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西境大体是一块富饶之地,中央地区土地平坦肥沃,东边以界河与京城辖区相接,其余边界都是丘陵地带。这一次皇帝想要完成的功绩是数位先皇都抱憾未能完成的千秋大业:穿越西边边界进入邻国,那是一片从草原一直延伸到稻田,牛羊成群、物产丰厚,不输西境的天府之国。至于他们这边虽然西境边界上山脉连绵不绝,但是山谷也层出不穷,给人以天然防守疏漏怠慢的印象。不过那片沃土上的民族非常剽悍善战,是不惜自毁家园也要击败敌人的钢铁之师,这一点正是先代数位皇帝大将终未能扫荡敌国掠得领土的主要原因。
钢铁般的民族对上战神引领下的雄师,不知此战输赢?
烈平疆站在峰顶望着异国的天空。“从云朵形态看来那边要下暴雨了,”他如此对身边的副官说,“可能会影响到我们这边的天气。陛下的队伍预计什么时候到达营地?让他们尽量在风雨来临前扎营。”
副官转身传令,士兵接令后朝山下跑去。看着士兵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秋季斑斓的丛林中,他自己也转身慢慢朝山下走去。虽然才九月份,但这片边土已经展现出无与伦比的深秋景色。每天清晨走出营帐的烈平疆都能听见脚下浓霜碎裂的声音,脱下手套就能感觉到空气中凛冽的冰丝。今天天气还算晴朗,但是西边的乌云已经很明显,要是风向没有改变的话连本国领土也会受到暴雨袭击。他现在要回到营地里为迎接皇帝做准备。
回到营帐中,他有点迫不及待地卸下铠甲和头盔,重重地舒了口气便坐了下来。他向来不喜欢铠甲。铠甲总是被动的,刀有多锋利它就得有多厚,随着刀剑打制技术的提升,铠甲的厚度似乎也在无边无际地增长。既然这样,不如抛弃铠甲好了,轻松一身冲上战场不是更有效率吗?正想着,他突然想起来,牙牙也这样抱怨过。刹那间无数前尘影事像被狂风迎面吹来的落叶一般呼啦啦遮蔽了他的视线。
这些天来他一边派出侦察兵调查敌方一边等待皇帝到来,常常闲暇无事,坐着站着随意望着某个方向都会不知不觉地在脑中描摹那天烈牙疆所使用的捕虎道的布阵模式。在顺着她的刀路自己练习的时候,他隐约感到这些刀路的去向并不是唯一的,而有着三维空间乃至四维空间的无限可能性。他在梦里计算过这些可能性的乘积,虽然没能得出最终数字但他已经非常笃定地确认那个乘积就是捕虎道身躯庞大的原貌。也就是说,捕虎道并没有规制,它原本就是烈氏虎族人使用刀剑随意挥洒布阵的结果;将捕虎道拆分成伏龙道、擒雀道和玄武破灭道的最大好处就是大大减却了它无限延伸的可能性,从而将族人的力量禁锢在了一个可以清晰计数的数量之内,彻底阻断了族人自我发展的潜力。战神被家神和宗主的密谋捉住了羽翼,一直以来所做的努力都只不过是在努力挣脱无形牢笼。而烈牙疆在贯一师父的指点下顿悟了捕虎道后之所以露出璀璨莲花一般的微笑,正是因为她直到那时才真切感觉到自己展开了足以包裹宇宙的羽翼。
他想通之后也想自己试试,不知为何总是畏手畏脚。这几天一种逐渐成型、但还是模模糊糊的思想在告诉他,等烈牙疆来了之后再好好问她。昨天晚上这种思想几乎就要成型,就像是从石料中呼之欲出的艺术品,就在即将用双手捧住艺术佳作的刹那,他感到一股久违的暖意从他头顶淹没,转眼间他就睡在了温暖的被窝中。虽然距离上一次已经很久了,但他还是立即就意识到这是他和牙牙的意识交换了,慢慢坐起身。从窗户往外看去应该是离他所在地方很近的城市的屯所,他稍微回过身看了看床上,虽然大吃一惊但也还算是通情达理地接受了事实。皇帝也是会追逐力量的肤浅男人,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甚至有些想笑。都是同一副德行。
不过他也知道,牙牙的头脑中从来不会考虑皇帝的事情。她连同胞兄弟都不会花费时间去揣摩一下,更何况非亲非故。这一次的意识交换持续了五分钟,他一直坐在床边等待交换结束。等他回到营帐里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营帐门口远远看着自己的床。像是要融入角色一般,他一动不动地保持原样站了半分钟后,忽然就体会到牙牙的心情了,再也没有理由对她的冷淡漠视揶揄嘲讽。乐正卜呼的声音从床上传来:“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起来?”
今天一整天他都没有再想捕虎道,穿上铠甲、走上山峰、走下山峰、脱下铠甲,他披上墨蓝八千流云和赤金暴瞳的礼服,心想,牙牙大概会穿和他一样的礼服吧。从营帐里可以听见帝王之师的号角声,他走出去,副官为他牵过马来,他翻身上马,远远看见营地另一边侦查班里有一个很显眼的女人。那女人虽然混在男人堆里依然举止自若,甚至和男人们打打闹闹笑作一团,她身上浅蓝色的袍子孔雀翎毛一般闪耀着光芒。他不等那女人和他对上目光就回过头去,驱马出营地,身后的仪仗队依次跟随。帝王军旗在丛林中逐渐靠近,他紧握缰绳,面无表情地命令仪仗队列队。
马蹄声层层叠叠地沿着土地传来,与此同时异国境内的滚滚雷声也传到了山岭这边。皇帝骑白马走在最前面,他立即拔刀行礼。随后跟上来的就是骑在黑马背上的战神,她一袭家族礼服包裹,长发披散,此时也勒住战马拔刀致敬。皇帝点点头,示意无需繁文缛节,烈平疆便收起佩刀让战马让道,皇帝率领队伍通过的同时烈平疆和仪仗队调转马头跟随在皇帝和战神身后。风暴来了,狂风沿着山谷朝西境扫来,烈牙疆的长发如同破碎的乌黑镜面一样四向裂开。
在暴雨进入西境之前扎营总算是完成了,烈牙疆裹着风雨跑进烈平疆的营帐里。她脱去礼服,拧干头发上的雨水,然后从烈平疆床上找到乐正卜呼落下的小梳子给自己梳理头发。她一声不吭地坐在床边,像是全身心都扑在了梳头这件伟业上;烈平疆站在一边看着她,终于开口问道:“昨天晚上为什么逃开?”
烈牙疆简洁而没有一丝犹豫地答道:“你不也一样。”然后她随手把梳子扔到地上,站起来,从烈平疆的衣架上取下一件做工非常精美的外衣。她展开这件衣服,细细欣赏绸缎面上精工刺绣的半开尾屏白孔雀,然后穿上,脱下,扔在地上。烈平疆说:“牙牙……”
“你也知道的,我们在这方面不太一样。我是消耗着他的生命也不会有丝毫吝惜的冷漠的人,而你是为了一个眼神就可以全身心扑上去的人。所以我们才能做同胞。”牙牙不看他,像是对着空气做解说一般耐心地解释道。
“我只是不想后悔而已。你不也是一样吗?”
“我为他制造了一个梦,当然要负责给他结局。”
“别说了。那不是梦。还是说,你想让我比他还悲惨?”
“既然你会后悔,那就别选择我。我把悲痛给你,然后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离开我去抓住你的幸运了。”
“那你呢?你不会后悔吗?当你手上握着他的生命索取鲜血的时候,难道不会感到痛苦吗?”
“我现在就很痛苦。我一直都很痛苦,找不到解决的办法,甚至连脱离他们之网络的办法也没有。可是我遇到贯一师父之后,学会了捕虎道,知道了无限空间中刀路的方向是无法穷尽的,才会想,或许真的有那么一条路可以让我彻底脱离这个密网。”
“你会感到痛苦,就是因为你并非冷漠无情……”“那是因为有你在。”
烈平疆愣住了,看向她的眼眸。烈牙疆摇摇头,像是要摆脱这个话题的干扰,说道:“你想知道有关捕虎道的事情,对吗?”
烈平疆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在烈牙疆面前捕虎道都是浮云虚烟,几步上前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问:“为什么?什么叫因为有我在?”她不回答,伸出手抱住他的腰。“就像这样就可以了。像这样,我就不会冷漠无情,对你以外的人也不会冷漠无情,对姜贺敷也不会。像这样和你紧紧靠在一起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爱他。”
烈平疆下意识拼命地闭上眼睛,咬着牙告诉她:“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感觉恰恰相反。在你身边所有事物都没有色彩,姬莉叶就像凋谢的白水仙,乐正卜呼只是腐败的孔雀尾翎。离开你之后,她们的美丽让我惊诧不已……你让我变得冷漠,自己却懂得了热情的温度,这样实在是太不公平。我何必再和你同行呢?”
烈牙疆像是轻轻啜泣了一声,稍微点了点头,但是没有再说话。营帐外面的风雨暴烈地摇晃着山林,天地像是忍受不住这种暴力而发出了撕裂般的怒吼。乌云密布风雨如晦,任何行动都是徒劳,烈牙疆和烈平疆倚靠在一起,像是在等待什么。不知过了多久,风雨声没有减弱,外面的光线却愈加暗淡;烈牙疆解衣宽袍,烈平疆看着她发呆。但是,能够像小时候一样睡在一起就是最大的恩惠;因为床铺狭窄,两人紧紧靠在一起,肌肤相亲带来的满足感是任何感情都无法做到的。这就是完整吗?烈牙疆比对着自己前后不同的心境想。不过,对于她来说,终身的冷漠和疏离比不完整更可怕,而且,这个悲惨的结局已经触手可及。
与此同时,烈平疆不禁想起了家神在孔雀河畔附在他耳边嘶嘶道出的密语:“真是薄情男子啊,宗主,年纪轻轻就这样凉薄,将来晚年该如何凄冷……”每每想到这句话,他心中就闪过阵痛。不仅仅是他的薄情,而且是烈牙疆的薄情。他们都是薄情之人,为了荣誉和咬文嚼字的信任争斗的头破血流。也许,这样的结局是早就注定的。天下容不下两只猛兽。他们之间必须有一个了断。孰优孰劣,必须分出来,然后,他们才能各得其所。如果囿于感情而迟迟不肯动真格的话,那就让这种悬而不决的模糊状态持续吧,代价就是薄情和疏离。
他不想和他的牙牙做了断。但是他又不能忍受凄冷。那就分开吧,事已至此,计划全盘粉碎,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分开吧。就保持着破碎的状态苟活于世,那也比冷漠地完整存活要强。
“我们不同行。我必须离开这个国家,这样我才能获得解脱;至于你,你留下吧。那么多人需要你,只要我离开你,你的生命就会染上栩栩如生的斑斓色彩。”烈牙疆抱着他的脖子,轻轻在他耳边说。烈平疆听到预想之中的话语,身体下意识动了一下,毯子的一角扫过他和牙牙倚放在床脚的佩刀,一时间三把刀叮叮当当在地上倒成一片。那声音听上去既刺耳又狂乱,他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起来,海浪一般在烈牙疆耳边起起伏伏,却始终无法用人类言语表达自己的心情。烈牙疆很难感知到他在想什么,不过,对她来说,他想什么都无所谓了。只有同胞两人一起脱离战线、远远逃开的梦想从一开始就是不现实的。从神女峰下的那一刻起,或许还要早一些;在她接受了姜贺敷的时候;在他接受了乐正卜呼的时候;在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定格在姜贺敷身上的时候;在他选择了姬莉叶的时候。回忆倒回少年时代,那天放学后两人第一次较量,牙牙惨败;随后的夜晚里,平平选择了保全她。一切的开始都是因为那个暴力而充溢着温柔的夜晚。力量和爱情的交换正是始于那个时候。平平为她付出了太多,最后一刻依旧向他伸手索取未免显得太难看。哪怕不是战神,凡人也有凡人的志气和尊严。
风暴平息,然后卷土重来;然后再度呜咽着平息。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完善营地。太史公有时候会出面帮忙指挥工作,但是西境的冬天来得太早,初雪下过她的身体就愈加虚弱,最终不得不提前离开。京城方面派来赵将军直属部队接她,那天烈牙疆为太史公送别,直到前来接应的部队真正到了两人面前,她们才敢确认领队的骑兵就是赵维文本人。太史公惊呆了,痴痴地仰头看着马上的赵维文,身上雪白貂皮大衣的每一根细绒都在颤动。赵维文将军下马,走到她面前,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就随手把她举起来放进马车。赵维文向烈牙疆告别的时候说:“我会从留在京城的乐正卜呼投影那里了解前线情况的。这边一旦陷入危机,我就会率领急先锋前来营救。所以,请战神殿下千万不要……随意放弃。”说罢,他抬起眼睛,定定地看向她。他猜到了结局,但他怎可能了解做出这结局之选择的人的心境?烈牙疆从来没有打算让外人也了解自己家族的血腥暴虐,也放弃了解释。所以她只是冲赵将军稍微点了点头,就抽身返回,以示不送。
就连太史公也找到了归宿。那个最接近非人类的人类也找到了归宿。一直以来,她对司马鸣宣都是有亲近感的。她知道司马家族的沉重束缚,看得到鸣宣眼底不属于人类的疏离和冷漠。有时候她感觉司马能懂得她身为猛兽的孤寂,但有时候她觉得司马是那么完美地融入了人类社会,以至于让她遥不可及。为什么唯独有那么一个人能关爱她,而她也唯独在意那一个人?司马鸣宣和赵维文构筑的堡垒是完美无漏的,一点缝隙都没有,而烈牙疆不仅仅毁掉了自己那边的围墙,还不幸地发现,原来烈平疆也拆掉了他那边的砖块。她从未觉得自己竟真真是孑然一身。这个念头促使她下意识摸到腰间两把佩刀中的一把,稍微抬起头,她可以看到远处姜贺敷和其余刀匠一起搬运武器的身影。
但是,烈平疆在哪里呢?为什么他不再和她说话了?为什么要躲着同胞?为什么只有乐正卜呼能进入他的营帐见到他?她惶惶,终于知道自己一语成谶。那是她和她血脉的共同选择,她有什么好抱怨呢?
混乱、担忧,反复的确认加上无所事事,她坐在营帐里望着外面的天空,倚在屏风上根据大雁的迁徙阵型计算捕虎道布阵。她光是一个人坐着,四下看看,就能找到很多可以想、可以操作的事情,所有时间过得飞快,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就哑口无声地度过了整个秋季。隆冬正式到来的时候,皇帝决定当下正是最好的时机。他召集将领,以烈平疆为总帅宣布了第一次进攻计划。烈牙疆没有参加那次说明会,因为皇帝没有召见她。随后,在某个凌晨,烈牙疆在梦中看见成群的大雁在空中不断飞腾、变换阵型,就像是写出一个个字向地上的观众传达消息。大雁群朝西边飞去了,他们最后的黑影消失在山脉另一侧。烈牙疆追着它们的尾巴,却被一阵强风吹得闭上眼睛,再睁眼时大雁已经毫无踪迹可寻。
年月越来越厚重,雪越下越大。烈牙疆终日终日地躲在自己的营帐里,只穿着贴身的白色单袍侧身倚在床上把玩爱刀,暴露在寒冷空气中的肌肤从来没有失去洁白柔嫩的色泽。进出她营帐的卫兵有时候会忍不住朝屏风后多看上几眼,暗中称奇的同时大饱眼福,最便利的是烈牙疆对于这种明显的僭越行为并不在意。这其间,姜贺敷来过两次。第一次来是按照计划为诸位将领士兵检查武器完好程度的工作中的一环,他公事公办地进来,站在屏风外请烈牙疆把递出来刀给他检查。烈牙疆推开屏风,直接从床边坐起来把刀递给他。然后她一直看着他认真用长满老茧的手指抚过刀刃的样子,不知不觉地下意识俯身伸手撩起他的袖口。烫伤的痕迹触目惊心。姜贺敷露出不悦的神色,一边挡下她的手一边有点害羞地说:“衣服领口太开了。稍微检点一些不好吗?”她愣了一下,长久浸浴在冬日中的身心好像稍微解冻了。她白皙的皮肤微微泛起红润。姜贺敷说,炼银贺敷的状态不太好,他要重新去加工一下,就把它拿走了。
他第二次来,就是为了返还炼银贺敷。烈牙疆待他一进来就把他拉到屏风后,不容分说地卷起他的袖子。利刃割开的光滑伤痕比以前多了一条。她苦笑着对他说:“有什么意义呢?现在把刀制造的如此锋利,也不过是加速结局的到来罢了。”
姜贺敷说:“你就尽管嘲笑我吧。毕竟,我是个刀匠,让武器变得锋利就是我的本职工作,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心里并没有考虑这么多。不过,至少有一点私心……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够看到这个成果,然后露出笑容。”
姜贺敷在她面前拔出重新锻造后的炼银贺敷。烈牙疆震惊的神情说明她已经完全败在了这件艺术品面前;她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摸到那宛如活人皮下粘膜般鲜艳张扬的刀刃。她愣了一会儿,看向姜贺敷,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姜贺敷也笑了,握住她的手,把刀柄交到她手里。
“去吧,用这个结束一切。那之后,不管你怎么选择,我都会坚定地追随自己的本心。”他温柔的话语终于冲破了烈牙疆心里的最后一层坚冰。她两手握着刀柄,看着他,呜咽着哭了起来。姜贺敷连忙安慰她,她却哭得更厉害了。
那天夜深之后,在只有扑簌簌雪花掉落的寂静中,姜贺敷仿佛是想起什么一般问她:“后来,你还是后悔吗?缔结婚姻的事。”
她没有回答,稍微翻了个身,背对他。良久之后,她说:“平平他选择了刹那,可我只能选择永恒之路。我终究不能和他走同一条路了。至少,我想,自己走下去,哪怕将要终身忍受不完整带来的痛苦。当然,还有给将来身边的人带来的冷漠之苦。”
姜贺敷安静地呼吸着,良久,问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她说:“我每次有兴趣有能力说出真心话的时候,你都在我身边。”
“今后你也会说出这样的话语吗?在那个时候,我还能在你身边吗?”
战神的声音被大雪淹没:“我……也不知道啊……”
短暂的快乐消失了。她又回到姜贺敷到来之前的生活;每天练习、琢磨捕虎道,把玩爱刀。就在这无声无息的过程中,有些事情烈牙疆已经比刀匠了解的还清楚:炼银贺敷总是温凉,犹如姜贺敷本人肌肤般的温度;而真正的神话之刃却难免受历史长风千锤百炼而冰冷无比、彻寒刺骨,虽然是乌红的血色,却只是冷淡的历史遗存。她多么……多么爱这两把刀啊。她爱它们甚于自己的生命。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刀锋中嗡嗡作响。她摸着这两把刀,想起与它们共同经历的事情,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决战是什么时候呢?战神什么时候才能去履行她作为战神的圣职呢?烈平疆在战场上还好吗?姜贺敷呢,他的皮肤有没有增添新的伤痕?乐正卜呼的投影传令是否还灵活?皇帝呢?
雪花从天空落到地上,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么长。烈铜生眺望的天空,终于在烈牙疆头顶落下雪晶。她长久以来一片混沌的头脑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清晰的线索,她下意识抓住这个线索追下去,电光火石间真相全然浮现。她翻身起来,抓着贺敷冲出营帐。
她冲着虚空中的敌人拔出神话之刃。“是你作祟,是你暗中破坏,全是你!”她身着单衣,用暗红色长刀在雪中疯狂砍杀,“还不快离开!哪怕是你我也会毫不吝惜地杀掉!哪怕我也会受到连带影响也无所谓!”
全是如此,烈铜生嫉妒她。没有得到兄弟烈满尊的她转向姜贺敷寻求安慰;她鬼魅一般的愿望死死纠缠着烈牙疆的选择,最终,烈平疆离开她了,姜贺敷留了下来。烈铜生的阴谋得逞了。多么甜蜜的阴谋。烈牙疆忽然停下来,怔怔地看着空气中无形的刀路,似乎在考虑下一步布阵的动作,但是忍耐不过三秒,她就大哭起来。女人的哭声听上去那么娇美脆弱,整个营地都安静了,屏息凝听这难得的声音。
卫兵们好像要上前去确认,但很快就有聪明人拦住了同僚。“忘记烈铜生的事情了吗?现在上前去恐怕会被她杀死啊!”窃窃私语在营地里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实际上,没有人刻意传播这个消息,也没有人刻意回避;所有人只是把它当做迟早到来的事实看待,如今发生也不过是落实了某种猜测而已。
一天后,山谷另一边的战斗告一段落,皇帝、烈平疆率领部队返回后方营地。事实就像空气中的精灵一样钻进他们耳中。皇帝沉默了,手里摩挲着方才还在敌人热血中浸润的佩剑。
战神终究还是疯了。
烈平疆问:“陛下,怎么处理?”
皇帝沉吟片刻,说:“让她去吧。”
烈平疆的目光接触到皇帝阴郁的面色,他点头,说:“我明白了。会通知她的。不过,对她来说,这样的结局大概也是符合她心中期待的吧。”
皇帝没有回答,兀自扭开头,说:“我并不认为战神只是帝国的利刃而已。她,烈牙疆,是个很可爱的女人。我很喜欢她,和她相处的时间轻松愉快,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战神哭了一整夜,被含盐的河流冲刷之后她的脸上只留下一双冰凉淡漠的眼睛,好像贴在神像眼窝处的金箔。清晨,在千千万万细碎飘雪堆积起来的安宁中,她肃穆地为自己披挂铠甲。这是禁卫军从烈氏虎族家宅的灰烬中取回的古代铠甲,经过那场家神降下的雷电大火居然毫发无损。这幅铠甲被带回禁卫军后就存放在武殿的外殿上,禁卫军将军们曾经成群结队专门前来观赏这件不朽的艺术品。是因为被战神穿戴过,所以具有了神话之力吧?他们听说了这幅铠甲火后余生的故事,都这样由衷地感叹。烈牙疆曾无数次凝眸观赏这浅金色鳞片和青铜锁链制成的钢铁长袍,她从小时候起就梦想有一天穿上这由烈铜生传下来的铠甲出征边境。她曾经用五岁小儿的幼稚口吻向抱着自己的父亲说起过这个愿望,那时候父亲还没有用冷漠和疏离的神情对她表示敬畏和放弃。父亲看看铠甲,再看看一脸认真的女孩,只好笑着,怜爱地把小女儿举起来,告诉她:“这怎么行呢?穿上这幅铠甲,就意味着要以身许国啊。这种事情就让平平去做,你呢,牙牙,乖乖地躲在平平身后,平平安安就最好了。”
她收回冰冷的回忆,将□□的双手放在哪怕周围昏暗不清也清辉四射、仿如冰霜严冻的头盔上。这种浸透皮肤的寒冷,就是即将展开于她眼前的世界——真正的战场,只有严寒和热血这两样最矛盾事物的地方,充斥着冲突、暴力、绝望和千千万万次孤注一掷,最纯粹但也最复杂的舞台。她戴上头盔,挂刀,然后转身走出营帐,在士兵们畏惧的注视中提刀上马,头盔下长发飒飒地披洒在风雪中。卫兵牵着她的马往营地外的集合地点走去。她闭着眼睛,听见马蹄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忽然,卫兵开口了:
“战神阁下,这一次能结束吧?”
她睁开眼睛,用那非人的野兽瞳眸注视着卫兵:“怎么,你认为怎样算是结束?”
是夺取领地?双方谈判?还是杀光最后一个敌人吗?战神想要做的很多事情中,只有一件自始至终能够做到。她会为了这一件事全力以赴。他们看见了营地外小树林旁集合的队伍,皇帝和烈将军都在。皇帝并没有对战神的姗姗来迟随口抱怨,只是冲她笑了笑,说:“这么早就请你来,真是辛苦了。”
战神欲言又止,似乎是知道了皇帝心中所想。烈将军指挥队伍缓缓前进。皇帝和她并肩驾马走在前面,不一会儿,烈平疆攥着缰绳带马小跑从后面追上来,转头对马背上的烈牙疆说:“今天预计会有敌方主力部队到来。你杀入敌阵,在中心使用玄武破灭道的话大概会有很了不起的战功吧。”
她用冷漠的通红眼睛朝他那边瞥了一眼,说:“谢谢您的提醒。为了帝国和陛下,我会这么做的。”烈平疆见她明白了,就礼貌地点点头,也不再说话。皇帝走在他们前面,烈牙疆什么也没想,望着皇帝那孤寂但决然的背影,深深将含着细微冰屑的空气吸入肺中。在她眼前展开的就是西境的边疆;而她,人如其名,即将咬碎这片土地的边缘。
42、
京城被瑞雪掩埋。远方的战役并没有对这座堆绣之城造成任何影响,天晴后城市街道照例会变得干干净净,商人和带着穿鲜艳颜色棉袄小孩的少妇照例会出门。还没到梅花盛放的季节,少了些许色彩的司马家宅里有点寂寞。
赵维文久久站立在司马家宅后院的梅树林前,那些干枯的树枝在不到一个月后就会绽放出明月一般美丽的花朵,到那时候,大概整座宅院都会沉浸在这出世的芬芳中吧。他身后正对着太史公书房的雕花长窗,太史公坐在古籍环绕的几案后,一手拿着蘸满墨水的毛笔望着他,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想什么事情。不过一会儿,她的眼睛又垂下去了,手中的笔也动起来。
赵维文稍微在院子里走动几步。庭院深处传来木屐踏在青石板小径上的声音,司马算衡由侍女陪伴着慢慢从庭院深处走出来,显然是刚刚结束占星台上的家神会议。他走到司马鸣宣窗前,脸朝着赵维文说:“结束了。烈氏虎族家神消失了。”
赵维文回头看向雕花木窗后的太史公。
一个月前,他们从留在京城的乐正卜呼投影那里得知皇帝战死,烈平疆负伤的消息。那一次战神为了救出皇帝和烈平疆几乎暴走,听说那时候战神面露非人相貌,黑色的斑纹爬满额头和侧脸,她一手执神话之刃贺敷,另一手执鲜红的锋利长刀,阵式变幻无人能挡,她放马驰骋敌阵之中,所到之处鲜血四溅,无数敌人横尸马下。战斗结束后,她脸上的斑纹三天不退,高烧不醒。医生为她脱衣检查,才发现她全身上下都是那种黑色的斑纹,背部尤其明显。医生说,那斑纹的形状和位置,不禁让人联想起猛虎背上的黑色斑纹。
那时候,烈平疆的负伤让所有人感到担忧,乐正卜呼几次向京城传来不祥的预兆,但几次反复,烈将军似乎是挺过来了。乐正卜呼本人日夜守在烈将军床边照料,据她说,是战神拖着高烧之躯来看望他的时候为他献出了自己的鲜血。不愧是战神的血,烈将军的病情自那以后就好起来了。但是,已死之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复生。
禁卫军按照战斗英雄最高荣誉的方式将皇帝的遗体安葬在他最后驰骋的领土上。赵维文听说皇帝战死的时候,心里不禁为陛下轻轻松了口气。他相信皇帝正是为这一死才去的西境,一个人能够按照自己设想般地死去也是一种无上幸运。与此同时,由于统治空虚,京城朝廷大乱,朝臣的各种平日里掩藏起来的心思全部显露在外。宰相年事已高,再也无力平复政治动乱,只好拜托太史公和其余值得信赖的世袭高官稳定局面。在以赵将军为首的禁卫军留守军力的帮助下,太史公一面稳定朝廷,一面加紧进行储君继任的程序,很快太子继位,京城安定了下来。年轻的皇帝感激太史公为他登基所做的功劳,按照她的愿望把她从后宫中除名,然后答应了赵维文将军的请求,将太史公许配于他。那时候赵维文的儿子已经出生了,实际上他将她从西境接回来后没过多久,孱弱的太史公就出现了早产迹象。不过在张太医和华医生的努力下总算母子平安。婚姻的缔结使得这个孩子终于从赵将军的宗族那里得到了合法的名分,由于没有继承司马血缘的记忆,他被司马宗族拒绝,反而成为了名正言顺的下任赵氏宗主,未来的禁卫军赵将军。夏宫云的女儿比小赵将军稍早一些出生,赵子云抱着女儿欣喜若狂,家里本来还在为壮年丧妻的长子赵维文感到惋惜,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继承人,整个家族一片欢欣。
一周前,虽然凯旋但是精神失常几近崩溃的烈将军带着军队回来了。凯旋的队伍里没有战神的身影,注意到这一点的京城居民们忍不住失声痛哭。随后,极度衰弱但同时极度温柔的烈将军向朝廷解释说,战神并不是战死了,而是离开了。没有人相信他的话,战神怎么能离开自己宣誓保卫的国家呢!随后,烈将军便病卧不起。年轻的皇帝急忙派御医为他诊断,医生们发现他因为长期疲劳出现了早衰现象,除此之外体内剧寒成毒,再加上身上浅重伤口无数,根本无处下手治疗。烈平疆表示无需治疗,只要乐正卜呼陪伴他就可以了。经历了漫长的濒死煎熬,再经过昨天夜里几次反复,今天,最后的烈氏虎族宗族烈平疆将军终于撒手归西。烈氏虎族家神消失了,也就意味着烈氏虎族在帝国之内灭亡。战神不是死去就是叛逃。没有人愿意以此为基础做假设。
同样没有回来的,还有备受期待的天才刀匠姜贺敷。这个被冠以宝刀之名的年轻人,不知为何在战斗中下落不明,竟尸骨无存。乐正卜呼回到京城之后曾前往姜氏府上拜访。她在姜贺敷的善意下寄住这里很长时间,姜师傅对她印象很好,她也非常喜欢这个家的氛围。如今姜氏蒙受如此灾难,挚爱儿子的单亲父亲姜火平几乎疯掉,整日里失神坐着,再也不进工坊了。门徒们也终日以泪洗面,虽然不断自我安慰说“没找到尸体就说明还可能活着”,但已经没有人相信这个借口了。铁与火铸造的家庭沉寂的就像守着古籍千年不发一言的司马家宅。随后乐正卜呼自己也经历了同样令人形销骨立的悲痛,听说今天清晨烈平疆终于咽气的时候还紧紧抓着她的手。司马鸣宣表示必须要前去悼念,于是她和赵维文出门前往禁卫军,司马算衡在家里等待。
禁卫军门前已经围满人群,偶尔有一两个官员穿过市民,经过身份验证进入禁卫军总营。太史公出现的时候人们立即让开一条路。烈平疆在边疆夺得领土,太史公在京城稳定了政局,现在她和烈士同胞一样受人尊敬。烈将军的遗体已经被移放到武殿后殿,也就是战神曾经居住的地方。前殿里挤满了前来悼念的大小官员,见到太史公后自动让她穿过。最后,在踏入后殿的最后一道门前,礼部尚书拦住了赵将军。太史公继续前进,绕过数重屏风,终于看见了烈将军的遗容。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烈将军披着战甲的遗体和四个人。皇帝站在窗边,望着京城雪后天空一言不发;宰相小心翼翼地弯下苍老僵硬的腰背,试图安慰伏在床边泪流成河、几乎就要昏死过去的乐正卜呼;夏宫天站在床脚,呆呆地看着朋友苍白的遗容,脸上泪痕点点。太史公司马鸣宣的出现打破了沉寂,皇帝回头来,问她:“太史公有看到姬将军吗?她也是受邀前来遗体告别的亲近之人。”
太史公说:“没有。想来她也不会来了,陛下就别挂心了。”皇帝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微微点头。太史公说:“那就可以开始了?虽然,由我来代替司马算衡有些不妥,但是烈氏虎族家神已经消失,最后的呼唤也只是纯粹的仪式罢了。听说烈氏虎族人最后的归处在北疆的大山里,希望最后能将烈将军安葬在那里。”
所有人默示同意。太史公便抬起双手,缟素两袖卷起,呼唤:“烈氏虎族家神,如今,武殿之上,你的最后一位子孙离开了帝国。烈平疆,烈见风之子,战神之同胞,生而为宗主,死而为将军。”
乐正卜呼勉强抬起头,说:“平疆是哥哥。”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好像他们同胞不分长幼的传闻早就根植脑中,现在得到了一个笃定的结论,反而觉得无法接受。太史公却觉得这样刚刚好。她也觉得,烈平疆是哥哥,从他所有的举动来看,他不是哥哥才奇怪。
“战神的兄长如今远离,武殿之上竟然门庭若市,足见将军之受人敬爱,功勋卓著。太史公略知将军一二,现不揣冒昧,向家神叙述烈将军生平。”
“将军与同胞妹二十四年前生于西境烈氏虎族祖宅之中,自幼聪颖好学,阵式天赋突出,保送术式学院。二十二岁娶战神为妻,育有一子,胎死腹中。因全族违背律法而令家神降下天罚,随其妻亦其妹战神烈牙疆前往北疆神女峰。返回京城后,随先皇出征西境,夺得广阔领地。其间娶孔雀乐正长女乐正卜呼为妻。战斗中重伤,虽然取得胜利并返回京城,但最后不幸不治身亡。若将军能存活,不知将来会有何等功勋、何等荣耀!”
这是皇帝和宰相第一次听到烈将军的故事,不禁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太史公并没有为他做粉饰的打算。她觉得,就像这样原原本本而无比壮烈的人生,并没有什么好掩饰或者夸张的。
告别式结束后,她和赵维文回到家中。司马算衡在正堂上等他们回来。三人坐下后,不知不觉,谈话就开始了。
“只有一点很奇怪。烈将军战后病死京城,这种死法绝对不是他所追求的。烈氏虎族人都以战死沙场为荣。为什么烈将军要拖着病体回来呢?照他的性格,理应会在战场上自行了断才是。”司马鸣宣说。
“是条件不允许,或者他自取其辱,”赵维文说,“你说的很对,这样的死法对于烈氏虎族的宗主来说绝对是奇耻大辱。他是故意的。烈平疆返回京城之前,乐正卜呼曾告诉我说他在决斗中输了,以此来看选择这样死去大概就是他对自己的惩罚。但是,具体是与谁进行决斗、为什么决斗,乐正卜呼却缄口不言。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决斗并非发生在敌我主帅之间?”
司马算衡说:“姐夫说的很在理。如果是敌我主帅之间的决斗,纵使烈平疆输了,他也不至于自我惩罚,最多就是自行了断对朝廷谢罪罢了。”
司马鸣宣幽幽地叹口气:“到了最后还是我们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赵维文点点头,朝司马鸣宣微笑一下,转头望向窗外的梅树林,慢慢说道:“我有种感觉……战神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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