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表妹八岁那年,三婶回荆州娘家省亲,不料正好碰上百年难遇的洪水,俞表妹的父母兄弟、家中一应亲眷都在大水中丧生,只剩她孤身一人被三婶带回来,恳求长辈兄嫂容留收养。
三婶寡居多年,无儿无女,在府里也是仰人鼻息而活,所以她们姑侄两个这些年一直是伏低做小、唯唯诺诺,过得十分低调谨慎。
按理说俞表妹是家里除我以外仅有的女孩儿,我们俩又同龄,同受三婶的照料,应该亲如姐妹才是,但俞表妹一直用一种客气到近乎卑微讨好的姿态待我,好像她不是我家的亲戚,而是我的丫鬟似的,所以我跟她也不太投契,还不如刚嫁过来的四堂嫂亲近。
所以我从未见过俞表妹露出这等让人发毛的笑容,更别说她对我讲这种语中带刺、阴阳怪气的话。
我只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她心里想的。
我是疯了吗,还是中毒脑子坏了,为什么会看到别人心里想的事?
我一直以为俞表妹是个怯懦柔弱的小姑娘,她却说自己心肠硬。家人死于非命、小小年纪便孤苦伶仃寄人篱下确实可怜,但这跟胆大心硬有什么关系?
我望着她没有吱声,她又冷笑道:“我真讨厌你这副没心没肺、好像什么都不懂、一派做作天真的样子。同样是贺家的姑娘,凭什么你就能受尽万千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我就必须夹着尾巴做人、战战兢兢躲躲藏藏,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能认?就因为我比你晚出生一个月?”
她说什么?她的娘亲不是已经在洪水中遇难了吗?“同样是贺家的姑娘”,她毕竟只是表亲,并不姓贺,而且她不是比我小半岁?
她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的命真好,长房嫡女,家里就你一个女孩,宫中还有个呼风唤雨的贵妃姑姑,宠你如珠如宝。”
我的姑姑待我好,但她的姑姑何尝不是对她情深义重?
“凭什么呢,就只差一个月……要是没有你就好了,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我就是光明正大的彭国公府孙小姐,母亲在府里再也不必忍辱负重看人脸色,仲舒哥哥的眼里也只有我……”
她喜欢贺琚,所以心里嫉妒我,这点算我有愧于她,但她想彻底取代我的位置,这便有些过分了。
她话锋一转,面色又变得冷酷起来:“算了,我若是贺家大小姐,全洛阳城的青年才俊、未来栋梁都任我挑选,区区一个贺仲舒,不值得我为他隐瞒身份牺牲锦绣前程。说到底还是堂兄妹呢,别人不知道,母亲也不会同意我嫁给他的。”
我吃了一惊,忘记这只是我窥见她的心思,脱口道:“你是仲……我的堂妹?贺家的女儿?”
俞表妹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有此一问,她第一反应不是否认辩解,而是下意识地惊骇反问:“你怎么知道?”
说完她就懊悔了,面露惊慌。
回想她说的“母亲在府里忍辱负重看人脸色”,不难猜出她的身世:“你是三婶亲生的?在舅舅家养大?”
我听说三婶确实怀过一个孩子,和我娘亲前后脚差不多时候,但那孩子没有我命大,生下来便是个死胎……
等等,这句话……一刻钟前我刚从稳婆嘴里听到过。
我猛地抓住俞表妹的手:“为什么?如果你是三叔三婶的女儿,他们就你一个孩子,为什么要把你送到舅舅家去养?为什么瞒着大家说你姓俞?”
俞表妹挣了一下没挣开,她望着我冷笑:“你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装什么无辜!堂嫂今天生孩子,你非要凑过去,难道不是去做帮凶?”
帮凶?所以连她也知道,确实有人要害四堂嫂的孩子。
“四堂嫂有惊无险,刚刚生了个女儿,母女都安然无恙。”我把她抓得更紧逼问,“你都知道些什么,告诉我!是谁要害她们!”
“生了个女儿,呵呵……原来你真的不知道,你的贵妃姑姑把你保护得太好了……”她凄楚地笑了起来,眼中透出恨意,“好,今天我就告诉你,凶手是孩子的亲生父亲、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是小周娘子,是你的宰相祖父,是这家里所有人!”
我已经打算好了小周娘子可能不清白,但没想到她竟满口胡言,一下咬出这么多人,连祖父都敢诬陷。“你胡说!”
“从来没人告诉过你是吗?也对,家里就你一个女儿,女儿迟早是嫁到别人家去的,你的贵妃姑姑有意袒护,谁敢在你面前多嘴?”她一边惨笑一边摇头,“为什么我一生下来就要谎称夭折、寄养在舅舅家,为什么堂嫂临产送到这里来、行事偷偷摸摸,为什么家里同辈十几个兄弟,女儿却只有一个?”
她的笑容里染上残忍决绝之意,仿佛要跟我同归于尽:“因为你们贺家……不,是我们家,从曾祖的曾祖开始,听信风水命理玄说,六代洗女,一个女儿也没留下来!贵妃是祖父出使西南、与乡野女子生下的私生女,祖父自己都不知道,十三岁才认祖归宗,马上又救驾立功受宠封妃,这么好的运气才活下来的!你出生时贵妃守在旁边,一落地马上抱进宫里抚养,谁还能对你下手?而我呢,我难道就不是她的亲侄女吗?为什么我只比你晚生一个月,她就对我不闻不问,母亲只能偷偷把我送到荆州舅舅家去,改名换姓骨肉分离,一辈子遮遮掩掩不敢相认!”
洗女……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是、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我难受得喘不上气来,嘴唇都在哆嗦。
俞表妹,或者说我的堂妹岚月,我惊惧恐慌瑟瑟发抖的模样取悦了她,她又咯咯笑了起来:“这个园子里死过多少人、有多少怨气,为什么贵妃会突然横死,凶手杳无踪迹?要我说根本就没有凶手,这是报应,是我们家作孽太多的报应,是那些屈死的婴灵回来索命来了!”
如果是报应,为什么要报应到姑姑头上?她也只是幸存者,而且她至少保下了我。
姑姑经历过那么多坎坷磨难,我竟全然不知,以为她身为独女,也和我一样自小受万千宠爱;她又对我那么好,苦痛艰辛都由她挡着,我只做我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
我不信老天无眼,专拣好人欺负。
“贵妃没了,这六代洗女积攒起来的风水气运也到头了,荣华富贵全都是空中楼阁。还有你,没有贵妃做你的靠山,谁还能保得住你吗?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这是什么歪理邪说,明明是因为姑姑救过陛下做了贵妃,我们家才跟着飞黄腾达,是贺家女儿的功劳,怎么成了洗女洗出来的气运?岚月幸灾乐祸的模样更让我心寒:“既然我们是血亲姐妹、侥幸存活,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同舟共济吗?我要是遭难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威胁我?”她却误解了我的意思,脸色一沉,“你是从哪里知道我的身世的?还有其他人知情吗?”
我看到她偏过头去托着下巴小声嘀咕,这必又是她心里打的小九九:“难道是织香那个死丫头泄露出去的?不应该啊,她刚拿到钱就解决了;舅舅那边一直靠这个吸母亲的血,也不会主动往外透露,而且我跟母亲明明看着他们一家老小全都锁在屋里,没一个逃出来的,都过去七八年了……”
岚月确实有过一个丫鬟叫织香,跟纭香一起进府的,性子闷闷的话不多,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看不到了。三婶说她干活不得力,给点钱打发回老家去了,岚月说的“解决”,是这个意思吗?还有她养父母一家人,锁在屋里,死于洪水……
我咬紧牙关,这回忍住了没有失控出声。
岚月当然不知道我看穿了她的心思,换上一副凄惨可怜的表情,拉住我的袖子哀求道:“姐姐,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不然我肯定会性命不保的!我死不要紧,但是我母亲……家里一定不会再容她,到时候她就真的孤苦无依了!看在她照顾你这么多年的份上,你可怜可怜她,替我们保守这个秘密好不好?”
如果她不是心里暗暗盘算把头上的银簪子拿下来藏在身后,想趁我不备扎我,我可能真要被她说动了。
虽然只是幻象,但那闪着冷光的簪尖猛然间向我脖子刺过来时,我还是忍不住偏了一下头。
簪子一下扎在我的左肩上,深及过半。我只觉得半边肩膀一麻,过了片刻才感到剧痛蔓延开来。
这不是幻象,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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