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老爷车很快便开进陈宅,这是一座以红砖为墙,以花岗石为基座,以精雕细镶的双曲燕尾脊作屋顶的四落三院的闽南四合院。院墙主体是非常华美的空斗砖砌,每四块砖头分别垒成一个中间空的空斗,空斗内另砌有寿字形图案浮雕,寓意长寿延年。
院中的花瓶状窗格上镀有一层薄薄的金粉,在阳光的照耀下,高雅华贵,富有韵味,尽显气派格调。连片的院落天井,远远望去,就像一口口清洌的历史尘埃里的甘泉,泉水明澈动听,个中滋味与故事,似一本老册上泛黄的字迹,字被钉板在沧海桑田里,百年身世终将逐乾坤,重见冷妆红舞漫画春。
这宅第,像是醉了人的时光洗涤出来的宅子。宅内的花开花落,开的是芳心,落的永远都是死心,只有宅内的人最清楚此间发生的故事,然而他们都是守口如瓶的,唯恐多说一句闲言,便会惹来一场祸端。
张梅花脚踏在陈宅的青石地坪上,虽是晓轻寒,却有温情脉脉之感。她爱极了这种结构的建筑,梦中似乎是见过的,但也不是那样真确。宅子冷冷清清的,偶有几只乌鸦扑翅飞过,在苍穹间嘶鸣,落下几根羽毛。有风卷起院落枯叶,沙沙作响,阴阴凉凉。
张梅花只觉得浑身冷飕飕的,她不禁打了个寒颤。陈一一兴高采烈地拉着她参观宅第,他稚嫩的小手拉她纤纤细手,说不出的纯净美好。她就像《红楼梦》第六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傻里傻气的神情,忽就来一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感概,陈一一当然听不懂,倒是陈嘉禾摇头笑了。
老牛头卑躬屈膝地跟在他们三人身后,他步伐很重,似乎不大想迈步的样子。陈一一和张梅花继续往前走,陈嘉禾忽就停住脚步,转身对老牛头淡笑道,“你有几年没见女儿了,就一点都不担心她?”老牛头这才止步前行,眼里带着乞求,“林少,有什么事冲着我来,千万别——”陈嘉禾打断道,“我可没卑鄙到伤害自己学生的地步。”
老牛头语气消极,“我知,可你也不能保证旁人不去碰她。”陈嘉禾笑道,“我还以为你老糊涂,亏你还有这点常识,那证明你脑子还是挺好使的嘛。”老牛头整张脸暗沉下去,似乎在等陈嘉禾给他未来命运作安排。陈嘉禾不急不缓道,“家人是最重要的,我看你还是抓紧回家的好,免得夜长梦多。”他这一发号施令,老牛头这才慌慌张张地往宅外自个儿家方向奔去。
陈宅的管家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男人,皱纹堆积满脸,饱经风霜的笑容里有岁月积淀下来的一颗看透世事的心。他朝陈嘉禾走来,平静道,“林少,你带小少爷去哪了,夫人可把宅里的人全都差遣出门找了。”陈嘉禾淡笑道,“福伯,我还说呢,怪不得这么冷清看不到几个人影,原都是出门了。”
陈一一见到福伯身影,赶紧躲到张梅花身后去。福伯这也才注意到她,但只冷冷地打量她,并不打算问候,陈嘉禾也没打算介绍他们认识。陈嘉禾道,“那我三姨呢,她也出去了?”福伯道,“你是知道的,自发生那件事后,夫人就吃斋礼佛甚少出门,她此刻正在祠堂念经。”陈嘉禾又问道,“我三姨丈呢?”福伯叹气道,“他早上和夫人大吵完就出去了,到现在还见不到半个人影,兴许是——?”
福伯本想说下去,见外人也在,便悄悄附陈嘉禾耳畔道,“我猜他可能又去‘仙苑茶行’找王玉虹了。”陈嘉禾表情诧异道,“这事你千万别告诉我三姨,我来处理就成。”福伯道,“我晓得的,对了,我得先把小少爷带到夫人那儿去,以免她担心不安,佛经也念不好。”
陈一一听福伯这样说,更加抓紧张梅花的衣裳下摆不放。福伯纳闷地看着张梅花,又看陈一一得意朝他扮鬼脸,便蹲身一把抓住陈一一的小手道:“小少爷,你可千万别再伤夫人的心。”陈一一可怜巴巴地把她衣裳下摆都拽出几道痕皱,张梅花半蹲身抚摸他的头,哄笑道,“一一乖不乖?一一是不是听话的好孩子?听话就跟——”她顿顿,想起方才陈嘉禾好像唤这位老男人福伯,于是便又补充道,“听话就跟福伯走,知道不?”
陈一一这才松手,他向她眨眼道,“姐姐,你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你哪也不要走。”张梅花忍俊不住笑道,“好,我依你。”福伯见陈一一在她面前这般乖顺,想来她真是不简单,于是又多瞧了她一眼。她倒也落落大方,坦然地对上他的目光,福伯一怔,只冷冷快速移开步子。张梅花自讨没趣,不悦地嘟起嘴。
陈嘉禾笑着解释道,“你别介意,福伯是冷惯了的人,对谁都这份面容,我早已见怪不怪。”张梅花这才想起老牛头来,她左看右看都没看到老牛头的身影,心里不免落下几分不安。她不知他几时离开的,待发现时却不知他去向,她有些恼恨自己大意。
陈嘉禾默契笑道,“你在找老牛头?”张梅花惊讶道:“你怎知?”陈嘉禾答非所问道,“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看来非得在陈宅住下来不可喽。”张梅花感觉像是掉进了陷井里,“你明知他还欠我债没还清,难道是你故意让他走的?”陈嘉禾云淡风轻道,“一一想留下你,你也答应做他姐姐的,难不成想反悔?”张梅花嗔笑道,“哄遍小孩的话你也信,我和他本就相干的关系,不过是恰恰巧遇,何德何能做他姐姐。”
陈嘉禾淡笑道,“看来你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张梅花道,“我这人向来最擅长察言观色,我很清楚,天底下占便宜之事不能多占,那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陈嘉禾不动声色笑道,“小小年纪,无非是受过伤害,才把人性想得难堪,不过是自私地不想把责任承担,你说我分析得对吗?”张梅花有些生气道,“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别在这信口开河,当心河水深把自个儿给淹没了。”陈嘉禾好脾气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会游泳,不怕溺水。”
他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口水战中,倒也往来自如,不相上下。天渐渐暗下,张梅花并不想在陈宅待太久,自她进宅来,总觉背后发寒,似有双无形眼睛躲在暗处观看自己。敌暗她明,她越想越觉此地不宜久留,便打算马上开溜。陈嘉禾似乎知道她的想法,也不再阻拦,反而顺水推舟,以作人情。陈嘉禾道,“说了这么多,你肚子不饿吗?”张梅花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响起来,她摸摸肚皮,厚着脸笑道,“我饿了,你请我吃当地美食,我陪你街头四处走走逛逛。”陈嘉禾笑道,“好啊,走。”
他很自然地走过去牵她手,就像熟识很久的老朋友。她本欲挣脱开,但见他牵得极紧,似乎是怕她逃跑,似乎又怕有人要伤害她,似乎又夹杂着某种不安因素。她能感觉得到,他手心在流汗,汗水冰凉冰凉的,湿透她的掌心,与她手上血液相融。她竟有种奇妙的错觉,她同他,此刻命运是连在一起的,或许他是她的贵人,又或许他是她日后的仰靠。不过转念一想,也就是自己自作多情而已。
他本就是孤寂惯了的人,渴望有只手,歃他以盟,给他以暖,赐他以光,赏他以福,守他以时,得他以愿,融他以血,怀他以念。然世间之种种情事,若是拿爱下赌注,皆不清不楚。她与他之间,不过是陌生人的关系,何来情何来爱,也就只此情此景相互牵连,因缘交际顺路同行罢了。茫茫人海,知她冷暖者还未出现,她还在等待。这样想着,张梅花倒清醒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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