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白马离开延国皇宫大门的时候,路边的田野里残雪尚未化尽。
换了另一匹白马回来的时候,御花园里却已经是绿肥红瘦,连春天里最为富贵矜持、向来不肯轻举妄动的牡丹都七零八落了。
然而,若不是春意已深,我们进入辰都之前的那个傍晚又怎么敢下到螣溪里洗去一身的血腥和尘土?
牡丹已残,芍药未开,所以御花园四处高高矮矮的树枝上都系满了惟妙惟肖的各色绢花,远看花繁叶茂,竟然比仲春时候还要热闹。可是到底是人工缝制的,耐不得近看。虽然皇宫绣苑的女工们已经竭尽心力,想让这满园花朵千姿百态,其实仔细看来还是大同小异。骨朵和骨朵差不多,半开的和半开差不多,全开的和全开的也差不多。皇宫绣苑的女工都训练有素,我敢说随便揪两朵下来拆开看,用多少布料甚至用多少针脚都是所差无几。
这皇宫里素来是这样。
树上的花朵都熏过香,太子的寝殿里更是重帘不卷,香气馥郁。青虬院静思堂往日里如名字般素净,如今却处处洋溢着喜气。门窗全都重新刷了朱漆描了金花,殿里每一进的镂花隔断后都挂上了霞影一样的纱帘。屋里原有的那股生硬清冷的男子气全都融化在了纱帘滤出的团团柔软烛光之中。
我的制袍本来就是深红色,宫里的老嬷嬷们却还嫌我不够喜庆,给那本来就有一尺半高还装饰着翎毛的金翅鸟形头盔上插了好几朵红绒球,佩剑的剑柄也拿红丝线缠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这红丝线还是因为我握剑握得太久,今天直觉得这剑柄灼烫手心。
我转动眼珠,偷看了一下以同样姿势站在另一边阴影里的鵟英领。那家伙像尊黑漆漆的泥塑一样纹丝不动,摇动的烛光落到他银蓝色的铠甲上似乎也被凝冻住了。新缝的红绸披风围在他身上倒成了给庙里泥菩萨供奉的红斗篷。
我是真恨他在这儿!
他一定已经为这一天精神抖擞地准备了许久,我却已经疲劳不堪。两营侍卫里抽的精英已经布置在了各处,青虬院四周已经围得铁桶一样。要是他不在旁边,我好歹还能稍微活动一下酸痛僵硬的身体,哪怕是打个哈欠。本来打算让趁我不在时好好露了一番脸的左副领风光到底,把站在这儿守夜的活安排给她。无奈皇后抓着我的手,要求我亲自站到这里来。“鸢英领,我知道你一路辛苦,回来又安排里外,忙了几天了。但是这一夜非同小可,好孩子,我只放心你在那儿!”
本来皇后的命令就不可违抗,何苦要突然加这么一句让人心酸又胆寒的“好孩子”?!
于是我和鵟英领的确是亲自站在新房门口守卫了,让静思堂内外“连个耗子声儿都不能有”,重重纱幕背后只有熟睡之人的粗重的呼吸。
太子今天真是喝得不少,东倒西歪地被侍从架进来就一头倒下睡死过去了。
那位千里迢迢嫁过来的曦国长公主,他是看清没有呢?
我腰带里还塞着一朵揉成一团的假玉兰,痒痒地硌在那里,老是让我分心。明天回去得让人去查查是哪个不长心的傻姑娘竟然把这么一大朵玉兰绑在碧桃树最显眼的地方。等我看见时候已经不早了,只好赶紧揪下来先藏在自己身上。
夜里的寒湿气从外面丝丝袭来,我咬着嘴唇强打精神,不让自己去想温暖的被窝。恍惚间我又想起了螣溪。
那天晚上,负责驾驭公主车辇的二三差点被我呛死在螣溪边的大柳树根边。
她现在应该已经恨上我了,但是我没法不让她恨我——谁让她在离辰都城墙还有这么近的时候突然管不住自己?突然异想天开地说:“咱们别回宫里去了吧!”
如果只是她一时贪玩犯傻,随口乱说,踹一脚教训一下就够了。
可惜她是认真的。
可惜每个人都想这件事想了一路,包括我。
谁都想离开这座森严压抑的皇宫啊!
所以不能说出来,这样的话会变成掉进滚油锅里的水滴。
我活动了一下略微麻木的脚趾,决定明天补完觉起来就去看看二三,和她好好把话说开。出事当天我只能安排几个人带着她走远些,让她在曦国公主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哭上一会。
哦,已经举行过大婚典礼,该改口说“太子妃”了。
还是得去和二三聊聊,她这颗心已经开始摇摆不定了,不赶紧安抚下来怕出更大的乱子。明天她是夜里的岗,等我睡醒去找她吧。正在想着劝慰二三的事情,纱幕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尖脆的器皿摔碎的声音。
刚刚走了神的我吓了一个激灵,赶紧提起十二分精神。鵟英领那个一定要显得比我忠于职守的家伙已经宝剑出鞘,拉开架势要冲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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