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已经习惯了流浪。习惯了很多年。
他是一个流浪汉。他一直认为,能做一个自由的流浪汉,是多么的幸福。活在这人世间,没有比做流浪汉更幸福的事情了。
整洁宽阔的大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好不喧嚣和热闹。
他展着笑,看着公交车上挤满了去上学和上班的人们。那些人的脸上,多是冷漠的,没有表情。戴明的脸,在白日里总是展着笑。在他看老人下棋的时候,在他在街边垃圾桶里掏果腹之食的时候,在他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的时候,他的脸在白日里总是展着笑。
那笑隐藏在他多年未剪的邋遢长发和胡须中。
夜的世界。又是一番模样。戴明的脸也换成了木然。他一直认为没有阳光的世界,是很虚幻的。因为夜里给他的感觉和白日里给他的感觉太不同了。白日里,他认为是真正的活着,一切事物都在阳光下无所遁形。而夜里,就如在梦里一般,他总看不清夜的世界。
通常他不会在夜里游荡,而是会选择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静静的看着黑暗,看一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需要睡觉。
或许是从他决定开始流浪的时候。或许是在流浪的途中学会的。他不记得了。对着这夜里虚幻,白日里真实的世界,他认为他不需要睡觉罢!
瞪着眼睛看了一夜的黑。今天他不想到垃圾桶中掏食物吃了。他坐在一条人不算多,但还算总会有几个人经过的小道边上。他在地上画了一个碗,碗里写了两个字:吃的。那个碗旁边还画了一个碗,碗里写了一个字:钱。
他很满意自己的作品,脸上展着比小孩还要纯真的笑容盯着来往的路人。
路人们的眼看到戴明坐在路边笑,神情通常是嫌弃的。他不在意,他只是笑。因为他很满意自己的眼能看到这么美丽的世界,看到多姿的人们多姿的脸,总是能让戴明的心很愉乐。
有一只蚂蚁爬进了写着“吃的”的那只碗里,令戴明发出哈哈大笑声的原因是,那只蚂蚁居然留下了一粒米饭。
“美妙,这世间当真美妙啊,连蚂蚁都有良善之心,欲治我的肚饿。可惜啊,美丽的蚂蚁啊,你的这粒米饭,还不够塞我的牙缝哦,哈哈哈……”
蚂蚁似乎抬起了它的头,看了一会儿戴明快乐的脸,爬远了。戴明一直目送它的离开。
“多谢你,有牙缝塞总比没有好哇,我开动了!今日讨来的第一粒食物!”戴明俯下身子,半趴在地上,神情很严肃的抬起了自己黑乎乎的右手,抬过头顶,慢慢的,慢慢的用拇食二指捏住了那粒蚂蚁施舍的米饭,慢慢的,慢慢的放入了口中。
起风了。秋季的风,总带股萧索的味道。三片枯黄的叶被风吹进了戴明的碗里,又是那只写着“吃的”的碗里。
戴明犹豫了,犹豫要不要吃风施舍的三片枯黄的叶。没有犹豫多久,他下定了决心。“既然是风施舍的东西,我是怎么也要吃的。虽然这叶看起来不怎么好吃啊。”
一个颤巍巍的老人拄着拐杖路过,他浑浊的眼见到一个流浪汉居然饿的在吃叶子。这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全村人都饿的到处挖树根,找野草,吃谷糠的日子。
多少人在饥饿中痛苦的死去。父亲割下了自己屁股上的肉,才让自己还在人世上喘息。老人被勾引出了多少记忆?饿的哭号的妹妹,坐在门前流泪的母亲的脸。屋前光秃秃的枣树。她离去时的宁静。眼中越来越模糊的世界,蓝色的天,黑色的夜。
老人颤巍巍的走到了戴明的面前,掏出了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有一叠叠放整齐的零钱。大多是五毛,一毛,一元的零钱,只有少数几张五元的纸币。老人全掏出来了,用力的捏在手里,放在了戴明画的那个写着“钱”的碗里。
“孩子,拿去买肉吃!”
刚咽下三片枯黄的叶的戴明愕然的看着老人泪流满面的老脸。愕然的看着碗里的钱。
老人浑浊的眼里尽是慈爱,眼前的乞丐被他此时当作了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把自己的所有都给了自己唯一的亲人,唯一的爱人,唯一的父亲、母亲。他无憾了。
戴明眼里的愕然消失了,又恢复了他往常习惯的纯真的笑。世界在他的眼里是美妙的。老人的眼里,有多少故事?
戴明轻轻的扶着老人坐在了身旁。老人的脸也露出了和戴明如出一辙的纯真的笑。
不久,他浑浊的眼永远的闭上了,老脸上一片宁祥。
……
“流浪汉杀人啦!流浪汉杀人啦!”
……
戴明没有后悔,没有后悔今日选择不到垃圾桶里掏食,没有后悔画了两个碗乞讨,没有后悔在老人离世后,没有选择离开。
“人赃并获,钱在他碗里,虽然那是画出来的,但也不能证明他的精神有问题。”警察说。
另一个警察说:“老人的亲属很伤心,这流浪汉没有道理不被法律制裁。”
第三个警察说:“老人全身没有被伤害的痕迹,尸检报告证明他是自然死亡……”
“无所谓了,流浪汉会影响市容,老人的家人也给了你不少钱吧?那保险费……”
“嘿嘿,无所谓了,少不了你的那份。那就死刑吧,这种好吃懒做到做乞丐的人关着也是浪费这世上的粮食。”
“你的心不会不安吧?”
“不会。世上谁无死?命运早已全都安排好了。”
……
戴明在牢房的这几天过的感觉还算不错。不用去垃圾桶里掏食,就有人一日三餐都送饭来给自己治肚饿。他开始思想自己怎么没有早发现坐牢其实有时候比流浪还美好的?
老人死前的宁详面庞在戴明的脑中闪过多次。他开始正视、思想死亡。死亡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件呢,他在牢中这么忽然认为。一个活着的会动的生命忽然不动了。然后一直睡觉,睡到身体烂了,脸上也不会有痛苦的表情。这种境界很高,死亡的人的境界都很高。高到没边了。
有一只蚂蚁爬到了戴明的眼前。戴明有点怀疑眼前的这只蚂蚁是当日施舍了一粒米饭给自己塞牙缝的那只。所以戴明盯着那只蚂蚁看了很久,还对蚂蚁笑,想表示自己的友好。那只蚂蚁可能真的是那日施舍了一粒米饭给戴明塞牙缝的那只。它仰着头一直看着戴明的笑脸。
“我们还能看多久?我们的眼对着我们的眼。”戴明俯身趴地,对着蚂蚁说,他感觉鼻子一酸,忽然想流泪。他的眼遵从了他的思想,造出了一滴泪,那滴泪水划过他黝黑的脸庞,滴落在蚂蚁跟前。蚂蚁的眼离开了戴明的眼,看向了那滴被尘埃包围着的泪水,然后再一次的抬起了它的头,最后一次,看了戴明一眼。它慢慢的,慢慢的,爬向了那滴被尘埃包围着的泪水,钻身进去了。
这一切,都是命运。戴明认为。他不想害怕,害怕死亡来找他。为什么要害怕?不要。风吹叶,马吃草,都是命运。谁又能害怕得过谁?
那一日到了,他仰着头,看着蔚蓝的天,面上露着快乐。
秋季的风总带股萧索的味道,刮在戴明快乐的面庞上。
风里飘起了好多叶子。枯黄的,嫩绿的。戴明的脸上换下了笑,换成了宁祥。他的眼没有焦距的看着前方。他的眼里本来还有美丽的颜色,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
他邋遢的纠结在一起的长发和胡须被剪掉了多日。
“我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我都不需要睡觉了,原来,我一直在积攒它,攒到今日,睡到永远。”戴明的眼,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颜色。
“张开嘴,子弹会从你嘴里穿过去,配合点就不会破相了。”执行死刑的执行手说。
一个生命的终结,或许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也或许,是同一个生命的延伸。一条时间线上,同一个点,因为位置的不同,而产生了故事。
通常,一个故事总是需要至少一个独特的生命用不少时间贯彻整个故事。所以,戴明还要存在下去。用他的眼,继续看颜色,用思想,继续思想颜色。用身体,继续感受温度。用心,继续感受事物之间的联系和关系,然后在其中躁动,或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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