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晚的路程被寒露浸透,行人若是往衣衫上拧一把,说不定还能挤出水来,只怕这从夜色里收集来的水分还未落地,就凝作冰滴了。这夜路不光湿寒,还迷蒙昏暗。且不说星月,像是害怕什么似的,刚刚天黑的时候还显得精神抖擞,午夜一过就开始呈现一派忸怩姿态,就像住家的闺女看见家中来了自己心仪的男子做客,便往夜云后面一躲了事。此时路上的雾气也渐渐浓了。
“是烟。”烈平疆脚下不停,先抬起头看了看夜空,再扭回头看他们跑来的方向,“看来火还没有熄灭。”跟在他身后的烈牙疆也回头看一眼。远方的天空就像伤口结了痂一样显露出一种不健康的黑红色。
寒气越来越重,连鞋底都像粘上了某种黏黏的东西一样。烈平疆心想“大概是泥水”,没有特别在意,只是提高了步伐,一股劲儿地往前跑着。跑着跑着,他突然想起烈牙疆应该跟在后面才是,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没听见她的脚步声了。
如果是泥水的话,总该有些“扑哧扑哧”的声音吧?右肩突然闪过一秒的刺痛,他倏地停下脚步,毫不犹豫地回过头!
雾很浓了,烈牙疆不在可见度内。他抬脚往回走,直到看清一双熠熠发光的眸子正穿越了迷雾,炯炯地望着他。那双眼睛的高度大概只有烈平疆膝盖那么高,烈平疆准确地感知了这个高度的意义。他不用估计,也不用揣摩,他理所当然地知道,那是烈牙疆单膝跪下时双眼的高度!
“你在干什么?快跟上来!”这句话也是毫无回旋地被他说了出来。就算是语气有一些怒斥的成分,他也觉得自己丝毫没有应当理亏的立场。烈牙疆掉队,还是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若是他怒斥一句又何妨?但是就在这怒斥与恢复理性的瞬间夹缝里,烈平疆眼前的黑暗里闪现出刚刚火灾的种种场景。他下意识感到害怕,但没时间细想,他说不出这害怕有什么合理根据。身为宗主做出的决断理应得到家神的坚决执行,他没有理由害怕。
可是那双眼睛,却像是站在某个不可仰望的高处隔了一个辽阔的空间和许许多多的岁月在遥遥望来,释放出强烈且不容置疑的威压信息。烈平疆这才意识到自己右肩发出刺痛这一信号的真正意义了。他稍微后退半步,眼睛紧盯着对方,知道那双眼睛不是烈牙疆的眼睛,而是其他人……或者东西。总之,烈牙疆不在那里。
使命在背后呼唤他,用一双钢铁样的手臂强有力地抱住他的腰,催促他转头继续向前走。他再次后退两步。那双眼睛没有动,可是如果他再往后退的话,他的视力就不足以使他看清雾后面的情况了。他用左脚脚尖狠狠踩在身后,挺直身子。
“我不认识你,”他高声问道,“但是我知道我的同胞在你那里。你把她还过来,我就离开。你若是不还,我就不客气了。”
他说完这话,还算平心静气地等了好一会儿。可是对方还是什么动作都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为了完成使命而取回遗物是不可拖延的重要任务,夺回烈牙疆也是很重要的任务。假设他现在贸然上前,就要顶着自己和同胞烈牙疆双双毙命的危险;如果他现在放弃烈牙疆,先去取回遗物,等他再次回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天知道会怎样。那样,他甘愿背负烧毁祖宅的罪恶而把烈牙疆从厄运中带出来的意义和决心不就化为一纸笑谈了吗?
他一时间里做不出任何决定,他所能够做到就是等待和犹豫。他在这短短五分钟里想了很多很多,把烈牙疆整个人都想了一遍。
2、
烈平疆和烈牙疆是同胞。同胞这个词在这里的意思是同时从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两个人,他们互相称为同胞。换句话说就是双胞胎,且不说是异卵还是同卵,虽然显而易见地,烈平疆和烈牙疆是异卵双胞胎,毕竟性别都不一样。
按理说,依照两个孩子离开娘胎进入人世的先后顺序,应该是可以分出个姐弟兄妹的,但是由于他们母亲生育时场面慌乱,结果待母亲和产婆都回过神时,两个孩子正并肩躺在地上哇哇大哭。这样就分不清长幼次序了,家里人一筹莫展。后来父亲想出个好主意,就是按照两个孩子各自的名字称呼他们的小名,并且教育孩子也要这样互相称呼。于是,烈平疆和烈牙疆在上幼稚园以前一直以为“平平”“牙牙”分别是对男性、女性同胞的称呼。这里的同胞泛指从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孩子之间的称呼,不严格区分时间,甚至有时候只要是家里认可的,不是从同一个娘胎出来的也没关系,所谓“兄弟姐妹”。
烈平疆和烈牙疆虽然是严格的异卵双胞胎,但是从小两人就奇像无比。不光是相貌活似同一个师傅画出来同一对的泥人娃娃,连各种特征都严格重合。比如,他俩都是左右手通用,平时左手写字,写累了就换右手;比如对衣料的喜好,两人都喜欢穿母亲用细麻布裁成的衣裳,夏天是一件白色细麻布外袍,长度非得到膝盖不可,腰带也是用一模一样的黑麻布裁成,冬天则是浅蓝色的细麻布棉袍,用鹅毛和细棉薄薄地填在袍子里,穿上不会特别影响活动。外人看了都瞠目结舌,心说这对龙凤胎简直就像是抹杀了性别差异一样;发型也是一模一样,留长纤细的黑发,高高地梳起来,用浅蓝色缎带绑好,这种发型倒是男女通用的;晚上回家换上一样的家居棉布长袍,追追打打地拖着腰带跑来跑去,扯断卷帘,踩乱草坪,家里的狗汪汪汪叫个不停。好容易把他俩弄回屋里,勒令去写作业,两人才耷拉着一模一样的苦瓜脸齐步到同住的房间里,跪坐在同用的长桌前翻开书籍。做抄写作业时,两人中坐在长桌右端的人用右手写,坐在左边的则相应地用左手写。读书、背书作业则是分奇数偶数段落两人分别朗诵、背诵,再交换次序,这样两人都一段不漏地完成了作业。吃饭时两人互相夹菜到对方碗里,洗澡是一起进浴室,互相用木盆从温泉里舀水浇到对方身上,忘记洗耳朵背后的毛病也是绝对没有什么不同。然后一起回房间睡觉。一张大床,两套一模一样的枕头被子,两人齐齐整整地躺在床上,同时闭上眼睛。
他俩持续着这样的生活,在十二岁之前,家里人都没有说什么。毕竟双胞胎两心相连,家人见他们那么亲热,便不强拆。可是十二岁的时候烈牙疆开始发育了,虽然她自己浑然不觉。这是个非常关键的成长阶段,家里人都卯足了劲,互相鼓励说“是时候拆散他们了”。
烈牙疆初潮之后,家里人开始了预谋已久计划缜密的游说活动。计划的宗旨就是分别劝说,这样可以避免两人相互照应,会大大提高计划的成功率。但是一家人穷尽气力,竟然找不到两人分开的时候,于是大家只好变通执行计划,使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把两人支开。按照这样的作战精神,于某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母亲说:
“牙牙,今天天气这么好,你跟妈妈一起去晒被子吧。“
牙牙点头,跟上妈妈往卧房走去,平平两手搭在牙牙的肩膀上,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这时候爷爷就在院子里喊:“平平,快来帮帮爷爷,草坪上长了好多杂草!”
平平应声,放开牙牙去院子了。
计划通。
当天晚饭时,餐桌上的气氛格外凝重。没有人主动说话,大家都沉默着夹菜,平平和牙牙依旧为对方夹着菜吃着饭,只是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两个孩子的表情都很严肃。
妈妈冲爸爸点点头。爸爸送上一个会意的眼神,看看爷爷。爷爷看向平平,平平躲了一下。
“我、我……我知道错了……”平平抽抽噎噎地开口了,“我以后……绝对不会和牙牙一起洗澡了……”
牙牙见同胞哭了,也哭了起来:“我也是……我也不会和平平一起洗澡了……”
这件事就这样解决了。从此之后平平和牙牙自动交替使用浴室的先后顺序,竟然从来没有错序的情况出现过。
至于卧房的问题,家里人虽然也斟酌着要不要让他们分开睡,但是一提这件事,平平和牙牙就手拉手,悲悲切切地仰着两张小脸说:“还要拆散我们吗?”让人实在于心不忍。
也就是十二岁那年,他俩终于从令人倍感煎熬的幼童私塾毕业,正式进入术式预备学校。在学校他们自然要学习军户子女都要学习的四门主要术式——分别以创始人的姓氏命名,为宋齐梁陈四家,是无论学术研究还是实战运用都备受认可的术式四家,也是禁军将士最主要的战斗方法。除了以吟诵相应经文为发动之必要条件的术式之外,民间还散落着各式各样的阵式。由于同时还要学习家里传世的阵式,他俩这三年格外忙碌。阵式没有术式那么容易入门,一般是以家族传承的形式流传。能够使用阵式的军户家庭大都成为了禁军的将领世家,比如烈氏虎族。
烈氏有一套与他们出身的民族有关的阵式系统,叫做“捕虎道”。烈氏是西北大山里茹毛饮血的虎族人的后代,那是一片原始山林,冬天里的漫天飞雪比江南春末碧水溪畔的梨花纷落更为壮丽狂野。所有的族人,从少女到老者都擅长追猎,一个有军刀那么高的小孩都可以和大人一起弯弓打猎。作为烈氏虎族的宗室,平平家里的正堂正西北侧一直供奉着他们的家神。传说他们的祖先是一个半人半兽的伟大战士,带领战争中落败的虎族人逃入深山,并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建立村庄,从此生生不息。为了在条件恶劣的深山中存活下来,虎族有着以野兽血液兑入烈酒饮用的习俗,以期获得强健的体魄和不灭的生命力。与此历史传统相关的,捕虎道大多是用格斗中四肢、刀尖瞬息万变的相对位置来布阵,通过特定的格斗体位增强攻击力,比起其他军户将领世家祖传阵式的优雅从容总显得过于野蛮粗暴,这也是为何烈氏在统一战争中大显身手之前总被嘲笑为“野武莽夫”的原因。
不过,由于许多复杂的历史因素,有关捕虎道的记载已经散佚,现在烈家人所传习的捕虎道是根据古籍中的残字片章重新编制的三个主要的阵式门类:伏龙道、擒雀道和玄武破灭道。一开始学习伏龙道的时候,平平的优势就凸显了出来,这是他俩第一次明显地意识到他们之间存在的差异。父亲在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爷爷坐在院子里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练习告一段落,正当平平和牙牙坐在一起休息的时候,爷爷对父亲说:“家里有一个能够顶天立地的男孩子是数世积德才能换来的福气啊!”父亲笑答:“男孩子本来就更擅长吧!毕竟,将来也是他养家,全家上下都指望着他了。”平平听见了这番对话,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和牙牙的不同。他想起父母讲过的、自己见过的其他将领世家的兄长和妹妹来:兄长是全家的希望,总是身负重任,一遍又一遍地在自家练武场和院落里操练家传的阵式,同时还要秉烛夜读,将术式经文背的滚瓜烂熟,在术式预备学校里取得优秀成绩,而妹妹只用柔柔弱弱地坐在家里辉煌的厅堂和自己的闺房里,披着刺绣华丽的及地华袍,头上长发盘成繁复的发式,戴着各种各样闪闪发亮的珠宝,兄长回家的时候,总是有一个这样的妹妹柔柔弱弱地扶着门从里间出来,笑的很可爱,说:“哥哥回来啦?哎,烈家的哥哥来做客吗?”
这之后平平练习地愈发刻苦,平时在学校里的学习也十分卖力,晚上回家背书,虽然还是和牙牙一起,但他总是会在牙牙洗澡的时候自己再多背几遍。牙牙对这一切似乎没有任何感知,照旧过着自己和平平两个同胞的生活。平平看到她这个样子,有些可怜她,也有一点遗憾,心想:毕竟将来是我支持家里,你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了!牙牙平时学校里的成绩也着实平庸,而优等生平平总觉得,只要自己一人努力,牙牙不努力也没什么大碍。
后来开始学习擒雀道的时候,平平和牙牙都是第一次拿到冷兵器。擒雀道的基础是刀术,父亲将所有基础动作教完之后就让两人自行消化练习一个礼拜再做检查。平平非常自觉地努力起来,每天早晨天还没亮就起来,裹着厚厚的棉布长袍跑到练武场里点上灯自己练习,父亲偶尔会悄悄来查看,平平是非常清楚的。一周后,父亲对同胞俩的刀术练习成果进行检查。平平先演示,他的刀路纯熟流畅,力道稳重雄浑,父亲和爷爷都面露喜色,因为初学就有这样的剑路正是能成大器的预兆。然后是牙牙。
牙牙却转过身去,面朝院落一角的竹林,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平平心想:果然是一周没练所以要放弃吗?正当父亲爷爷一脸困惑的时候,牙牙突然掷出长刀。长刀在空中银练一般闪过一道刺眼的弧度,当它重新回到牙牙手中时,两支长度粗细相当的竹刀已经削好躺在竹林和牙牙之间的草地上了。牙牙扔下长刀,捡起两支竹刀。
“我在练习之中,总觉得一刀阵式有些不适合,所以自行改造了刀术,采用二刀。现在就用两支长度粗细相近的竹刀演示一下。”牙牙转过头来,两眼凝神沉气。家里人都知道这对双胞胎都是左右手通用,却没想到还可以将这种优势用在刀术上。牙牙左手竹刀碰地,右手竹刀横握,转眼之间,数次变换握刀手法,竟然将传统擒雀道中两手、两脚以及一个刀尖五个布阵点的阵式变成了两手两脚两刀尖的六点位法!父亲和爷爷先是瞠目结舌,然后凝神观看,随即露出赞赏的笑容,最后,当牙牙演示到最为狂野的必死刀法时,父亲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平平当时几乎是惊呆了,只记得牙牙舞刀时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猛虎黄色的浑圆眼珠里仿佛燃烧着真正的杀意!
害怕了……平平顿时明白了父亲脸色的含义。爷爷似乎还能稳住,但是父亲已经完全臣服在牙牙那野兽一般的原始杀意的威压之下。就在平平手脚逐渐变冷之时,他突然感觉自己眼前的景色变化了。漫天的银光就像春末簌簌飘落的梨花,风声呼啸,家里院落的场景像是被激流搅乱,不断变幻撕扯。突然眼前一黑,耳边的风声也停了下来。随着喘气声的起起伏伏,黑暗中亮起一对灯。仔细一看,那竟不是灯,而是一对猛虎的眼睛!
平平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看向牙牙。他知道刚才是牙牙看见了那双眼睛。果然,牙牙已经停下来了,正闭着眼睛喘气调息,衣衫被汗水尽湿。
平平之所以知道是牙牙看见了那双眼睛,是因为同胞之间有一个默契地保守着的秘密。这一年他俩已经十五岁了,男女差别已经非常明显,偶尔两人还会因为各自的朋友不同而分开玩耍。不过,即便这样,两人也没有打算分房睡觉,就是因为他俩之间有这样一个秘密:他们可以互换意识。经过多年的实践,两人对这项功能的使用已经是得心应手,经常用于必要的场合,比如信息交换、考试互助、商量对策等等。由于睡着的时候两人常常不由自主地交换意识,所以他俩常常会有许多复杂的梦境,尤其是后来两人的差异逐渐变大,连做的梦都不一样了之后。
现在由家人看来,两人的差异已经是明显非常。这件事之后,父亲和爷爷对待牙牙的态度大与以前不同,有时竟客气的仿佛牙牙是家中寄住的客人。孰优孰劣是一眼分晓,爷爷开始亲自指点牙牙的练习了。平平心中有些不甘,更多的是惊讶。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好像成天什么正事都没考虑过的牙牙、从小和他亲密无间成长起来的牙牙、理应像别人家妹妹一样乖乖在家里梳妆打扮的牙牙,竟然成为了天才一般的人物!
但是万幸的是这样的奇迹并没有在学校里发生。牙牙的成绩依旧排在班级的后面,背诵总是磕磕巴巴,晚上背书的时候也一个劲儿地打瞌睡。平平可不一样,他是优等生,在班上的成绩数一数二,无论是术式经文的背诵还是术式发展史的理解他都能拿到接近满分的成绩,深受教师的喜爱。连同学们都更喜欢同平平交朋友。平平开朗活泼,待人真诚和善,相貌堂堂正正,很受同学欢迎;而牙牙懒散寡言,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自然不会有什么朋友了。
有一次牙牙夜里做梦,梦中自己正在课堂上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结结巴巴地背诵宋氏术式的一段经文。第二天早上两人刚一睁眼,平平就转头对牙牙说:“你昨晚背的内容有几个地方错了。”牙牙很不悦地翻个身,嘴里咕哝了一句:“就你聪明,就你最厉害!”平平必须承认,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非常不快的,尤其联系起最近擒雀道的学习,他甚至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恨意。但是他只是这么怒气冲冲地想了一会儿,就啥事没有似的起来穿衣服了。
结果是当天上课检查抽背时,牙牙慌乱异常,连开头的几个字都说不清楚。正当同学们的窃窃笑声响起时,牙牙和平平互换了意识,平平代替牙牙背完了昨晚的作业内容。课后牙牙回头冲坐在教室后排的平平点头致意,平平却避开她的眼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和邻桌的男生热烈地聊天。牙牙露出一副“哇,他没理我,好尴尬哦”的表情,撇着嘴转回头去。平平知道牙牙的不高兴,但是并没打算解释。
按理说,牙牙会有的心理活动平平是完全能够全部了解的,反之亦然,故而同胞之间的相处总是十分和谐。但是,这一天之后发生的事情完全出乎平平的意料,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彻底改变了他俩之间的关系。
这天放学之后,平平邻桌的男生,那个名叫尹少昆的贵胄子弟——贵族乃至皇族总喜欢把儿女送进术式学校让他们学得一点基本的护身技巧——在收拾书包的时候,突然一偏头,对平平说:“平疆,今天有空吗?”
平平愣了一下,点点头。父亲为了儿女能够有足够的时间与同龄人玩耍,允许平平和牙牙每天放学后玩耍一个小时再回家练习。尹少昆同学马上凑上来,伏在他耳边悄声说:“那咱们去踢球吧!我打听过了今天术式初级学校的学长学姐们要延堂考试,他们学校后面的球场会一直空着!这不是大好时机吗!”平平一听也激动了:“真的?那赶紧去啊!”
尹少昆同学满脸笑容,两人一起站起来,把书包往背后一甩。突然尹同学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一样,用胳膊肘撞了平平一下。平平经他这一提醒,像是明白了什么。虽然是铁律一般的惯例,但在这种时刻被人提醒想了起来竟使他登时一阵烦闷。他稍微移一下视线,果然,牙牙正站在教室后门门口望着他。
“……不用管她。”他哼了一声,大步往前门走。尹少昆没有立即跟上去,还颇抱歉地往后门看了看,才追上平平:“你还是去跟她说一声吧!要是到时候她怪罪起来,怪到我头上怎么办!”
平平走到前门,刚跨过门槛,就感到一股存在感强烈的视线正从后门的方向朝自己射来。他完全控制不住心中的烦躁,扭头朝向牙牙喊道:“你烦不烦啊!要回家就自己一个人回去啊!”
牙牙被他吓了一大跳,两肩明显地缩了一下。然后她不屈不挠地反驳道:“我们不是一直都是一起走的吗?”
平平皱起眉头,扬高声音:“我们为什么要总是一起回家啊?”牙牙又愣了一下,走上前来,她那张脸平平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但是现在这么一看,他才发现原来他们的相貌已经大为不同:两人虽然都是剑眉,但是平平的眉毛浓一些,牙牙的眉毛淡淡的,像人用没洗干净的毛笔画上去的一样;平平知道自己的嘴唇比较薄,但是今天他仔细一看,才发现牙牙的嘴唇更丰满一些,而且无论牙牙是哭是笑,只要她稍微撅一下嘴,她的脸颊上就会出现一个小酒窝。对于平平来说,牙牙无疑是非常漂亮的,而且他暗地里一直觉得没有女孩能比她更可爱了。然后他看见了她的眼睛。虽说虎族后裔都继承了猛虎一样的黄色圆眼,但是仔细一看,平平大惊失色。牙牙的瞳孔竟然在日光下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慢慢收缩,直到接近一条细缝!他下意识后退一步,牙牙没有再追上来,还是站在刚才的位置望着他。
“我要和尹少昆去踢球。你自己先回去。”平平毫不犹豫地转开头去,扔下这么一句话就和尹少昆勾肩搭背地走了。突然右肩传来一阵刺痛,平平下意识转过头,却看见面容可怖的牙牙站在原地,空着的左手还保持着刚刚的抛掷动作,然而那个重重击中平平右肩的墨块已经在平平身后的地上碎成几块。
“你干什么?”这下子平平的怒气就再也遏制不住了,他甩开尹少昆,扔下书包朝牙牙走去。牙牙似乎一点都不害怕,昂首挺胸,右手慢慢上抬,摆出了伏龙道第一的阵式。平平定眼一看,旋即发现了牙牙布阵的漏洞,便在原地迎战。牙牙的第一次攻击非常强劲,平平虽然抓住了她左脚的漏洞,也被她的力道震的往后一仰,险些后脑勺着地。不过平平非常明白,牙牙的这次攻击是以消耗了全部力气为代价的自杀式袭击,如果失败她就只能认输。现在她失败了。
平平站稳脚跟,抬眼看看牙牙。牙牙已经失去了方才挺立的姿态,两肩向前耷着,头发也散了,一脸疲惫。现在是平平的自由选择时间。是饶她一次呢,还是好好教训她一顿?平平一边考虑着一边弯腰捡起书包,四下寻找着尹少昆。整个教学楼大厅里空空荡荡,连尹少昆的半点影子都没有。那家伙不会是先走了吧?失望感涌上来,平平用力眨眨眼睛。
“都是因为你无理取闹!”平平恨恨地低吼。“……那我们一起回家吧?”牙牙一边擦眼泪一边把散下来的头发捋一捋,用头绳重新扎好。平平完全不想理会她,转身就走。
他走在前面,一边继续生闷气一边留神听着后面好像小兔子踩在森林落叶上的轻巧的脚步声。心情不错?他下意识感受到了牙牙的情绪。原来她是这个打算?他在恍然大悟的同时感到了一份陌生的恐惧。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他不敢再想,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脑中的念头却转的飞快:她的谋略,她的眼睛,她的刀术,她这个人,小时候明明和自己那么相像,还记得那时候他俩就算是交换意识也不觉得面前的人与自己有什么不同……他把自己与烈牙疆共同度过的十五年从头到尾地想了一遍,直到他突然意识到,身后没有了脚步声。
他毫不犹豫地回过头。
3、
烈平疆想到这里之前就意识到自己现在面临的处境与十五岁那次非常相似。他站在浓雾的这一侧,浓雾那一侧单膝跪地的烈牙疆用一双不像她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这雾隔断时间与空间,一旦他俩中有一个人贸然行动,就会落入沸水一般翻滚的末日之海中。
烈平疆知道自己是别无选择了。他当然记得十五岁那次,他那糟糕的决定导致了什么样的糟糕结果。
注意到跟在身后的牙牙的脚步声消失了之后,平平毫不犹豫地转回头去。傍晚光线说不上好,但是平平至少可以确认,那个倒在离他有一百米远的路边草丛里的人就是牙牙。他奇怪牙牙为什么会倒在路边,寻找理由的时候他很容易地就想到牙牙用尽全力打出的那一击。于是他大声喊牙牙:“起来回家!”
牙牙没有反应。他便走上前,隔着半米距离冲侧躺在草丛里的牙牙喊道:“你快起来回家!要不然我就先走了!”虽然放出了这样的狠话,但他毕竟不会就这样扔下同胞一个人先回家。他向前跨了半步,正要俯身把牙牙从草丛里拎出来的时候,一股尖锐的寒意使他右肩上方被牙牙的墨块击过的地方电流般刺痛了一下。“谁?!”他下意识抬起头,天彻底黑了,黑的只剩一双猛虎般的黄色眼睛在发着光注视这对同胞,虎视眈眈,好像山中积雪初融,看见了今春第一份猎物一般——
然而事实是,当平平缓过低头血液倒流的劲儿之后,发现黄昏正好,天空也还算明亮。低头再看看牙牙,头发挡住了整个侧脸,根本看不出她在干什么。想到刚才不愉快的争吵和动手,平平庆幸自己放弃了要把牙牙背回家的愚蠢想法。他伸手撩开牙牙的发帘,确认她只是睡着了,便吐一口轻松气,转身走了。她不是很强吗,就算是遇上点小问题也可以自己解决啊。就这样愤愤地、酸酸地、心里乱糟糟地,平平一个人先到家了。
妈妈看见他一个人回来,很是吃惊:“牙牙呢?”
他故作无所谓的姿态,径直往两人共用的书房走去:“她有点事,晚些回来。”
然后他一个人在长书桌前坐下,今天轮到他坐右侧,所以他用左手打开书,右手执笔。刚刚写下术式历史论述的标题,他就觉得浑身不对劲儿了。他的左边太空了。他故意不去理会左边的空白,埋头写论述,一时间他的思路非常流畅清晰,论述很快就完成了。
晚饭时间到了,但是牙牙还是没回来。他沿着开放式走廊往正堂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现在已经是深秋,但是由于建筑在一处温泉上,烈氏的祖宅里温度依旧非常合宜。他抬头看看夜空,一颗星星也没看见。他突然有点害怕,又有点空落落的,便在木阑干上坐了片刻。如果牙牙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景象就是那双眼睛怎么办?他的心怦怦跳个不停。他知道牙牙见过那双眼睛。对于他来说,那双眼睛之所以恐怖,就是因为它似乎代表了一种监视、威压与制裁,拥有一种君临天下的俯压感,让人透不过气,让人在这种透不过气的绝望中放弃一切逃生的念头。他害怕,他理所当然地知道牙牙她也害怕,她对那双眼睛的恐惧甚于平平。平平那时并没有仔细想过牙牙为何比他还要害怕那双眼睛,不过一般按理来说,女孩子总是更胆小。可是,这个时候,平平发现自己在担心什么了。
他在担心牙牙,他担心牙牙一睁开眼就看见那制裁一般的目光,他担心牙牙害怕、受激,他不想听见牙牙的尖叫声和哭声。他想着想着就有点后悔,也有点暗暗的埋怨自己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来。但是,无论如何,他现在必须先去告诉妈妈,说自己回学校一趟,看牙牙的事情做完了没有,然后和她一起回来吃晚饭。他咚咚咚地跑过走廊,跑进正堂,正要开口,就看见在宽广正堂的一个角落上,家里人都围在了一起。他连忙跑上去,跑过正堂七十二根高柱,跑过西北方供奉家神的牌位,挤开厨子和保姆,看见了牙牙。
秦小封是住在附近秦氏人家的大儿子,那时候大约是十八岁,已经在读术式初级学校的最后一年,准备进入京城的术式学院深造。秦氏人家也是军户,虽说不是将领家庭但靠着精干的夫人上下打理,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是街坊邻居最为羡慕的一家人。家里大儿子小封也非常争气,在校成绩非常优秀,这次也是经由术式初级学校校长的推荐,免去了进入京城术式学院的入学考试,直接录取。术式初级学校是完成了术式预备学校课程的学生进入的教育机构,在本地这两所学校比邻而建。秦小封由于延堂考试以及考试之后的自评、讲评而回来的很晚,天色本来就很黑了,他一个人匆匆忙忙走在路上,却看见路边草丛里有一个人影。那女孩侧脸的秀发别在耳后,他仔细一看,认出是烈牙疆。他试了试烈牙疆的额头,坏了,额头滚烫,像是发烧了,他便连忙背起烈牙疆赶了回来。
听秦小封讲述他把牙牙带回来的过程的时候,平平一直很不自在。他觉得自己是这件事中负有最大责任的人。由于牙牙烧的太严重了,妈妈坚决主张要请医生来看,保姆二话不说就出门去诊所了。剩下的人中没有女眷,只好由平平来照顾牙牙。父亲和爷爷自从那次牙牙演示了自创的二刀式擒雀道之后就像对待客人一样对待牙牙,从来不和她有肢体接触,真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平平把牙牙抱回两人共用的卧房,给她换衣服,把她安置在被窝里。平平并不觉得有什么尴尬,他对牙牙的身体没有什么陌生感,就算看到她平时被衣服盖住的身体部分的皮肤也没有什么感觉。平时两人在房间里换衣服时多多少少都看见过对方身体,只是从小到大已经习惯,并不觉得害羞。医生来了之后,又是一番折腾。等医生开完药离开,妈妈看着牙牙昏昏沉沉躺在被窝里的样子,很是坚决地、头也不转地对平平说:“你今晚别睡这儿了,让牙牙好生静养。”
平平凭直觉否决了妈妈的提议。“我可以不睡在床上,但是我必须在这个房间里。”他自己都被这话里毋庸置疑的气息吓了一跳。妈妈终于把视线从牙牙脸上移开,缓缓看向平平,有些木然,但是既疲惫又担忧。大概过了三十秒,妈妈问:“为什么?”
平平跪在地上,低着头说:“……我害怕那个害牙牙发烧的东西还会再来。”他说完这话,抬起头,看见了妈妈脸上的惊恐和不安。他感觉自己逮住了潜行的狐狸尾巴,登时跳起来,大声问:“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知道——”
“嘘,嘘,别把牙牙吵醒了。”妈妈虽然嘴上这样温柔地劝着,但她根本掩饰不了自己露出马脚的慌乱:她跌跌撞撞从床边站起来,右手食指虽然在嘴唇前坐着“安静”的手势,那手指却抖得像秋天堆满淤泥的荷塘里在西风中不断瑟瑟颤动的半枯荷叶。然后妈妈像是逃走一般慌慌张张离开了房间,绕过屏风的时候还被自己的袍子绊了一下。
平平心里清楚明白的像一面镜子。他去关了房门,然后把木框大屏风展开,屏风上北国大雪封山的图画就这样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房间的第一个入口。然后他把窗户关紧,放下卷帘,将竹篾做框的绸面屏风轻轻巧巧地摆在窗前。这样就封住了第二个入口。如此准备之后,他把自己的枕头被子从床上抱下来,将就着地毯在窗户和房门的中间位置铺设了一个地铺。接下来就是武器的准备。他和牙牙都将常用的佩刀放在房间的壁橱里,他把两把刀都取了出来,自己的那把他放在枕下,刀柄朝左,为的就是方便自己随时可以用更为灵活的左手拔刀;牙牙的那把他给放在牙牙床头,到时候要是情况危急,牙牙醒过来了还有武器可以一战。然后就是花瓶。
他和牙牙都学了一点玄武破灭道,这个阵式对学者天赋要求很高。这是通过对四个及以上大小、质地差不多的“镖”的控制,使它们在空中排布成一定的空间阵式,再通过首发打击、多镖同时打击的方式摧毁目标的一门阵式。通常初学者为了更容易地使镖浮在空中,不会选择从地上拾取镖,而是利用花瓶、瓦片等易碎品在半空中被击碎之后直到落地之前的时间完成布阵。镖数最好是四或五的倍数,以镖为顶点构建正四面体或者在正四面体中间再多加一镖,然后以这两种结构为基础像各顶点、边的延长线上叠加镖数,构建更恢弘更强大的阵式。一个优秀的玄武破灭道人可以控制的镖数连他自己也数不清,平平见过爷爷的玄武破灭道,那时候爷爷站在竹林中,随手一抬就将成千上万的竹叶举到空中,它们在虚空里回旋飞舞着发出簌簌的声音,好像是它们在骄傲地使用自己娇弱的身躯抽打空气。那个阵式平平见过了就一辈子不会再忘,那个庞大的阵式就像帝王的宫庙包裹在爷爷的身体周围。他刚刚看见首发的发动,那一片泛黄的竹叶箭一样插进爷爷常坐的大石块;接下来漫天竹叶进行全方位无死角打击,一番猛烈进攻之后那块大石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破破烂烂的竹叶和一地灰土。
平平把花瓶放在枕边。花瓶一旦打碎就是他使用玄武破灭道的武器。经过了一番紧张的准备之后,平平端立在房间中央平复自己的呼吸节奏,肃穆更衣。他换上活动最方便的一套衣服,腰带绑的稳稳的,轻轻扯了几下都没有动,然后他在地上打坐十分钟左右,把自己的气息调整到最佳状态,然后再熄灯睡觉。
虽然灯也灭了,人也规规矩矩地躺在被窝里了,可平平根本睡不着。他时不时望着床的方向,牙牙的小脸在昏暗光线的映照下闪着微微的白光。他翻个身,稍稍闭上眼,心想与其忧虑难眠不如彻夜枕戈待旦。于是他闭着眼睛等着,闭着眼睛就容易犯困。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梦里黑漆漆的,很安全,很温暖。他恬然地沉浸在这安全而温暖的黑暗中,忘记了大部分令人难眠的事情。然后,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为何你的枕下有一柄刀露出刀柄,就像一个整夜急不可耐的战士,期盼着血色染红的清晨许诺给你的杀戮?”那个声音听起来苍凉沙哑,回声辽远,像是隔着茫茫无际的绵亘山脉和辽阔无边的时间之海传来的呼唤。
“有人要害我的同胞,我要保护她。”他这样回答。
“谁要害她?谁会害她呢?”那个声音疲惫地喃喃,“这么可爱的姑娘,为什么有人想要害她?”
“我不知道,但是妈妈他们可能知道。我现在不敢信任爸爸和爷爷,我甚至怀疑他们就是同谋。他们自从看过了牙牙的刀法之后就显得非常怪异,现在我不能指望他们了,只能靠自己保护同胞。”平平半睁着眼睛,喃喃地讲述心中一直以来没有放下过的戒备。“牙牙她,是我的同胞,而且不同寻常。必须保护她。”
“为何……你不想顺着父亲和爷爷的意思来吗?”那个声音似乎一下子就跨越了海洋和高山,来到了平平耳边。平平怔住了,随即反问:“什么意思?你是想说爸爸和爷爷想要杀掉牙牙吗?”
如果他这毫不经由思考就脱口而出的判断就是事实,那他无疑会成为天底下最完美的悲剧主角。一个被认为拥有锦绣前程的继承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与长辈期望相反的事情,而且很可能为这种事送上自己年轻的生命,这不是悲剧是什么?
这种时候,家神就该轻轻的笑一下,然后保持在他在牌位的灵座上,继续观赏。
耳边的呓语听起来就像一个老校长对意气最盛的年轻学子饱含笑意与关爱的谆谆教导:“不是这样的。爸爸和爷爷想杀掉的不是你的同胞,而是一个恶人,家族的败血,若不及时清理就会变成灾难之源的毒瘤。”
话音刚落,平平的左手已经抽出了枕下的长刀。只见他从被窝里跃起,长刀从左脚处向上在身前画出一道漂亮有力的斜劈,然后刀柄脱手,右手接住,竖握改横握,完成身体右侧的防御式进攻,最后两手在背后交接,由左手为这一周刀法画上句号。他已经看见对手了,那个戴着一双猛兽瞳孔的黑影,它刚才巧妙地躲开了平平的擒雀道攻击,已经闪到门口的木框屏风那里。平平正想追上去,转念一想,便右手拎起花瓶后退着慢慢靠近床边,挡在沉睡的牙牙身前。现在他左手有一把刀;花瓶放在长刀可及范围内的地板上,只要他有意就可以一刀将花瓶挑到空中击碎;右手方向的床头还有牙牙的刀,而自己全神戒备所要保护的对象就在战场上最安全的背后。这个布局可以说是极妙了。黑影没有动,还在那描绘北国雪景的屏风前站着,一双兽眼炯炯地看着平平的方向,但是就平平的感觉而言,他觉得那双眼睛固然威压巨大令人恐惧,但实际上那双眼睛没有聚焦。也就是说,那不是活人的眼睛。
4、
从那以后,再加上这些年来面对永无休止的反复来袭的每一次精疲力竭的反击,烈平疆直觉地知道浓雾对面的眼睛不是烈牙疆的,而是那个黑影的。那双眼睛的确具有猛兽的特征却缺乏聚焦的光亮,这无疑就是他时隔多年终于能够再次与这个做梦都想狠狠宰杀的对手。能够再次与这个对手照面,他一时间头脑充血昏昏然起来,左手下意识地敏捷摸住刀鞘,刀鞘尖端激动的发颤。脑中唯一的念头,被多年来不断积攒的五味杂陈情绪驱使,告诉他这不仅仅是他为拯救同胞而进行的战斗,这场战斗关乎他的决心和尊严。他曾经发誓,要把这野兽斩于刀下,以洗血这些年牙牙和他因它而受的苦难!
那个黑影是什么,被困于发烧的夜里的十五岁的平平并不知道。那时候他对于这黑影的理性认识就是它要杀牙牙,而且这是一场有亲人参加的谋杀。然而他的感性认识却替他更直接地认识了这个黑影的存在意义:那双眼睛的威压来自它不怒自威的绝对高位,以及那种无处不在的监视感。也就是说,黑影至少是在牙牙表现出超凡刀术天赋之后就在监视牙牙了,并且一直在伺机谋杀牙牙。
平平在意识到自己正与家人的期望作对的时候,其实心里是十分害怕的。但是,在那个黑夜,在那个他以为已经保护的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那个独自面对未知的制裁者的十五岁少年还是站在同胞的床前举起了刀。哪怕只有这一个夜晚也好……他必须对黄昏时自己不负责任的行为谢罪,并且,贯彻自己对同胞的保护义务。
制裁者说话了,它看上去没有嘴,只能用梦境传递消息。它的声音回荡在平平和牙牙的脑中:“身为兄长的你总有一天会成为继承人,如果要让你等到那天才发现真相,并且让你杀掉同胞妹妹的话,不就太残忍了吗?现在由我动手,你不必看,也不必有负罪感;十年之后当你接手这个家族,整座祖宅从上到下都是干净清洁的,没有毒瘤或者污点会使你劳神费力。”
“十年之后,我会记得自己曾经有个同胞,因为我的过错死在了离自己不到半米远的温暖的床铺上。牙牙到底有什么过错?你为何,又凭何身份,可以制裁她?”平平压低声音质问。牙牙就在他身后安睡,他不会忘记这一点。
那黑影便继续使用那老人的声音在他脑中回答:“她的过人之处,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她比你优秀啊,继承人。她敏捷、聪慧、强壮、坚韧,她在表皮下面藏了一只猛兽,如果她可以,她那残暴的天性会促使她徒手打死一只黑熊,然后剥下熊皮,肢解骨肉,甚至生吃了它。她的残暴天性还在萌芽,但若不及时斩草除根就会发展壮大,成为巍巍而立的合抱大树。等到那时,她会给整个虎族带来祸害,那时哪怕是我,也怕是帮不了身为宗主的你啊。”
平平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刚才我差点没注意到,你竟然知道我们都不知道的、我和牙牙的长幼关系。你毫无犹豫地指出我是兄长。然后你说……整个虎族,还有你是在为虎族宗主做事。你是什么?……你这个半人半兽的怪物——你是家神!”
梦境破了,这燃烧着灼人烈火的黑夜醒来了。平平在猜出真相的那一刻就输了。家神是秩序与法律的化身,是守护者也是制裁者,是家族的良心和正义。现在正义要摧毁邪恶。
这个结论太简单,也非常明显。平平手中的长刀落在了地上,击碎了花瓶,而他本人也跪倒在地,无力地抬头望着一步步逼近的制裁者与正义者——家神。就在那双眼睛俯下来,即将凑近牙牙的睡脸,平平突然再次起身,死死地护在了牙牙身上。
“为什么,孩子,继承人?你这么做是为什么。”老人用嘶哑的喉音,有些发抖的问着。“我在帮你啊,你不懂吗?”
“就算牙牙真的是恶人……那也轮不到你来杀她。如果她变得残忍,暴力,破坏了家族秩序,”平平几乎是喊着回答,“那时候就让我来除掉她吧!”
老人的声音抖的越发厉害了:“你说……什么?不,不行,不能等了,现在就得除掉她……”
平平突然发现了可用之机,灵机一动,说:“我是兄长,虎族宗室继承人,我要是挡在牙牙面前,你会连我一起杀了她吗?”
黑影连带着那双眼睛都在颤抖。不知对视了多久,黑影终于悄无声息地慢慢后撤,终于穿过房间墙壁消失不见了。平平扑上前去,推倒挡在窗前的绸面屏风。清晨到来阳光遍洒,房间里光辉满溢,看着这样明亮温暖的场景平平由衷想到,家神失去了依凭的黑影之后就不会再来了吧。平平紧紧抓住窗框,久久不能回过神来,知道身后传来被褥摩擦的沙沙声。牙牙坐了起来,面色健康而红润。平平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回头看她,否则自己在她面前装出来的冷漠形象就会毁于一旦。
牙牙说:“谢谢你。昨天是我不对,对不起……哥哥。”
平平心说糟了。他深呼吸,想要平复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但是还没见到成效,他就转过身扑到牙牙的床上紧紧抱住了她。牙牙被他抱了一会儿,慢慢抽噎起来,然后再也抑制不住,大哭。
“我好害怕啊,平平,我都看见了,我看见你看见的东西,听见你听见的话语。要是换了我,我早就放弃了。”牙牙浑身发抖,伸出手把自己紧紧箍在平平胸前,脸贴着他敞开的胸口,原本已经恢复正常的体温似乎又有提高。平平的手从她后背向下滑落,停在她的腰部,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牙牙柔软的脸颊触到他的□□,他心里突然一紧,但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让她慢慢蹭着自己。本想着这种时候就应该故作潇洒地说一句“以后就哥哥保护你,你不用怕“之类的话,然后接受牙牙的仰慕就可以了。然而,他说出来的话却是:
“我也很害怕,我也差一点就放弃了。当我意识到它是家神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无论如何都反抗不了了。但是,就当我后退一步,我突然感觉到你的手碰到了我的手。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我所体验的一切恐惧,都有你在分担。既然在这种时刻我们都能紧紧相连,那么我心甘情愿,就让我们一辈子紧紧相连吧。”
虽然听上去很肉麻,但是平平知道,这些都是他直接从心里掏出来的老实话。他如此明白的事情,牙牙当然也明白。他们,当然都非常明白。但是,除了对此洞若观火、惶惶等待家神的下一次来临以外,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4、
从术式预备学校毕业后,同胞俩一起升入术式初级学校。他们的目标是京城的术式学院。平平的水准大家有目共睹,他在三年级的时候被校长提名保送;牙牙却有些困难,虽说她在刀术和家中传授的阵式方面有着平平难以比拟的天分,但是一到学校,涉及到术式的基本理论和经文、历史背诵,她就完全不行了。三年级的寒假里,已经保送的优秀生平平给她恶补课程,终于,在开春的文试中,牙牙顺利通过,进入了考试的下一环节——武试。
家里人都对牙牙的武试抱有乐观心态,连一向对牙牙非常冷淡客气的父亲也说:“要是烈牙疆都过不了武试的话,别人都别想过了。”
结局一如大家所料,牙牙是武试全国第一名。主考官是现任宋氏术式的掌门,非常欣赏牙牙的反应速度和战斗本能。考试结束后,他还找父亲单独谈了一次,那时父亲为了培养平平成为下一任宗主,特意叫他跟在一旁。
宋七十先是赞美牙牙,然后说:“听说您儿子已经保送我们学院了,想必是比妹妹更加优秀吧?”
父亲当时笑笑,表情有点古怪:“这倒是不好说。而且,平疆和牙疆,谁更年长都不知道。”
宋七十看上去十分吃惊,但是也没吃惊太久,马上就露出毫无保留的笑容来。“是吗?龙凤胎啊!所以他俩从小就不知道他们的关系是兄妹还是姐弟,然后就这样在一种年龄平等的环境中成长起来……这还真不错啊!想当年,我作为哥哥,总是要照顾比我小一岁的弟弟。当妈妈叫我把我很喜欢的玩具让给弟弟的时候,我大发雷霆,然后我人生中首次发动术式。当时我三岁。”
然后他们终于开始谈牙牙的事情。宋七十描述起武试时的情形来:
“其实测试刚刚进行到模拟攻击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太对劲儿了。别的孩子吧,连续击打大量目标之后总会显出一点疲惫的迹象,有的会放慢速度,有的会慢慢放低胳膊的高度,腿部肌肉也会松弛,因为我们要求每一个考生都在小腿上打上绑带所以这一点可以看得很清楚。可是烈牙疆她不一样,当连续攻击达到三百次的时候,她突然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容光焕发,两眼发亮,速度和力度都提升了一个等级。当时我远远地看着她的表情,心里有点害怕。所以我决定要亲自与她对战。
“对战是在模拟攻击结束之后的五分钟内开始的,当时她根本没有疲惫迹象,反而显得非常兴奋,于是我们没有给她更多的休息时间。我让她先攻击,没想到她居然微微一笑,向我低了一下头,示意我先攻击。她的举动,可以说是……非常傲慢。但是我也没想那么多,因为武试考场上从来不缺自视甚高的考生。于是我开始咏唱,一边防御一边寻机进攻。一开始我没有用全力。
“她似乎看出来我没有认真,抱臂站在原地,直到我的第一个攻击快要打到她的时候,她才轻轻地移动身子躲开了。我突然一激灵……我知道我遇上难得的好苗子了。我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这一次我没有咏唱,直接展开攻击。她却一点都不慌张,按理说当我用到这一招的时候,连大部分禁军正规军都会下意识躲避。她左脚往后一顿,右手向前轻飘飘地抓了一下。我的攻击即将到达她的胸前,她却迎面而上,应该说这不是一种好策略。但是她接下了。她突然跃起,徒手抓住我的肩膀,硬生生把我掀翻在地。我看到她的眼睛,你们虎族人的黄眼睛,那眼睛就像老虎一样,瞳孔收缩成了一条细缝。我迅速翻身,抓住她的右脚。她一点都不害怕,反而静静地冲我一笑。她稍微移动右脚,我以为她是想要挣脱,没太在意。可是她这一动竟然将了我的军。
“她左手向身后抓去,右手迅速向我脸上袭来。她站着我躺着,她怎么可能真的抓到我的脸呢?我想这大概就是你们烈氏的伏龙道,琢磨着无论如何都要破坏她的阵式,所以加大力度扯动她右脚的位点。这样一来阵式就破坏了。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她从刚才起嘴里就念念有词的内容竟然是涉及空间控制的梁氏术式!我稍不留神,她就整个儿平移离开我半米距离。为了不让我发现而进行的小声咏唱固然影响了梁氏术式的发动效果,但是她肯定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只是半米的空间移动,在胶着的状况下……咏唱就算是不太清晰也没关系。
“在离我只有半米的地方,她脱离了我的所及范围,接下来我若是想要反攻的话就必须使用梁氏术式,或是直接用陈氏术式改变时间流逝速度来取胜。可是无论是哪种办法,以我的水准都必须有至少一秒的咏唱时间。对她来说,一秒就可以结束这场战斗了。
“她发动了伏龙道。我被打的躺在地上起不了身。虽然有点丢脸,但是很高兴,同时,看着她的眼睛,你们虎族人的黄眼睛,野兽一样,微微闪着荧光……我感到害怕。”
听到这里,父亲和平平都没有主动接话。宋七十深吸一口气,说了下去:
“我就在想——不是有一种情况,在阵式发展史上被叫做‘返祖’的——她会不会就是这个呢?毕竟,你看,你们烈氏虎族从烈铜生那件事发生之后就逐渐建立起全帝国最严格的家神审判系统,在这样的家神审判系统下安然无恙地成长到十八岁,她不是返祖是什么呢?”
父亲没有回答,平平也听明白了。返祖不是过错,牙牙不是返祖。牙牙在十五岁的那天夜里就该消失。牙牙的这种情况,是被称作“败血”的——
“……是返祖,我很高兴。有生之年能够见到返祖,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我想亲自指导她……谁知道是谁指导谁呢。”
平平并不在意宋七十后面的话,他牢牢记住了一个词:家神审判系统。武试结束后他们回到家里,牙牙跑去洗澡,父亲不知有什么事情一闪身就不见了。平平留在正堂里,站在家神牌位前,久久没有动弹。他仰头看着从牌位一直蔓延到房梁上的黄漆和黑油绘成的虎纹,因为头部血液倒流而两眼发黑。就在这明暗黑白的混沌之中,他隐约看见那些虎纹在房梁上扭动起来,慢慢地拧成一股粗大无比的力量。那额头上写着自封的“王”字的怪兽,利爪磨地霍霍,喉咙里低吼咕噜作响,都是谋杀的预告。他突然两腿一软,跪倒在地。
“……年轻的宗主,你为何在我这个过气的老人面前下跪?”
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跨越群山和大海,终于传到了牌位前双膝着地的烈平疆耳边。他怎会不知道这个声音!这三年来,每个噩梦迭起的夜里他都会在这个声音的陪伴下一遍遍目睹牙牙被制裁的过程。他恨透了这个声音,他几乎恨不得能跨越那声音传到这里的距离去斩掉家神的头颅!这三年里,他与牙牙的联系比前三年更加紧密,曾经因为青春期产生的性别隔阂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之后消失无踪。他们依旧睡在同一张床上,自从平平明确表态要在牙牙出嫁之前一直和她睡在一起之后家里人就没有再反对过了。其实平平是有自己的私心:夜里相同的或者不同的噩梦总是让牙牙四肢颤抖、泪水涟涟,然后她就会转向平平寻求安慰。这时平平就会愉快地从睡梦中半醒过来,掀开自己的被子,伸手把牙牙揽进自己怀中。平平当然恨这个声音,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他应该感谢它的骚扰:因为它的作乱,他才有了怀
拥牙牙的奇妙感受。他们相互抚摸安慰,敞着衣衫肌肤相亲,紧密贴合的皮肤传递着温暖和懵懵懂懂的欲望与爱情。
“家神审判系统是什么?”他下意识地问出这句话来。
“……啊?”老人的声音颤颤巍巍,就像任何一个年过八旬的老者在听闻故友逝世消息时发出的叹息。
“你要审判牙牙吗?三年前,你为什么要制裁她?”他喃喃问着,手掌重重地撑在地板上。可是那个声音没有回答了,他自己也一惊之下抬头,发现一切都恢复原样。
那个瞬间他感觉自己就像大梦初醒。抬头望着那高高在上的虎纹的同时,耳边牙牙低低的笑声像平湖上柔软的波纹一样慢慢荡漾开来。平平起身回到自己和牙牙的房间,牙牙正一脸兴奋地擦拭佩刀,显然是还沉浸在顺利进入术式学院的喜悦中。他走上前,抱住牙牙。那一瞬间,他闭上眼睛,同胞的感受融为一体,他和牙牙相同的喜悦在两具紧紧相依的躯体间来回游荡。
现在,他站在迷雾前,闭上眼睛,想和以前一样感受到一丝牙牙的思绪跳动。但是他不能。
他非常……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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