土,中土大地哀鸿遍野,尸骸遍布田间小巷,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惨状。
许子衿母亲身怀六甲,竟活活饿死在家中,父亲耗尽力气埋好母亲,抱着即将饿死的许子衿来到少阳山下,将怀中最后一块煮了的树皮塞在许子衿口中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少阳山是中土仙山,其外有无形结界,非至真至善之人不可进入,山上有一仙家门派正是华澜宗。
这一日华澜宗气华亭掌门灵音道人云游归来,正看到奄奄一息的许子衿,心中甚是不忍,于是将许子衿带上少阳山收为门徒,传授其修仙之法。
华澜宗本是仙家正宗,素以除魔降妖为己任,其门人各个嫉恶如仇、黑白分明,许子衿在华澜宗潜心修道十八年,更是深受影响,虽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可却逢妖必除、除恶务尽。
可是,面对夜影,他却为何慷慨相救?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时候未到吗?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遇到灵音掌门,此刻,会不会也做了强盗?
许子衿转过身去,他心中怅然若失,他的心里难道没有一丝恶念吗?不,绝不。
如果遇到十八年前,抢走家里粮食的强盗,一定要把他们千刀万剐!如果没有他们,母亲或许不会饿死。
他恨。恨那些强盗,可是也恨自己。师父常说,恨乃是修仙之人的大忌,有人一念成仙,而有人一念成魔。
每当那个可怕的恶念在心中浮现,他都对自己产生深深的怀疑,自己究竟是仙,还是魔?
内心一声叹息,谁能给出答案?
“今夜我们在此歇息,明日前往雍华成。”许子衿显然有些有气无力。
夜更深了,众人点起了篝火,四名华澜宗弟子很快睡着了,火光照在他们脸上,看起来很安详,这四名弟子,除了刀七,都刚刚入门不久,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许子衿看了看车里的夜影,正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的坐着。
大凡修仙之人,皆可数日乃至数月不眠不食,可或许由于路途劳累,许子衿眼皮竟突然变得异常沉重,他使劲摇了摇头,可是并不能赶走睡意,索性起身绕着大树来回踱步,当走了两圈半时,右侧草丛传出一阵阵“沙沙”异响。
这片草丛极为茂盛,每一株草都有一人高,像一把把长剑直直的插在地上。许子衿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沙沙”声越来越近,他用手分开长长的“剑草”,探头望去,赫然出现一只浑身雪白的狐狸,那狐狸转过头来,似是朝他咧嘴笑了笑,然后蹦蹦跳跳的向草丛更深处跑去。
许子衿的心像是被狠狠的揪了一下,拔腿追了过去,可是草丛太过茂盛,转了几个弯后,白狐竟不知所踪。许子衿连连摇头,心底一声叹息。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他怔住了,风静止了,剑草不再摇摆,远处的蛙鸣也消失了,唯有“砰砰”的心跳还证明着时间在流逝。
那是一位女子的背影,雪白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散在腰际,红色长衫使妖娆的身姿更加妩媚,两条修长的胳膊垂在身体两侧,露出一双玉砌般的手。她静静的立在那里,似乎立在了另一个世界。
许子衿竟有些颤抖,三年了,对她的思念,对她的愧疚,让他的内心挣扎了整整三年,如今她近在咫尺,可是自己却为何不敢上前?是啊,自己又有什么脸面去面对她呢?
良久,他的声音竟有些哽咽,“雪儿……”
夜影仍然坐在小车里纹丝未动,夜空的弯月很明亮,像是某位女子的冷笑,他睡了吗?如果未睡,是否会在今夜想着某位女子,如果睡了,那位女子是否会进入他的梦乡?
“当真没有想到,人人畏惧的大魔头竟然到了这步田地。”
夜影抬起头,一张蝴蝶型的面具在黑暗中由远及近,面具下面,是一张如纸般惨白的脸和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可是如果有人以为她是个瞎子,那这个人一定会后悔的。
“你看那个小鬼,修为和你不相上下呢。”她指了指靠着大树熟睡的许子衿,捂着嘴呵呵笑着。
“你一直在跟踪我?”
“呵呵,我梦娘子可没这么无趣,我是方才施了点小手段。”看到夜影无动于衷,梦娘子无不炫耀道:“我让你们都进入了我的梦世界,在这个世界,我是无所不能的,想杀死他们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看好了小鬼。”说着,她边扭动着腰肢边慢慢的向一名华澜宗弟子走过去,那名弟子还在熟睡,发出轻轻的鼾声,梦娘子右手一挥,手中竟凭空出现了一把黑色的匕首,她俯下身用匕首轻轻的在那名弟子脖子上划过,鼾声立即消失了,鲜血洒在了黑色的面具上,顺着纹路流到梦娘子的嘴边。
夜影闭上了眼睛。
“味道不错,就是营养差了些,喝了也长不了多少修为。”梦娘子舔着嘴角未干的血,轻声叹道:“怎么,不敢看还是不愿意看,你手上的血只怕比我嘴上的血只多不少吧。”
“你来这里做什么。”夜影道。
“呵呵,当然不是为了救你,你知道失败在蝴蝶教中意味着什么,但是堂主愿意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说着,她在夜影面前画了一个圈,那圈子忽然紫光大盛变成了一面镜子,镜子里却不是夜影。
镜子里的月影被吊在亡灵柱上,低垂着头,已经失去了意识。
亡灵柱是蝴蝶教专门用来惩罚失败者的刑具,自蝴蝶教建立以来,死在上面的教徒已不可计数,他们的亡灵在此逗留七日才肯进入冥界轮回,因此亡灵柱周围经常有幽魂的哀嚎声,甚是恐怖。
“放她下来。”夜影的手已经紧紧的握成了拳。
“你急什么呀,拿回了沥血珠,堂主自然会放了她。我倒是没想到冷酷无情的夜影也有了感情,这真是天下最好笑的事,要是仙王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处置你呢。”
“那你就先放了我。”
梦娘子白了夜影一眼,嘲笑道:“你可当真孤陋寡闻,囚你的车子还有绑你的绳子,都是仙家至宝,我可无能为力。”
“不过……”梦娘子接着道:“堂主特许给你一粒丹药,让你服下,免得你体内的蝴蝶之血要了你的小命。”
梦娘子将丹药送到夜影口中。
“如何拿回沥血珠?堂主可有明示?”
“呵呵呵,跟他们走,到了雍华城,堂主自有安排。”
听罢,夜影不再言语,闭上眼睛不再看梦娘子一眼。
梦娘子叹息道:“如果不是要取回沥血珠,我真想尝尝那个人的血。”梦娘子看了看许子衿,他仍然靠着大树熟睡。
“只是怕没了他,你们连雍华成都到不了。”。
话音未落,梦娘子忽然不见。
凉风习习,蛙鸣再次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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