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很深,荣轩带着萧稹七折八拐,躲着人走,直到最北边一溜房子跟前,见院门口挂着一块铁牌子,上头写着“世祖圣谕:此地系军机枢要,文武官员无部文不得入内!”
早有一个侍卫出来,见是荣轩,忙行礼笑道:“哟!是荣军门!小的久不请安了——快请进!”
“几个司官都在么?”
“六个司官,昨儿一个出差,”荣轩赔笑道,“余下五个正在给飞军门回事儿。您稍候,小的去禀一下。”
荣轩回头看了看,见萧稹摇头,便笑道:“用不着你老兄献勤儿,我和老飞什么交情?倒生分了!”说着便和萧稹进了鸦没雀静的军政司大院。
两个人沿廊下走了半箭之地,便听得签押房中有人说话。萧稹凑近了窗户,隔着窗棂看时,四五个衣冠楚楚的主事背对窗户,正在给飞扬古汇报各地军屯情形,再看飞扬古时,差点没笑出来:飞扬古穿着绛红实地纱袍,懒散地半躺在安乐椅上,面孔正对着萧稹,三十二三岁的人,一脸老气横秋疲惫不堪之色,闭着眼睛似睡不睡地“嗯”着。
“……飞军门所在的古北口,共有察哈尔蒙古投诚兵四千,按军屯制每人每户应种二十亩,年献军粮一千五百斤,一年计应减发六百万斤粮,如今户部酌减为四十万。”主事萧继祖大约是在驳斥飞扬古的索饷要求,侃侃言道,“如今军门还说户部不肯照应,卑职们就难免委屈……”
“嗯。”
“要不要将现下各省屯田亩数回报军门,也好心中有数?”
“要。”飞扬古只点了点头。
“这都是今年邸报上发出去的。”
“嗯。”
萧稹不禁偷笑:主事很明显不耐烦给飞扬古再回报,但他偏偏要“嗯”!主事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沫,看一眼对面这位满眼睡意的一品大员、一等侍卫、统兵大帅,飞快地报了一大串数字:“……就是这些,请军门详察,户部也是给王上办差,焉敢做欺饰之事?”
“完了?”
“是。”
飞扬古慢慢坐起了身子,双手按膝,已没了睡意,缓缓说道:“我知道诸位在这里办事有难处,但我今日来此,不是为索饷而来,本想和傅师行兄深谈一次。西北用兵,用哪里的兵?不管谁是主帅,王上非用我古北口屯军不可!”
萧稹见他忽然变得如此精神,诧异之间听他说得有理,不禁暗自点头。却听飞扬古口风一转,似笑不笑地又道,“傅师行兄既忙,请各位司官给兄弟说说情势,奈何反与兄弟打擂台?”
一句话说得五个人面面相觑,萧继祖起身一躬又坐下,红着脸道:“请大人明训。”
“说不上明训。”飞扬古冷笑道,“直隶屯田七百四十四万九千九百二十八亩,山东屯田二百九十四万五千五百一十八亩,山西三百五十三万六千零九十五亩,河南是六百万零四千四百一十九亩,江苏二百五十八万六千九百七十八亩,安徽是……”他一口气说遍了一十八行省的屯田细目。有整有零,大到百万之数,小到一二亩,无一差错,不但萧稹和主事们,连旁边偷听的荣轩也不禁咋舌。
“……不连我古北口,总计九千四百六十七万三千零一亩,你少说了四千八百七十四万一千五百二十一亩——我那里屯田你却说整数,实多出一千四百一十一亩。萧主事,我是统军上将,本不应女人似的和你斤斤计较——四千投诚兵每人五百斤,你给的不少,但你却不知每个投诚兵都是携家带口的人,能自养就好,还指望抽出粮饷来?这里头出入大,不是你糊涂,是诸位心里不公,要像衮衮诸公这样去前线统兵打仗,非哗变不可!”这番话飞扬古虽是娓娓言来,并不厉声厉色,却使几位司官头上渗汗,一句话也驳不回去。
萧稹听至此,扯了扯荣轩衣角,回头便走。直到出军政司大门,荣轩方问道:“主子,你不是要见飞扬古么?”
“这不是见过了?”萧稹笑道,“我要进去,就只能见他穿的什么衣裳,礼数如何,哪里能见得如此详细!”
傅师行因收复湘国有功进位文渊阁大学士,一干同年吵着要吃庆功酒。这天正逢朝休,傅师行便邀了同年、好友及上书房的几位大臣来府小聚。不到卯时傅府门前已是车水马龙,将半条玉街南巷塞得满满的。
李福、李禄两个人忙得满头热汗,一边引路,一边指挥长随照护各官带来的仆人至天井棚下歇息吃茶。辰初时分,郭彰和秦梦奇方一前一后在门前下轿。两个人一般的风流潇洒,却各有各的韵味。郭彰爱修饰,穿一件亮纱玫瑰紫巴图鲁背心,腰下系一绣金葱绿槟榔荷包,半苍的发辫梳得油光水滑。秦梦奇月白长袍,脚下蹬一双黑冲呢千层底布鞋,手里摇一把素纸扇子——站在一群翎顶辉煌、满面谀笑的官员中间,真如鹤立鸡群一样。
“恭喜恭喜!”郭彰见了傅师行满脸堆下笑来,“榕村在前方立功,进位大学士,本应我们设宴庆功,倒先扰你了——家里都好?老伯母身体康泰否?”
“哪里哪里!”傅师行心头突突乱跳,一边往里让,一边回话:“请,郭相请,秦兄请——唉,这次去闽,因湘国战事酷烈,竟没能回家一趟,七日前接到家信,说是家慈欠安,兄弟心里一直惦念着。过了这几日我拟请假,请二位在圣上跟前替我说说话哟!”
秦梦奇颦起眉头道:“这个自然。为人子者当尽人子之道,为友朋者自要尽友朋之谊啊!”郭彰点了点头没吱声,三人一齐进至内厅。不一会儿,司马威也到了。大家便安席入座。两边厢房共是八桌。正房里傅师行陪了主宾。
酒过三巡,郭彰笑道:“今个儿真个快活。每天陪驾,累得浑身抽筋儿。凑这么一天热闹真不容易!榕村,家里的戏班子叫上来,唱几出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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