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已经被茂密的树丛滤去大半，谩骂仍不绝于耳。乡下特有的粗鄙嗓音模糊了边界，糅杂成了嗡嗡的噪声，像是蚊虫在脑际盘旋，让人心烦意乱。汉娜能隐约从中辨别出几个脏字，几句诅咒，还有自己的名字。但她没有似以前那般冲回镇子大闹一番，而是垂头丧气地跟着洛丽塔，默默不做声。

又走了一小段路，恼人的咒骂总算是被林间的清新空气稀释殆尽，此时此刻，只有被二女踏中的落叶在沙沙作响。大概是勒卢的存在镇住了这片聒噪的林子，以往叽叽喳喳喧闹的群雀此刻通通偃旗息鼓，橘黄色的阳光不协调地显得有些冷。

洛丽塔觉得浑身不自在，她不愿回头，她不愿看见汉娜的眼睛，可又忍不住用余光观察身后的小女孩，突然间，她好像瞥见了自己的影子，一声轻轻的苦笑就这么从嘴角溜了出来，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汉娜扬起脸，满眼疑惑的看着洛丽塔。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而已。”洛丽塔忙解释道。

汉娜重新低下了头，跨过面前的一截断木，并不打算说什么。

年轻的佣兵团长偏过身子，看着消沉的汉娜，眉头一皱，又忍不住捡起了话头。

“别理他们，你做的没有错，那镇子上的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沉默依旧，洛丽塔甚至没有听到最起码的回应。

“等我解决了巨人团，再回来找那个酒馆老板算账，保证不轻饶他。”

女孩还是低着头走自己的路。

“嘿，汉娜，听着...”

洛丽塔无奈地仰天叹了口气，停下脚步，正打算回身安慰几句，树丛却中猛然窜出来一个影子，将她扑倒在地，连她的惊叫也一并埋了起来。

汉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抡起大剑向前劈去。恍惚她中看清了那物的模样，原来是勒卢，猛然清醒过来，连忙收住力气，险些没把狼头一剑敲碎。抹了抹冷汗，汉娜颓然跌坐在一棵树旁，把头埋进臂弯里，剑丢在一旁，又发起了呆。

“喔喔！勒卢你这个小坏蛋！居然敢偷袭我！咯咯咯！有两下子啊！我半点声音没听见！”

双手环抱着勒卢毛茸茸的脖子，被裹在一团雪白狼毫里的洛丽塔笑骂着。可还没笑几声，她的表情就僵住了，变得有些古怪，一抹潮红也悄悄涨到了脖子根。她连忙用一只手指扶住勒卢呼呼冒气还越凑越近的狼吻，越过他的肩瞅了瞅树下缩成一团的汉娜，这才盯着面前那双灰蓝色眸子，略带羞赧地小声呵斥：

“卢，你干嘛呢，忍一忍，我们回去再说。“

巨狼喉咙里的嗡嗡声融化成了一丝呜咽，居然就这么乖巧的架起前肢挪到一旁，放开了被埋在身下的少女，低着头，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洛丽塔站起身，拍了拍沾满尘土的衣服，又抖了抖一头火红的秀发，走到汉娜面前，扶住她的肩膀说道：

“走吧，在这里坐着也报不了仇不是吗？”

汉娜终于轻轻“嗯”了一声，可小脸还是藏在膝盖后面，久久不肯抬头。

“汉娜！耍脾气又有什么用，回去吧！”洛丽塔有点不耐烦了，伸手想把小女孩拉起来，可刚碰到她的手腕，就被汉娜抬手挡了开去。

“洛丽塔姐姐，你回去吧，咱...咱自己去找熊人山。”颤抖的声音夹杂抽泣从蓬乱的亚麻色刘海后飘了出来。

“为什么？这....这？我不懂！这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吗？森林这么大，野兽这么多，你一个人多危险啊！再说了！你知道怎么去熊人山吗？你一辈子都没出过这片林子吧！”洛丽塔怒道。

“咱知道...知道怎么走...”

“那又怎么样！别说马了，你连头驴都没有，就这样徒步走到熊人山，哪怕是一个季都得过去了。到那时候，要不就是佣兵团已经被那群暴徒赶尽杀绝，要不就是他们被我们杀得片甲不留。你孤零零一个人，就算真的找到熊人山，又能如何呢？听话，跟我回去吧。”

“可是...可是...”

“别可是了，走吧。”洛丽塔再一次伸出手去。

“别碰咱！”汉娜跳了起来，高呼着撞开洛丽塔躲到一旁，突如其来的叫喊惊得鸟雀四散。

洛丽塔万般不解，直皱眉头：“汉娜你这是怎么了？”

可是汉娜就这么呆呆蹲着，低头不语，任由寂静滋长。

“你说啊！”

“咱...咱...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小女孩终于还是出声了，虽然只是轻轻嗫嚅，“咱控制不住...不住自己，从小就是...咱总是...总是一不小心就会伤人...”

“除了...除了爸爸没有人喜欢咱...大人们都不给其他孩子和咱玩...”像是戳破了什么，诉说渐渐变得清晰，“他们都当咱是怪物...哪怕咱给村子带来再多的猎物...他们也不喜欢咱！”

“所有人都怕咱！大家都不愿意靠近咱！咱很不开心！咱很生气，很伤心！可咱去不能怪大家！”

她大喊起来，但声音很快又沉了下去，被哭腔模糊了嘴里的言语。

“因为...因为大家是对的...只有离咱远远的...才...不会受伤...只有这样...大家才不会每天提心吊胆....咱...姐姐...姐姐你是好人...咱不想伤害你们。”

洛丽塔听罢又好气又好笑，可汉娜正哭地厉害又不好直接笑出声，无奈挠头道：

“你这话说的，我们不会像那群王八蛋那样对你的，团里好多老前辈，当佣兵的时间比你活的岁数还久呢，能让你个小孩儿欺负了不成？再说了，就算你是天神神力，年龄在哪摆着呢，要是老在你这里吃亏，那还不得让全部人笑话死，在团里估计也混不下去了。听话，先跟我回去吧，之后怎么办，想去哪再说，好不？”

汉娜没有回应，一个劲地抹脸上的眼泪。

“我们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跟刚才村里的那些小市民不一样，说不定你跟我们在一起还如鱼得水了呢？走吧，别瞎操心了。”

洛丽塔踏前一步想扶汉娜，谁知这小女孩噌一下站了起来，吸吸鼻子，拍拍屁股，弯腰拾起剑背到了背上。

“咱自己走。”

“这才像话嘛。”

洛丽塔松了口气，回身招呼白狼到她身边。

“咱不跟你走。”

“......”

背对着汉娜，洛丽塔终于沉默了

“咱不喜欢人多的...地...地方，咱就是跟谁都合不来...别人不喜欢咱，咱其实也不...不喜欢别人...”

“有时候，咱...咱都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人...”

她抚着勒卢的毛发，没有再出言劝慰。

“咱自己去找熊人山，咱已经...已经下定决心了。”

“行吧，既然你如此坚决，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虽然我想不明白。”洛丽塔翻身骑上狼背，凝视着汉娜，“那你自己多保重，我不管你了。”

“嗯，没...没关系的，咱有带钱，认识路，也会打...打猎，不用担心咱。”

汉娜还在轻微地抽泣着，但是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可她依旧撇开泛红的双眼，没有直视洛丽塔的目光。

“那我走了。你一定要多加小...”

洛丽塔拍了拍自己的座驾，扭头准备离开，嘴上又忍不住唠叨了一句，可话还没说完，佣兵团长却发现汉娜已经没了踪影，树木间只剩一串印在春泥上的浅浅足迹。

“这丫头，真麻烦。”

她小声嘀咕，接着便骑着巨狼，穿过树林，向营地疾驰而去。

树木在她的眼前掠过，阳光在她的脸上闪烁，突然，一些褪了色的残影也开始随之一起闪动。那一张张端正又可憎的嘴脸，在十几米长的豪华餐桌旁高谈阔论地同时，目光却贪婪地在她身上游走。

每每这些场景浮现，她的嘴里不会涌起葡萄酒、奶酪、烤猪肉或者是其他任何属于宴会的味道，只有令人作呕地中年男性的汗臭和地下室隔间的霉味儿。风吹在她脸上，不再清凉，反而觉得是温温地，带着点异味的粗重鼻息，一股又一股地侵袭着她的眉目、耳朵、脖颈。

洛丽塔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心，居然就干呕起来。

一滴泪水悄悄从她眼角渗出，还没来得及划过脸颊被呼啸的山风挟去，消散在了浅浅的草香里。

【我曾经也如此讨厌人群啊，只是理由和那孩子完全相反。】

【幸好我找到了我的救赎，希望她也能像我一样幸运吧。】

【我有预感，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