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山下车的时候,豆大的雨点刚刚起来。幸好乡政府门口就是一个落客点儿。沈南山拎着行李在狂风中紧跑两步,闪进了门岗,倒也免了落汤鸡的下场。
“出去!出去!哪儿来的没毛崽子,推门就敢往里闯。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看大门的是个佝偻老头儿,正在慌里慌张地往屋子里端炉子,看到突然有陌生人闯进来,就呵斥起来。平日里,十里八乡的老百姓,看到乡政府大门,都远远躲着走。想进门,哪个不得低身下气地给自己说句好话、点上支烟?在他看来,自己也多少是个有身份的人呢。
沈南山知道佝偻老头儿误会了他,赶紧找出介绍信和报到证递过去:“大爷,我是县里分下来的大学生,叫沈南山,来报到的!”
“啊…啊…原来是上边下来的干部,我说今天又刮风、又下雨嘞,敢情是给沈干部净水泼街嘞。”老头儿毕竟迎来送往,好听的话张嘴就来。“你先坐坐,我先把门口的东西搬进来,马上就下大了。”
沈南山看他行动不便,就上去搭把手,不用三两分钟就把煤球、锅、躺椅搬进了屋里。外面的雨也正好爽爽利利地下起来。雨点打在窗户玻璃上,颇有些声势。
佝偻老头自称姓黄,大家都叫他“老黄头儿”。沈南山客客气气地喊了声“黄大爷”,反而让他拘泥起来。
老黄头儿拉开了屋里的灯,昏暗的门卫室就亮了起来。沈南山抬眼打量一下,这是一个不大的单间,最里面是张单人床,靠墙有一个一人高的立柜,立柜的外皮已经卷起好多,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往外是一条晾衣绳,连在两堵墙的钉子上,滴滴答答地晾着四五件衣服。靠门口的窗台下是一张桌子,桌面上压了一整块面积相当的玻璃,玻璃下几张照片之外,最吸引沈南山的应该就是一张油印的《大石沟乡政府通讯录》,上面密密麻麻地印满了联系方式。
沈南山往前凑了凑,看清了上面的人名,从上往下应该就是自己未来的领导和同事了吧。
老黄头儿看到沈南山对通讯录感兴趣,存了卖弄的心思,开始逐一给他介绍起来。沈南山正中下怀,乐得由他显摆。
“最上面的郭喜贵是咱‘公社’书记,一把手,到这儿快两年了,原来是县里农机局的‘二把局长’。”说完,老黄头儿凑到沈南山耳边,神秘地补充道,“是县里张县长的亲戚。”说完又往门口看了看,生怕被人听到似的。
“下面这个王改芹是乡长,4月份过来的,女的。嘿嘿。”老黄头儿似乎不愿多说这个女人,不再介绍。
“再往下的韩海东是副书记,本地老户,就是外面大石沟村的。”
“再往下孙乐天是常务,也是大学生干部,来了3年多了。”
……
沈南山记性很好,从老黄头儿的嘴里,对大石沟乡的大小头头们也就有了个大概的印象:大石沟乡算得上领导的共有9个人,党委书记郭喜贵,党委副书记、乡镇王改芹,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韩海东,党委委员、常务副乡长孙乐天,党委委员、副乡长霍艳军,党委委员、武装部长李战群,党委委员、组织委员、宣传委员李丽梅,此外还有非党委委员的人大主席孙士彬、副乡长李爱国。下面还有党政办、财政所、民政所、土地所、农机站、广播站、大石沟乡中学、卫生院等10余个二级机构,大院里林林总总有将小40口子人。
老黄头儿谈兴很浓,或许平时他虽然在没见识的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的,但是大院里的大小干部们没人把他当回事吧,好容易来了一个上面派下来的大学生干部,对自己又很尊敬,当然要喋喋不休地显摆一番。
“老黄头儿,见到新来的大学生没?”一个大嗓门的女人推开了门,打断了老黄头儿,边进屋边收伞,顺势放在了门口。
“啊,是李主任,这不,沈干部刚到,在这儿避雨呢。”老黄头儿说道。
沈南山看了一眼面前的李主任,四十岁上下,大圆脸,个头不高,有些偏胖,倒是很白,看上去颇为干练。“李主任你好,我就是新报到的大学生,沈南山,您多指教。”沈南山这次学乖了,没有主动伸手去握,但是嘴上甜了很多。
“什么李主任,别听老黄头瞎咧咧。我叫李保花,党政办的。你叫我‘老李’‘李姐’都行。你的大名我可是‘如雷贯耳’哦。”李保花笑着说。
沈南山心里打个突,果然是“坏事传千里”。
“咱们抓紧时间过去吧,领导们正在等你呢。”李保花接着道。
“等我?”沈南山有些受宠若惊,莫非是要搞个欢迎仪式?貌似自己并没有多么重要吧。
“上午县里已经通知乡上你报到的事了。现在领导们正在开会研究防洪的事,趁着领导们都在,也顺便给你见个面。”看到沈南山的疑惑,李保花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沈南山先把行李寄存在门卫室,赶紧跟着李保花往会议室去了。
乡政府大院并不算很大,坐北朝南,门朝东开,分内外两院。外院两排瓦房由中轴线分成东西四组,是普通干部的办公室。内院一排瓦房连贯东西,是乡领导的办公室兼宿舍。内外院中间建有升旗台,旗杆正随着风雨大幅度摇摆,动静很大,旗杆顶端的红旗完全湿透了,尚未来得及换下。会议室就在升旗台的西侧第二排的瓦房内,里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沈南山跟着李保花跑进了会议室,裤腿和鞋子都已湿透,上身尽管挤在李保花的伞里,也不免多少淋湿一些。
会议室顿时安静了下来,沈南山感到有无数目光投射过来。与逃离报社时背后的目光不同,此时此刻的目光从当面射过来。正是这种直射的感觉,让沈南山颇有些紧张。
这是一个长方形的会议室。正中是一个大长桌,四周坐满了人。沈南山告诉自己,第一次亮相绝不能露怯。迅速整理了一下衣服,平复了一下情绪,沈南山微笑着向众人回应以自信的目光。至少,他认为很自信。“大家好,我叫沈南山。今年刚分配的选调生,人生地不熟,还希望各位领导今后多多批评和关照。”沈南山自我介绍完毕,目光绕场一周,最后定格在会议桌西头并排而坐的一男一女身上。沈南山确定,他们就是大石沟乡的一二把手了。
“小沈,快进来。邵斌你们挤一挤,让小沈先坐下。”与郭喜贵一脸严肃不同,王改芹热情招呼道。
“谢谢王乡长。”看到末尾腾出了位置,沈南山过去坐下,还不忘向周围点头致意。
“小沈同志很谦虚嘛,说什么‘人生地不熟’,这不刚到就摸清了情况,准备工作很充分嘛。你说呢,王乡长?”郭喜贵还是绷着脸,故意把“王乡长”三个字突出出来
沈南山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致谢可能犯了忌讳。
“郭书记,这不正好说明小沈做好了扎根这里的准备嘛。”王改芹说道。
“对,对,这样的同志才有培养的前途和锻炼的价值嘛!”郭喜贵语气依旧冷冰冰的,看不出丝毫的热情。突然,他转向右手边“现在人到齐了。战群部长,你把方案给大家宣读一下。”
话音刚落,沈南山就看到一个上身穿着蓝白道半截袖、下身穿军绿色裤子的中年胖男人站了起来,拿着几页纸,开始宣读。由于离得较远,沈南山没有看清对方的容貌,但是他知道,这个人应该就是武装部长李战群。
听了半天,沈南山终于理出了大概的头绪:这是一次防洪抗洪的任务部署会。中午,乡上接到县防洪指挥部预警,受连续多日暴雨天气影响,莽河流域水位涨势过猛,已经超过警戒水平。上游晋源省罗县齐家岭大坝将从晚上8点开始泄洪。大石沟乡是主要行洪区,首次洪峰预计在晚上10点率先抵达大石沟乡最西端的马前峪,乡内行洪区沿线其他13个行政村、22个自然村也将先后面临洪灾的直接冲击。乡党委紧急召开扩大会议,将所有的男干部编组分派下去,深入一线指导各村的防洪抗洪工作。
沈南山与广播站一个名叫李二娃的被编进了马前峪。
“小沈刚来,也不熟悉马前峪的情况,这样安排…”王改芹不由担心沈南山。
“王乡长,刚才不是说了嘛,年轻人一定要多接受锻炼。我和乡党委都相信小沈同志一定能够经受住考验。小沈,你自己的意见呢?!”郭喜贵打断了王改芹,转而直接征求沈南山的意见。
沈南山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陷阱。从他打开秃顶男张增昌的那个装满了花花绿绿东西的抽屉那一刻起,这个陷阱就已经高效迅速的挖好。而面对这个陷阱,现在自己不但不能挣扎,相反还必须主动地跳进去。
沈南山自有股不服输的劲头,既然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就绝不能认怂!“我服从组织的安排!一定把任务完成好!”
“好,年轻人就应该这样!那就这么定了。各人今天也都别回家了,散会后直接到联系村去。还是那句话,死人是底线,哪个村被冲走了人,我拿谁是问!!!”容不得沈南山再说什么,郭喜贵发出了散会的命令。似乎,在这个会场,或者在会场之外更大的地方,他就是“皇帝”。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