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泽山庄。
连日里,童心都是半昏睡半醒的状态,月牙衣不解带照顾他,还非要拖隐修一同守着,不许他离开庄内半步。童心一有转醒迹象,她就忙不迭将隐修捉来,探看他的伤势是否好转。
可怜隐修一把老骨头,敢怒不敢言。月牙的粗暴不讲理他是见识过的,长老议事厅这会儿还没修好呢,他哪里还敢说句不字。
好不容易童心清醒过来,隐修还以为可以舒心几日,谁料月牙将他拽到屋内命他照顾,自己找各种理由避开童心,只敢在他睡着时悄悄进来,他一醒又溜了。
隐修看不明白了,童心都为她被逐出长老会,这又是闹哪一出?不过他怂啊,只敢在心里抱怨,万万不敢惹怒这老……呸,小祖宗。
认真算起来,月牙的确是他的祖宗,不可以下犯上,不可以下犯上。
隐修默念着,端着汤药和饭菜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童心靠坐在床榻,单手执书卷,看得十分专注。
听到声响,他抬眼看了一眼,见是隐修又垂下眸子,继续沉迷于书中世界。
“吃饭了!”
隐修摆好饭菜,搀扶童心走到桌边,他坐下看着热腾腾的饭菜,一眼就看出是她的手艺。
他眉头紧蹙,照例问道,“月牙呢?”她仍不愿意见他吗?
“她在打扫庭院。”大中午的打扫什么,连隐修都看出她是随口胡诌的,就是不想送来罢了。
童心尝了一口,便放下筷子,“太咸了。”
隐修拿起筷子夹了一口,“没有啊,咸淡适中,还是很好吃。”
“我说太咸就是太咸了,不吃。”童心头也不抬,又躺回床榻看书。
隐修只好收起饭菜,回去复命。过了会儿,隐修又端来某人新做好的饭菜,招呼他来吃。
“太淡了,一点味道都没有,拿走。”
隐修撤走。又回来。
“太油了。”
撤走。又回来。
“太素了。”
撤走。又回来。
“不油不素不咸不淡,这回您可满意?”隐修压着怒气,硬是挤出一丝咬牙切齿的笑。
童心抬眼,“有鱼吗,我想吃鱼。”
隐修炸毛了,你说他招谁惹谁了,两口子置气关他什么事!他双手叉腰对着童心大骂一通,可他说不吃就不吃,隐修只好又去找月牙了。
他已经做好月牙发怒的准备,没想到月牙只是淡淡说了句知道了,便收拾收拾准备去后山捉鱼。
一个时辰后,热气腾腾的豆腐鱼汤送来了。
童心继续作妖,“我不吃河鱼,我要吃海鱼。”
“……”
隐修想着这次月牙总该发怒了吧,可她呢,钱袋一拎,兴冲冲跑去市集买鱼了。
隐修心慌慌,童心表明了刻意折腾她,她竟如此顺从,完全不像平日里冷清的性子,谈恋爱的人真可怕。
豆豆远远闻到鱼肉的鲜香,走进膳房,果然看到正在掌勺的月牙。
“豆豆?”月牙听到声音,舀了碗鱼汤递给她,“刚煮好的,你尝尝。”
她迫不及待地抿了口热鱼汤,鲜美醇香,不愧是月牙的手艺啊,童心不吃真是暴殄天物。正品尝着,就见月牙将鱼汤舀入器皿中,再小心放进食盒里。
“明眼人都看出童心故意折腾你,换做旁人,依你的脾气早就发怒了。”豆豆嗅到八卦的味道,一边喝汤一边问她,“他这样对你,你真不生气吗?”
“他不是旁人。”月牙淡淡一笑,盖好食盒唤隐修来取。
好啦好啦知道你们是夫妻,豆豆噢了一声,又问,“既然他不是旁人,你为何不自己送去?”这两人在闹什么别扭呢,他们旁观看得都着急。
月牙沉默了一下,说道,“这会儿,他应该不想见到我的。”
“你听谁说的?”童心这样折腾,不就是为了逼月牙现身吗?
月牙认真回道,“戏文上说的。”
豆豆差点一口鱼汤喷出来,花了一会儿功夫才问清了事情缘由。
她自小是玄爷爷带大,闲暇时玄爷爷常跟她讲戏文解闷。戏文里的富家公子,强抢良家女子,那些女子恨毒了抢占她们清白的斯文败类,甚至还上吊自尽。
如今,自己却成了那戏文里的坏公子,借酒后乱性坏了童心的清白,为此还害他被逐出童氏一族。她后悔极了,自己怎么能做出这种**不如的事情。
事已至此,童心既然是她的人了,她会负责任,好好补偿他的。
豆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明白了,你怕童心羞愤自尽,又觉得愧对于他,所以对他百依百顺?”
“戏文里的富家公子不都是这样补偿的吗?给名分,给地位,给宠爱。”月牙微微皱眉,“他已是御剑山庄二姑爷,可还未消气,既然百依百顺也行不通,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豆豆抑制不住兴奋脸,快说出来让我笑一下!
除了名利地位宠爱,就差金银财宝了。
她正儿八经地说,“我在食盒下面塞了很多钱。”
豆豆看热闹不嫌事大,实在想看童心见到银票时的神情,毛遂自荐去送饭菜,隐修巴不得呢,忙不迭把食盒塞给她,溜得比兔子还快。
意料之外,童心看到食盒饭菜下藏着一大沓银票时,只是微微挑了挑眉,拿起认真数了数,不多不少整整三万两。
豆豆在心中惊叹,不愧是御剑山庄尹二爷的遗产,月牙如今是万贯家财傍于身,随随便便一出手就够普通百姓安度一生了。
童心将银票拢在手心把玩,面容淡淡的,瞥了眼床侧看直眼的豆豆,心生一计,对她说道,“豆豆,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能把月牙找来,这三万两便是你的了。”
若非他着实起不了身,早将她抓了来。
豆豆推辞道,“童心,我不是这种人。”
童心自然没错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心动,抽了五张银票,两指夹着在她面前晃了晃,“定金,五千两。”
“这不是钱的事儿,月牙那性子犟得很……”
童心打断她,“我不会告诉大哥的。”
“……可这长嫂如母,都是一家人,又岂能坐视不理?”到嘴边的话又转了弯,豆豆生怕别人看到,迅速将银票收入袖中,而后拍了拍他肩膀,正义凛然笑道,“你放心,我和龙大哥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你且等着,不管是骗是绑,我绝对让月牙出现在你面前。”
“童心先谢过大嫂了。”
“好说,好说!”豆豆笑眯了眼。
豆豆从童心房里出来,跑去膳房找月牙,幸好她还在那儿,正在擦拭灶台。
“月牙,你的办法奏效了,童心看到那一沓银票开心极了,不但吃光饭菜,还不生你的气了。这会啊,正等着见你,要好好跟你道歉呢。”
“真的吗?难怪世人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竟是真的。”月牙面容一喜,虽然她不解白黄之物有什么好,不过童心能原谅她,她还是欣喜的。
“那是自然,你可知在俗世里丈夫把自己的身家财产都给妻子保管,所为何意?那就意味着把他的性命、荣辱、富贵都交到妻子手中。你把钱财交给童心,你的心意不言而喻,他当即就原谅你了。”
“他当真愿意原谅我,愿意让我负责?”
“当然了,童氏一族族规:一夫不能侍二妻,他虽被逐出童氏,仍是恪守此道。眼下除了跟着你,还能去哪?”
有这条族规吗?月牙有些困惑,不过她明显更关心另一件,“可他为何要道歉?”
“还不是因为折腾你,让你来来回回做了多少份饭菜。”豆豆夺过她手中的抹布,催促道,“他好不容易服了软,你赶紧顺着他,可别再让他生气了。这里我来打扫,你快去吧。”
月牙被豆豆热络挽了手臂半推出去,她双脚刚迈出门槛,那扇门就从里被紧紧关上。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豆豆未免太殷勤了些,不过只要童心愿意原谅她便好。
月牙没有直接去找他,而是先去了趟御剑山庄,出来时胳膊夹着一个小木箱,迫不及待地回了龙泽山庄,径直走向他们新房。
啪地一声,月牙将小木箱在童心面前打开,将里头的东西献宝似的一个个拿出来,童心随意扫了一眼,银两、地契、房契、田契、还有些古董字画,密密麻麻堆了一箱。
童心抿了嘴角,镇定道,“你这是何意?”
“送给你啊。”月牙说得真诚,“这些都是我爹留下的,还有些宅院、商铺未清点,过几日尹天奇便会送来。你不是喜欢金银财宝吗,既然你跟了我,我便不能委屈了你。这些全都送给你,都是你的,你可欢喜?”
顿时,童心眼角一抽,脸色黑了半边。
“尹天奇说这些东西在俗世很值钱的,能舒舒服服过好几辈子。银两我有的是,以后我养你啊,你想要什么就买什么,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这下子,童心的脸彻底黑了。
看她这几日的举动,童心大抵猜到她心中所想,不知该哭该笑,心里莫名涌上一股酸涩和心疼。
她外表坚硬如冰,内里柔软心善,过去她照顾玄爷爷,照顾尹天雪,照顾童战……如今,想照顾他。别人对她好三分,她便还八分,只要是她认定的人,纵然没有丝毫回应,亦义无反顾,全心全意的付出。
对泪痕如斯,对童战如斯,对缺心智的童心亦如斯。
童心无法理清自己对月牙是何感情,从起初的好奇,到渐渐的怜悯,再到后来的在意,现在更掺杂了一些理不清的情绪。
他见过她最狼狈最无助的样子,那天她在怀里崩溃大哭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泪水滴在他手指的灼热感仍记忆犹新,像一根刺扎在心里,每每想起,仍是心疼非常。
童心看着眼前捧着一沓钱财的月牙,不急不慢地说道,“月牙,我不想骗你,我从未想过会与你在一起。”
这是真心话。作为心长老,纵然察觉到自己对她有不一样的情愫,他一直克制守礼,不让任何人发觉,也从未想过得到她。若没有尹天雪,他更希望童战终有一天会接受月牙,两人终成眷属。
故而当他得知尹天雪复活时,首先想到的是月牙该如此自处。当初是泪痕将月牙推给童战的,如今她回来了,就要把童战夺走吗?说给就给,说还就还,当月牙是什么,又当童战是什么!
他愤怒、不甘,更为月牙感到心疼。这场纠葛的情感中,她自始自终都是多余的,却被迫成为战雪之间的牺牲品,何其可笑!
月牙嘴边的笑容渐渐消失,神情一黯,她这是……又被拒绝了?
纵然她愿意给予所有,尽力补偿他,他也不屑的。是啊,试问谁能接受一个强占自己清白的人?若换做她,也会恨极了,甚至不惜同归于尽的。
“我知道自己做了很大的错事,如今大错已成,再说亦是徒劳。若你愿意跟我,我定会好好待你,尽妻子之责。我知道自己身无长物,也无法像小刀姑娘那般体贴细致,灵动可人。可我愿意学如何当一个好妻子。倘若你不愿原谅我……我且任你刀剐,尹凤绝无二话。”
她说得大义凛然,一副要上战场般的视死如归,仿佛他一声令下,她便抹脖谢罪。
童心面容淡淡的,只问她,“这桩婚事本是我心智不全时弥留之际所求,你可曾后悔?”
“不悔。”这世上,唯有他将她视若珍宝,真真捧在心尖上,到死都念着她的名。得夫如此,她又谈何后悔。
“你我都是有一段过去的人,或伤或喜,或痛或失,与其一人孤身漂泊,何妨抱团取火,相持相惜。”童心嘴角微微上扬,执起她的手,合拢握在手心,款款一笑,“月牙,我亦不悔。”
嗯?嗯嗯嗯?她差点都要抹脖谢罪了,这剧情怎么反转如此之大?童心笑得这般妖孽,看得她心里怦怦直跳。
以前怎么没发觉,他笑起来竟这样好看,叫人移不开眼。
“心智不全的我,倒做了我一直不敢做的事。”他压低声音喃道。
若非他心智不全,行事作风全凭心意而为,又岂能抱得美人归。果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看她愣在那儿,童心的眼神愈发温柔,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缓缓道,“你觉得你我武功相比,该如何?”
“比起武功,你长我几分;而你又修习法术,自然高出我许多。”
他眼尾一挑,眼眸含有深意地看着她,嘴角噙着一抹淡笑。
“嗯?”月牙不解其意,愣了良久,似明白了什么,顿时红霞满面,方才睁大了眼磕磕绊绊指控道,“你是、你是故意的!”
那晚她喝醉耍疯,若他当真不愿,有一百种办法可以逃脱,却偏偏让她得了逞,以受害者身份诳她这么久!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你非要认错补偿我的。”他笑,握紧了她想要抽离的手,“你知道吗,当我醒来得知我们已成婚,心里有多欢喜?从前我可以无声无言,不奢求你的回应,可你自己扑上来的,就别怪我不放手了。”
那一刻他便知道,当初那颗怜惜的种子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一发不可收拾。
那便随心而为吧。
他心里清楚,月牙愿意嫁他为妻,皆因愧疚还债,与情爱无关。可那又何妨,他们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人,皆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去,心底都放着另一个人,若真要计较起来,不过伤人伤己。
既然她做了选择,他便长伴相随,至于那些情啊爱啊,他不想深究也不奢求。过去不可追,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未来可期。
只属于他们的。
[对你……我从来……不是……为了二哥……]
她突然想起在松儿谷底他说的话,原来他早就情根暗种。月牙一下子红了脸颊,向来冷情寡淡的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眼睛温热,一股湿意涌了出来。
从此,她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她有一个家,会有一个人等她回家。
“你等一下。”她以衣袖抹了把泪,起身走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取出什么东西,再快步回来把手中之物放到他手里。
童心定睛一看,是那条熟悉的红绳。
“那天你把红绳放在小刀墓前,我也在场。你向来视它甚重,却把它留了下来,我当时不解,如今倒是明白了,你是在跟她告别。可这是小刀留给你的唯一念想,我又岂是不明事理的人?便擅自做主把它带了出来。你好好收着,别留下它。”
他紧紧攥着红绳,将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目光愈发柔和了,揽臂紧紧抱住她,眼眶微热。
“好。”
…………
[你见过大雪纷飞的样子吗?苍茫大地笼罩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该是多么美丽的画面。我从未见过雪,好想亲眼看一次。]
[那就一起去看。]
他说这话的时候,侧目凝视着站在身旁的她,眼眸流露出宠溺之色,嘴角含笑,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回应。
女子眺望着江面,微风吹乱了她的发丝,清冷的面容没什么表情,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却无声地跃上眼角眉梢。
一个月后,童心总算痊愈了,虽然没了法力,可武功还是保住了。心月与众人惜别,包袱裹裹,从此轻裘白马与佳人,以天地为家,恣意天涯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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