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三年,京城下了场大雪。
彼时穆怀诚正坐在宗人府东侧单独隔出来的院子里小酌,青衫旧衣,向来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凌乱地披在身后,听见背后靴子踩在雪地上“嘎吱”的声音便扭头去看,露出一张憔悴颓靡的脸来,下巴上冒着青色坚硬的胡茬,昔日总是眯着的锐利的桃花眼因微醺而迷蒙着。
他看了半天才认出,来的人是穆怀谨,他的五弟。
“告诉爷,今儿个初几?”他随手指了穆怀谨身边一个小太监,问道。
那小太监抬头看了穆怀谨一眼,垂头细声细气答了:“初六。”
穆怀诚嗤笑:“五弟巴巴地赶过来,爷还当今儿年三十呢。”
穆怀谨脸色铁青:穆怀诚还是太子的时候,每逢新年,他们这些皇子先要去给他请安,然后由他带着去给皇阿玛请安,以示皇储尊贵,这人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呢?
心有不忿,他的话自然说不上好听:“大哥也别得意,若今儿个真是年三十,只怕皇阿玛还不想看见你。”果然,穆怀诚的表情渐渐黯淡下去。
他在宗人府呆的太久了,摆脱了每日冗杂的政务,整日饮酒,暇时摆弄棋子,自己与自己在棋盘上厮杀,偶尔袖手种两棵花,便好似自己就成了偏居一隅的陶潜了。
然而父皇那日威严冷肃的表情始终刻在他心里,掷地有声的话语变作铁索,将他囚在这小小的宗人府里。
“太子穆怀诚,自幼读书,君子谦谦,上承社稷,下启臣民,朕心甚喜,疼宠有加,然,年岁渐长,其狼心狗肺,不法祖德,不遵朕训,妄以贪狼之躯环伺大统,其不臣之心可诛,今废其太子之位,扣押于宗人府,朕此生,与之不复相见!”
不复相见啊。
他的皇阿玛怎么忍得下心?
穆怀诚的母妃敬恒皇后在他三岁时死于难产,那天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穆怀诚陪着她躺在寝宫里晒太阳,那时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沉沉地坠着,脸上是憔悴的光影,却摸着他的头温柔地笑:“诚儿要记住,以后若是喜欢一个人,一定不要让她受伤,要让她笑,也别让任何人介入你们的感情,一个人的爱多有限啊,若是分出去了,哪里够。”
那时他还小,听不懂她的话,只能懵懵懂懂记住。
当天夜里,生产发动,他坐在皇阿玛身边焦急地等,耳边的烛花噼里啪啦地爆,炸得他头痛。宫女太监忙成一团,直到有阳光照进来他才恍然,一夜过去了。
母妃身边的大宫女净竹抱着个小小的襁褓出来,跪在地上哭的满脸是泪:“皇后娘娘,殁了。”
他不记得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皇阿玛把他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声音沙哑刺耳:“怀诚,以后就剩我们两个人了,就剩我们两个人了。”有水珠滴在他脖子里,他被抱着不能动,心里是巨大的恐慌,悲伤像潮水漫来,几乎淹过他的头顶。
就剩他们两个人了。
母妃生下了个小皇子,皇阿玛只取了穆怀谦的名字便刻意忽略过去,他偶尔会去看这个弟弟,一眼便走,失去母妃的痛苦让他近乎恶意地将过错归咎于这个年幼的弟弟身上,忽视他,遗忘他。
他近乎偏执地霸占着皇阿玛全部的偏爱,而皇阿玛也宠溺着他,亲自教导他,以他为骄傲。
直到他的目光开始分给了他的弟弟们,直到他开始忌惮起羽翼渐丰的自己,直到他说出不复相见为止。
这些弟弟抓他的软肋真是一抓一个准。
穆怀谨什么时候走的他没注意到,雪又开始纷纷扬扬的下,院子里的树枝不堪重负,枝头积攒的雪扑簌着落在酒杯里,他一口喝尽了杯中酒,雪混着酒液淌进胃里,却带来灼烧的痛楚感。
他回忆起穆怀谨的话:“有个事儿得告诉大哥,大王妃昨儿晚上没了。”
大王妃,他的妻子,温白素,他对这个妻子说不上多喜欢,但也敬重她,在他眼里,温白素一定程度上和他的母妃有些相似,同样温婉端庄的人,和他说话时总是慢声慢语的,却不会显得怯懦。
他便是瞧中了她的稳重。
他成为废太子的时候温白素要跟着他住进宗人府,被他拦了,他不知道他那时候怎么还笑得出来,他拍着温白素的肩膀:“得了,爷一个人进去,这一大屋子的人还要劳烦你照顾。”
温白素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须臾脸上也带出笑:“爷自个儿有自个儿的想法,不爱和妾身说。”她停了一瞬,“妾身平常不问,却也看的明白,爷心里没我。如今这光景,爷不想让妾身跟着,妾身听您的。”
他定定看了她半晌,从她头顶的素簪子起,看她黑曜石般的眼睛,又看着她紧抿的唇,和脸颊上露出的梨涡,重重拍了她两下:“是爷对你不住。”
温白素背过身去,露出瘦削的背,手虚握了一下空气,声音如往时一般温柔:“无妨。”
壶中的酒没了,穆怀诚晃了晃,银制壶盖碰着壶口,发出当啷的声响,让他想起新人结婚时挑盖头的杆秤搁在盘中的清脆声音,“笃”的一下,新郎和红盖头下满脸羞红的新娘对望了个正着,映着艳红的烛火,两人同时笑出了声。
想到这,他也笑了。
如鹅毛般的雪落下,白茫茫一片,风把雪刮在脸上,连睁眼也困难,穆怀诚咳嗽了一声,踉踉跄跄站起来,迎着风雪进了屋子。
屋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支窗的竹竿被取了下来,院中的雪落了白茫茫一片,无人理会的酒壶滚落在地。
元平五年,谦亲王王妃沈氏抑郁离世,次年,谦亲王上折自请戍边,帝不允。
元平七年,兵部尚书简豫平上书参庆州巡抚刘青文结党营私、徇私枉法,帝震怒,命彻查,废太子一党尽皆落马。
元平十二年,丧钟震响,太上皇驾崩,谥号孝武承天皇帝,满城缟素,沿途送灵者十数万人,传闻太上皇死时手中握着枚玉佩,元平帝严令禁止宫人提起,人人讳莫如深。
同年七月,宗人府上了道折子,废太子穆怀诚病重,元平帝命太医尽力救治,太医束手无策,以人参吊命。
八月十四,废太子穆怀诚卒,享年五十二岁。
久无人造访的小院这天被人推开了门,正值春日,杂草遍地,院中尽是野草,来人踽踽前行,佝偻着背,拨开草叶,脚步停在院中的石桌前,两个酒杯被正正摆在桌子上,上好的千日春注进杯中,生满皱纹的手颤抖着举起酒杯,坐在桌前的人笑了笑:“哥哥,这杯我敬你。”
对面无人应答,他也不在意,一杯接一杯的喝,壶空了,他倒了两下没倒出来,扔了酒杯,笑的越发开怀,站起身往外走,口中唱着杨慎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阳光透过云层投射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明暗交错间,一滴泪自他眼角滚落,砸进了地上的尘埃里。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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觥筹交错,宾客尽欢,舞女曼妙的身姿在中间起舞,天际寒月洒下清辉,月光如水,覆在年轻的太子脸上,他伸手轻轻一抹,指尖有潮湿的触感,将手指含在口中吮了一下。
“咸的。”
穆怀诚抬眼去看两侧坐的东倒西歪的人们,目光划过那一张张熟悉的人脸,又抬手去看自己绣着金线的太子冠服,四爪金龙咆哮着,似乎要冲出禁锢,这一切让他熟悉的几乎要笑出声。
这是征和二十二年的春和宴上,他十八岁,离他被废还有十九年。
他的好兄弟们,一个个恨得啖他的肉饮他的血,只因他是太子,离皇位最近的那个人,他的父皇,宠了他十多年的父皇,冷眼旁观,甚至一手促成了皇位的争斗。
他当了整整三十七年的太子,皇位就像是吊在他眼前的萝卜,诱惑着他,他的脖子却被缰绳紧紧套着,苟延残喘,不得自由。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穆怀诚的失态几乎一瞬间就收了起来,底下众人只看见他支着脸庞微笑,雍容华贵,天生便似王者。
“说。”
“皇上如今已经到了远郊,明日便可回京。”
“知道了。”
报信的侍卫退了下去,穆怀诚捻了捻自己的指尖,笑了:“明日随孤接驾,散了吧。”
“诺。”
众人散去了,穆怀诚坐在高高的位置上,脸颊因酒染上了一抹红色,突兀的,他笑出了声,那笑声压抑,卷着厚重的痛苦,近乎神经质,却又含着一丝解脱般的愉悦。
许久,笑声骤停,穆怀诚放开捂着脸的双手,俨然又是一个尊贵的太子了。
“孤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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