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满月酒的时候,孔氏早已恢复如初,人看着丰腴了不少,但整个人精气神十足。孩子取了名,行正字辈,单一个昱,日出而立,应了他出生时的景,众人都说名字取的好,跟着唤昱哥儿,昱哥儿的。奶娃娃吃饱了正开心呢,听见别人喊他的名字,咯咯直笑。
今日的昱哥儿打扮的可是精神,猩红色的云缎襁褓把他裹的严严实实,头上罩着一个八妹亲绣的虎头帽,端的是威风凛凛,身上挂着个长命锁,那是柳氏早早就命人打好的,寓意长命百岁。再观孔氏,也是一身霞彩璀璨的梅花裙,头上簪着金丝八宝攒珠钗,显得人贵气十足,见到沐心来了,拉着她的手就是一阵寒暄,直到娘家来人才去招呼,身后跟着奶娘,怀里抱着昱哥儿,这边听听孔母夸孩子有福气,那边听听孔嫂夸孩子生的漂亮,孔家来的十余口人到真心实意,江家的就不见得。
长姐若迎对什么事情都淡淡的,毕竟是个要出嫁的女儿,二哥当家做主的情况下,对这位二嫂嫂还是很客气的,她犯不着和她耍横,夏姨娘的若遥就不同了,明知今天是什么日子,还特意穿了一身珠光宝气的来,架子摆得比孔氏还大,不知道还以为她是这个家里的嫡长女呢。
江祖母冷眼瞅着,对若遥这种逾矩的样子很是不满,却没有当面发作,眼睛一闭装作没看见。夏姨娘的姑姑,伺候江太公的老夏氏见江祖母这样,眼角眉梢都是得意,这是沐心第二次见这位老夏氏,她的模样和夏姨娘很相似,都是美艳型的,哪怕年纪到了这个份上,身段保持的依旧很好,她和夏姨娘站在一起,从背后看还真有些分不清。这若遥进到厅里,只同江祖母和柳氏打过招呼,就径直走到夏姨娘和老夏氏的身边,三人站在一起,沐心突然想到一个词:蛇鼠一窝,狼狈为奸。一下没忍住,就轻笑了出来。
“四嫂嫂这是笑什么呢?莫不是妹妹哪里得罪了嫂嫂,让嫂嫂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嘲讽妹妹呢?”江若遥,人不如其名,一副尖酸刻薄的样子真是令人讨厌。沐心回敬了一个端庄的笑容,开口说道,“五妹妹玩笑了,我哪里嘲讽你呢?只是觉得你这身打扮,甚是好看。”轻软的语气搭配上她真诚的眼神,任谁也看不出她内心的想法,都以为她是认真夸赞,唯独二嫂嫂孔氏知道,她这幅纯良无害的面孔下藏着怎样的玲珑心思。
“弟妹快过来,见见我娘家的人。”孔氏出言解围,江若遥也不敢造次。这两个嫂嫂,一个是本地富商之女,根基稳固,家里人又宠爱;一个是高门小姐,名头虽好听,家里早就没人撑腰;再加上孔氏自入家门以来,整顿家风的事情她见过不少,轻易不招惹这个手段和嘴巴都不饶人的主,反倒是林沐心,日日躲在院子里,也不见她出来走动走动,性子又是个绵软的,两相比较,自然是挑软柿子捏。
可惜,她空有美貌和夏姨娘亲传的瘪三手段,后宅里斗个妾侍,争点宠爱还行,在沐心和孔氏这种嫡女正妻的面前,却是不够看的。孔氏见若遥气的直拧手里的帕子,嘴角冷笑。“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她仗着自己的脸,生了攀高枝的心思,明年开春就要去选秀,所以现在一副贵人模样,也不想想,山鸡插羽毛,变不成凤凰反遭人嘲笑,蠢货一个,不用理的。”原来如此,难怪整天里作威作福的,江祖母和柳氏也不大管,站在家族利益上看,若是她能入宫为嫔为妃,于江家都是好的,对于她这些出格逾矩的事情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过了,若是落了选,那何愁没有整顿她的时候,就沐心所知,她的年纪摆在那里,这是最后一次,若再过三年,秀女的年纪超纲了,就算是天仙下凡也递不上牌子了。夏姨娘和老夏氏自然也明白,因此把全部心思都压在她身上,就指望着她一朝得沐圣恩,从此翻身做贵人。
孔家夫人和嫂嫂也不是吃素的,见到孔氏这般维护她,自然对她要亲昵几分,同柳氏不住的夸她福气好,一看就是个有教养的好孩子,话里话外的把柳氏和沐心夸得都不好意思了。厅堂里都是女人的说话谈笑声,自古男女不同宴,江家的男人们在前院摆了酒,正喝得高兴呢,妇人们也在后院设了宴,江祖母做主把宴定在了平月院里,这里宽敞明亮,又有单独的小厨房,无论是手艺还是卖相都十分了得,沐心把从临安城带来的好酒拿了些出来,桃花醉的味道清甜,后劲不大,就连孔氏也小酌了几口,热热闹闹的把这满月宴给办完了。若道在前院同父亲,二哥招呼着,沐心在后院帮衬着,等夫妻二人回到自家院子的时候已经二更天了,略洗漱了一番就相拥睡去,一夜好眠。
自杏儿被抬为姨娘后,她倒是安守本分。前些日子每天都依着规矩前来请安,从不争风吃粗,也不谄媚勾引,偶尔若道去一次她院子里过夜,第二天也会早早的来立规矩,弄得沐心都有些好奇了,着如云去打听打听。且说这杏儿,原本是外面买来的粗使丫鬟,因为心思老实被若道看上,平日里就负责院里的管理和书房的打扫。若道没娶亲之前,俨然是这院子里说话算得上数的人,为人公道,处事温和,院子里的小丫鬟们对她都甚为敬重,后来成了若道的通房丫头也没仗着自己是少爷的人作威作福,依旧是院里大丫鬟的做派,规矩且冷静自持。“哦?看不出来,她倒是个良仆。你且去告诉她,天渐渐凉了,多注意注意身体,请安什么的免了,等开春再说吧。”沐心吩咐流水道。
就这样,沐心安然的过起了一夫一妻一妾制的生活,对若道不过是夫君态度,因此对他去杏儿房里的事情也不吃醋,柳氏对此很是满意,心想到底是大家出身的女儿,行事稳妥,进退有度。
算着日子,沐心嫁来江家也快两个月了。若道得了江祖母的意思,打算过几日带她回个门,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再加上小住几日,怎么的也要一月有余,等他们回来差不离也到年节了,正好一家人吃个团圆饭。沐心得知可以回临安城,兴奋的几天几夜都没睡好,看向若道的眼睛里也多了几分真心,一想到自己向来端庄稳重的妻子会为回临安的事情欢呼雀跃,若道心里就有些高兴,说不上是什么缘由,就觉着她真心笑起来的模样,很是好看。
自启程之日起,沐心就觉着马车的脚程慢。原先来苏城的时候还没发觉,如今一看才发现确实路途遥远,第一次有些后悔嫁得如此远。若道深知她的心思,嘱咐车夫加快些脚程,紧赶慢赶的,终于在冬月初八到了阔别已久的临安城。
沐心掀帘看向外面,走的时候还秋色浓郁,如今都霜挂枝头了,街上还是那么热闹,甭管什么天气,该吆喝的,该做小买卖的,总还是要开张。太师府的位置靠皇城以西,因此回去的路上要经过西市。
临安城坐北朝南,宫城就在玄武山下巍峨的立着,俯瞰整个临安。除了皇城是各机要部门的所在之处,皇亲国戚,权贵朝臣,武将文官,商贾百姓都住在四区十六坊中。皇城以西的定安园是王公贵族游玩大宴,围猎的地方,百姓不得私自进入;皇城以东的是长乐区,各州驻京的机构、国子监、和赶考的学生大多住在此区,一边是太庙,一边是赫赫有名的慈安寺,因此长乐区也是有名的翰林区,不少学士都居以此。沿朱雀大道行进,两边分立一十六坊,太师府就在皇城以南,朱雀大道以西的贤德坊。
虽离家不到三月,可在沐心眼里却是一日三年的岁月无情,管家和王嬷嬷早早就站在门口等着他们,马车一到就听见管家的声音,“来了,来了,小姐和姑爷到家了。”欣喜中带着些激动,沐心听了心中很是暖和。
和管家,王嬷嬷打过招呼,衣服都来不及换就朝着祖母住的正院快步走去,两三月不见,祖母的身体越发不好了,连她们来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能吵醒祖母,整日就是昏昏沉沉的睡着,有时认得人,有时脑子都是糊涂的,为着这个沐心偷偷流过好几次眼泪。若道有心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他对于太师府的事情有些了解,自然知道任何安慰的言语都比不过林祖母能清醒,于是修书一封,让江家送来不少好药材,尤其是人参续命丸,价格昂贵,一颗百两,连宫里都没多少。
林祖母吃下这药,当天晚上就辗转醒了过来,沐心见祖母认得自己,又是高兴,又是伤心的一顿哭,林祖母也知道自己的身子是熬不过这个冬天的,眼见孙姑爷对沐心还挺照顾,见她嫁人两月气色上也不错就知她日子过得还算顺心,她也舒坦了不少。这天夜里,王嬷嬷伺候着她喝下了药,就着人找来小两口要说说体己话。
“若道,我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沐儿自小是个血缘薄的孩子,父母去的早,没得着什么疼爱,有她祖父在一日的时候,家里也还过得去,谁知撒手人寰,就门庭渐凉,我身子骨也不争气,不能再多看护她两年,你祖母是个好心眼的人,你也是。往后啊,我就把沐儿交给你们了,可要好好待她,知道吗?”林祖母说得恳切,若道也明白这是托孤之言,于是向林祖母行了个跪叩大礼,说道:“祖母放心,有我一日必不叫她受委屈。”得到肯定的答案,林祖母颤颤巍巍的点点头,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交代完了一件大事,示意自己要和沐心说说话,就让王嬷嬷带着若道先回去休息了。
眼看屋子里只有祖孙两人,林祖母才开口对沐心说道,“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模样,性情,才华,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出众,我从不担心你在夫家的地位。唯有一样,你啊心肠实在冷了些,要知道夫妻相处并不是淡如水才长久,而是你心里记挂着我,我心里记挂着你才好,若道这个孩子是个好孩子,我看的出来,对你也还算上心,你们小夫妻的刚成亲,腻腻歪歪才好,何苦这般客气?往后的日子还得你们两人商量着过,记着祖母的话,与其相敬如宾,不如相濡以沫,这才是长道,懂吗?”林祖母的话一针见血,沐心无以反驳,可她自小的生长环境决定了她如今的心性是再难把心掏出来给人了,与其被伤害,不如锁起来,不爱就不会妒,不恨就行得正。
林祖母知道这些话沐心都听进去了,也明白有些事情不是一日两日就能促成的,她是个聪明孩子,等她想通了自然会去做,往后日子还长,必要安稳如意的过一生才好。“苏家是个不成器的,你且记住,等我去了后,你万不可跟她们有任何瓜葛,知道吗?别没得害了江家,那可就是你我的不是了。”林祖母吩咐道。
一想起自己那昏庸的哥哥和贪婪的嫂嫂,她就心疼去世的爹娘,若他们在天有灵,看见苏家就这么败在儿子儿媳手里,还不知是怎样的心痛呢。“好孩子,去吧,多歇歇。祖母啊,也要休息了。”这一夜说了那么多的话,到底也是累了,沐心见祖母安详的睡去,只好帮她盖稳被子,轻声离开。
回到自己出嫁前的院子,若道见她有些失神,轻晃了晃,“没事吧,祖母和你说了什么?你脸色不大好啊。”沐心看着若道,心里生出一个念头,成亲两月有余,他确实是个合格的夫君,为人真诚,待她也宽厚,从不过问院子之事,也不贪恋闺房乐趣,整日里一半时间在习武,一半时间在帮二哥做事,人品,模样,性情也都是没得挑。若正如祖母说得那般,把心掏出来给他,真能得相濡以沫的结果吗?沐心不知道,只是轻搂住若道的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有些哭泣的说道,“祖母的身体……怕是熬不过去了,我心里难受。”若道也回圈住她,自成亲以后,两人还未如此亲密过,想到若是林祖母去世,妻子就真真是孤家寡人一个,他心里也不好受,想着要多多关心疼惜她才好。
夫妻二人间的纱窗纸似乎又捅破了一点,一夜温存让这个冷夜不再寒冷。
第二日,沐心还在睡梦中,身边的若道已经早起在院子里练起刀剑,耍得是行云流水,刀刀利落,等翻过年去,他就有意投身从军,此事只和二哥若运说过,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同沐心和其他人说吧。
正练着呢,就听林祖母的院子里传来一阵哭声,沐心一下惊醒,都来不及穿戴,光着脚,只过着里衣就往外跑去,若道收了自己的剑,嘱咐去准备早饭的如云拿上披风和鞋子就跟着去。到了林祖母的院子,整个院里下人跪了一片,都哭泣泣的,若道心知不好,几个大步跨入里屋,只见林祖母已经安然逝去,王嬷嬷和沐心跪倒在床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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