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依旧是无休止的痛，杨戬浑身冷汗淋漓，双眉紧锁，身子因畏寒不住地颤抖着，几不可闻的呻吟从唇中逸出，时断时续。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可他听不清楚；奋力想睁开眼睛，眼皮却似有千斤之重。心中一声叹息，他放弃了挣扎的努力。

忽然，他恍惚中觉得自己被人轻轻扶起，接着便倚在了一个人身上，紧跟着口唇一热，一股苦中带甘的温热液体便滑进了自己喉中。他刚一愣神，第二口又来了，他下意识地咽了下去。就这样，一连咽了七、八口那液体，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待看清眼前之人和那人正在做的事时，饶是他在天庭司法八百年、早练就了泰山崩于前也不动声色的性子，也被惊得不知所措。

原来，那青衣少年虽挑担而去，但终究不放心杨戬，于是在卖完酒之后又绕回了那条街上，只见杨戬已因高烧而昏迷，整个人瘫在了墙角；街上行人竟无一个上前看视。他心中不忍，便将杨戬背回了自己的下处。他是几年前流浪到这镇上来的，如今在一家王记酒店里当伙计，有时也会替周围的人看看病；因是他孤身一人，所以店主让他在店后搭了间草屋栖身，平日里负责看店、酿酒，偶尔也会挑担上街卖酒。

今天在街上遇见杨戬，他竟鬼使神差般兹兹在念，此时把人背回来才松了口气。见杨戬昏迷不醒，便仗着自家的医术忙忙熬了汤药，不料用小匙怎么也喂不进去，一急之下他故技重施，自己抿一口药，嘴对嘴地哺入杨戬口中，待他咽下，又抿一口渡将过去……

这少年正喂药喂了个“不亦乐乎”，哪知杨戬忽然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他反被吓了一跳，一口药汤没喂出去却自己咽了，顿时被呛得咳了起来。他忙转过头去，同时将药碗放在了一旁的桌上，以免弄脏了药；揽着杨戬身体的那只手却不敢放开，生怕一放手杨戬便会跌回床上触动了伤口（他已替杨戬做了个大致的检查，知道他身上有伤口），结果变成将杨戬越拥越紧……

杨戬活了几千岁，几时被人这般待过？透过被冷汗浸湿的衣袍他分明感到，自己身靠之处却是一团柔软，难道眼前的少年竟会是个女子不成？这个念头闪电般地掠过脑海，刹那间他整个人都傻了！

这少年哪知杨戬心中所想，咳了几声平了气，扭头便见杨戬呆呆地看着他，便笑了笑：“哎，我说大哥你可别误会，我只是喂你吃药而已。谁叫你牙关咬得铁紧，我没办法不是？……”一面说一面将杨戬小心地放下来，顺手替他拉了拉被子。

只见杨戬脸上那不正常的红晕更浓了些，目光中有惊讶，更有疑惑，还带了些询问之意，少年又笑了道：“哦，忘了告诉你了，我姓姜名叫凝冰，这里的人都叫我小乙，你要是高兴的话，也这么叫我吧？不过，嗯……其实我倒是希望你能叫我阿冰……”絮絮地说到这里，像是想起来什么，顿时敛了笑意：“唉，我忘了，你好像是不能说话……对不起，你别生气啊？”回手端过药碗，道：“我扶你起来把药喝完吧？”

“姜凝冰？”这名字一入耳，杨戬已完全肯定了自己的判断，眼前的青衣少年，确确实实是个女子！只是她为何要女扮男装？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她又为何要救自己这样一个废人？一连串的问题涌上心来，使杨戬根本没听清姜凝冰在跟他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

姜凝冰只当他是同意起来喝药，倒是很高兴地扶了他起来。不料刚把药碗凑到杨戬口边，就见他目光倏然冷淡下来，一时不禁愣了：“哎，大哥你怎么了？”杨戬苦于说不出话，但目中的抗拒之意却十分明显，身子也吃力地挣扎着，想要脱开姜凝冰的手。

他这一挣扎，顿时额上冷汗直滚，却紧咬着牙不肯哼上一声。姜凝冰见状倒也明白了，忙将药碗搁下，轻轻放他平躺好，一皱眉道：“大哥，你是不想吃药，还是不愿让我扶你？若是不想吃药，你就眨一下眼睛；若是……你就眨两下眼睛。”

谁知杨戬听后，竟一连眨了好几下眼睛，脸上现出了漠然之色。姜凝冰见他这般光景，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位大哥，你可是还在恼我刚才的鲁莽冒犯了你？若是的话，我跟你道歉便是；可你不能拿自家的性命开玩笑不是？你伤的很重，病得也不轻，若不及时治疗，恐怕……”转过了头去不往下说了。

杨戬听她说得真挚，话尾已微带哽咽，心中没来由地一绞，霎时又想起了昔日密室中的龙四公主，但随即便想道：“不，姜姑娘，你不能如此待我……我实在无福消受你这一片好意，我是……天地间的罪人……”刚想挣扎着出声，却见姜凝冰回过头来对他一笑：“大哥，对不起，是我粗心了。这药凉了，你不吃也罢；我看你像是许久没进食了吧？这饿着肚子吃药也不好。我在炭炉上熬着粥呢，我盛一碗来你尝尝，啊？”说完拿了那碗残药径自出去。

默默地凝视着她的背影，杨戬又是一阵茫然：这位陌路相逢的姑娘，救了自己又受了自己的气，她却毫不计较，反而替自己找出种种理由作解释，却是怕自己不肯好好活下去……

心中五味杂陈，他猛然忆起今天在街上时，嫦娥、百花和康老大明明已将自己的过往之事说了个大概，旁人都已深深认同，可她却始终不信，反为了自己对那三人连讽带刺的……为什么？难道在这世上，真的还有像哮天犬一样，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能全心地信任自己的人吗？不，哮天犬不需要理由，那是因为他已经认定了自己这个主人；可姜凝冰，与自己不过是陌路相逢而已，她为什么这样相信自己呢？心底深处悄悄泛起了甜意，这种被人毫不设防、全心信任的滋味，他已有多久没有尝到了？

但很快的，苦涩的笑在杨戬唇边泛起，他对自己说：“不，不能……我已经连累了哮天犬，幸好康老大带走了他；现在又怎能去连累一个凡人？姜姑娘，对不起，你就骂我不知好歹吧？我一定要让你离得我远远的，我是一个罪人，不配得到你的信任与关心……”

杨戬正在床上出神，姜凝冰已端了一碗粥回来了。她先把碗放在桌上，带着笑正要去扶起杨戬时，却见他望着自己的目光中只有冷漠与厌倦。她的笑容慢慢凝住，明亮的大眼睛也黯淡了下来。

杨戬心中暗喜：“好了，只要再过一会，她应该就会离开了！”于是越发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来。不料姜凝冰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后，嘴角微微一扬：“我知道了！大哥你等着啊？”转身跑了出去。

杨戬霎时被弄得一头雾水，不过没等他回过味来，姜凝冰已经端了一小盆热水进来了。放下水盆，再手脚麻利地关好门窗，她从盆里捞起一条洁白的毛巾拧干，径到床边替杨戬小心擦拭着额前、颈上的冷汗，微笑道：“对不起大哥，是我糊涂。你一身都汗湿了，一定很难受吧？你身上难受，自然就没了胃口……对不起，是我粗心了。”

杨戬大出意外，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对她。姜凝冰却故意不看他的神色，只将毛巾又浸到盆里搓了搓，捞起来拧干，伸手揭了被子就要为杨戬擦身。杨戬这会儿可真是急了，拼尽全力吐出含混不清的一句：“姑，娘……不……”

这一声虽含混不清，姜凝冰却也听明白了，手一抖，毛巾掉在了杨戬的身上。她急忙拿起，想了想，慢慢将杨戬身上的被子拉好，才低声道：“大哥看出来了？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沉了沉又续道：“十年了，时间太久，久得连我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个姑娘……我早习惯了别人叫我‘姜小乙’‘小乙哥’‘小乙兄弟’，今天，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对着大哥你，一顺口就把自己的本名说出来了……大哥，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心瞒你的……”

她絮絮地说着，像是对杨戬解释又像是自语，脸上露出的是凄美的笑容，长长的睫毛垂得低低的，毛巾在她手里几乎被拧成了麻花……

杨戬静静地看着她，听她不住地跟自己说“对不起”，他心中一颤：“姜姑娘，你没有做错什么啊？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是我该向你说这三个字才对……”

屋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好一会，姜凝冰平复了心绪，对杨戬说道：“大哥，不管怎样，你现在生气也好、恼我也好，你的身子是耽搁不得的。你要是心里别扭，就记住这句俗话：‘郎中跟前没得羞’。如今你是病人，我是郎中，我照顾你是应该的。你要是想早点离了我这里，就好好将养着，养好了身子，你想去哪儿，我都不会拦你……”

说完这些话，姑娘也不再看杨戬的脸色，只把毛巾又浸了热水拧干，揭了被子褪下杨戬的衣裳轻轻地为他擦尽全身湿粘的冷汗，又仔细地替他穿好衣服、掖好被子，这才说道：“粥凉了，我去盛碗热的来。”一手端了碗一手拿了盆出去了。

当温热的毛巾在杨戬身上轻柔地擦过时，杨戬猛的一颤，整个身子不由得紧绷了起来；满脸的红晕也分不清是因病烧的还是害臊羞的……但他还是忍不住偷偷瞧了瞧姜凝冰，只见姑娘神情专注，那双大眼睛里蓄满了温情，似春风吹动的一池柔波，荡漾着神圣与**。杨戬心中渐渐宁静下来，暗暗嗤笑自己：一个大男人竟还不如人家小女子放得开？于是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理，他阖上了眼睛。

谁知姜凝冰这一出去竟是许久没回来，眼看着房里的光线黯淡了下来，杨戬不禁有些焦躁不安，一双眼睛时不时往门那边瞧，心里竟隐隐有了盼望之意。

忽听得木门“吱呀”一声，杨戬忙吃力地转头望去，果见姜凝冰一手端了个带盖的瓷碗进来，先取火折子点亮了窗台上的油灯，再走过来在床边坐下，见杨戬看着她目带询问之意，姑娘不禁笑了：“大哥，对不起，我刚才一出去就被掌柜的叫去抬酒装车，现在才脱身。你饿坏了吧？来。”

说着话，她将手里的碗搁在床沿，小心地扶起杨戬，扯起枕头垫在他腰后，又将被子拥紧，这才揭开碗盖取了小勺，舀了一勺稀粥送到杨戬口边：“你尝尝，若是咸了，就眨一下眼睛；若是淡了，就……”她话未完就见杨戬眨了两下眼睛，不禁好笑起来：“大哥，你……”小心地将粥送入他口中。

杨戬此时因经络尽毁，故而只能小幅度地张开口，姜凝冰明白他张口费力，所以喂得极是小心，半点汤汁也没洒了。眼见杨戬将粥咽下了，她才又舀了一勺送到他口边，却不往里送去。杨戬微微一愣，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姜凝冰“哧”地一笑：“大哥，这粥是咸了还是淡了？”

杨戬这才明白过来，不禁露出微笑，表示口感很好。姜凝冰一笑，接着喂他。一面喂一面说道：“大哥你现在身子太虚，不能大补，所以我只加了点鸡汤在里面，你可别骂我小气啊？赶明儿待你好些了，我再给你炖些补品好好补补。”

杨戬被她说的一愣，暗道难怪这粥汤的滋味既清淡又鲜美，原来是加了鸡汤！他不禁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儿，这平凡的面庞上，带着虽淡却温暖的笑容，被昏黄的油灯光一映，竟显出异样的美来。

谁知他这一走神，一口粥汤便呛了嗓子，不由大咳起来。姜凝冰吃了一惊，忙放下碗和勺子，一手急急接住他咳出的汤液，一手为他轻抚着胸口。杨戬一面咳着，一面看着姜凝冰，见她面上霎时显出忧心的神色，突然想起当年自己练功累了时，三妹也会这般为自己轻轻捶拍，心中不由一阵酸楚涌上，咳得更急了。

姜凝冰手上加力，总算让杨戬平了这口气。姑娘先在那旁架上的脸盆中就着水洗了手，又匆匆出去端了一杯热水来让杨戬漱了口，这才说道：“大哥刚才怎么了？是我喂的急了么？对不起啊。”

杨戬见自己这一咳就让她手忙脚乱，心中一阵热流拂过，于是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笑容中满是感激与歉然。姜凝冰见状也笑了笑，取过粥碗来要继续喂他，杨戬却微微摇了摇头。姜凝冰看看碗里也没剩下多少粥，便也不勉强，放下碗扶他躺好，细心地掖好被角，刚要起身出去，却见杨戬望着她似有话要说。

姑娘含笑问道：“大哥是不是想说什么？”杨戬眨了一下眼睛。姜凝冰沉吟片刻忽道：“唉，我差点忘了，大哥你不能出声，可以动唇啊？我看你口型就能知道你要说什么了。”杨戬一怔，不由动唇“问”道：“真的？”姜凝冰点头一笑：“当然是真的。我师傅教过我唇读术，就是怕有的病人哑了喉咙，不好问诊。”

杨戬闻言一阵欣喜，急忙“说”道：“姜姑娘……”姜凝冰蓦地打断他：“大哥还是叫我阿冰吧？”杨戬微一愕，随即便“改了口”：“阿冰，你别只顾着照料我，自己吃饭了没有？”姜凝冰“哧”地一笑：“我这就去吃。大哥你别担心我，我是郎中，自己的身子自己会仔细；再说我若是连自己都照管不了，还怎么照管别人？”说完拿了残粥出去了。

杨戬躺在床上，自失一笑，心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不过相处了半日，竟是被那姑娘引动了早已深埋心底的渴望么？杨戬啊杨戬，你是个天地不容的罪人，有什么资格去享有家的温暖呢？还是不要再拖累别人了吧！

他正在这里胡思乱想，只见姜凝冰端了一盆热水又进来了。放下水盆捞起毛巾拧干了，姑娘一手轻轻托起杨戬的头，一手用热毛巾替他擦了脸，带笑说道：“大哥若觉得累了就先睡吧？等药好了我再叫你。”杨戬冷了目光，动了动唇：“不用了。”

姜凝冰微微一怔：“为什么？你的烧还没退呢。”杨戬“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明白，用什么药也没用的。”姜凝冰摇头道：“大哥这话就差了！难道你试遍了天下的药方不成？还是……”她顽皮地眨了眨眼睛，“还是你信我不过，怕我会害了你？”

一句话说得杨戬无语，心中暗道：“阿冰，我不是怕你害我，倒是怕我会害了你啊！”但一对上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刚刚硬起的心肠顿时软了，半晌方“道”：“阿冰，我……我相信你。”姜凝冰“扑哧”一笑：“这就好。大哥你别着急，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似抽丝’。生病也是常事，只要好好调理，自然就会好了；再说，你还这么年轻呢。”

杨戬闻言颇有啼笑皆非的感觉，却不忍拂了姑娘的好意，于是阖上了双目假寐。姜凝冰见状一笑，轻轻起身，端了水盆出去了。

待她托了药碗回来时，只见杨戬正盯着床顶出神。姑娘先将油灯剔亮了，这才在床边坐下，笑问：“大哥在想什么呢？”杨戬微笑“道”：“没什么。”姜凝冰将他的头托起来些，方把药碗凑到他口边。杨戬此刻倒十分合作，匀了几气将汤药饮干，又“说”：“对了阿冰，今晚你睡哪儿？”

姜凝冰把碗放在一旁的桌上，让杨戬躺好，笑了道：“我？我打地铺啊？”杨戬一惊：“什么？！”姜凝冰道：“怎么了？我这床小，两个人一挤，那今晚咱们谁都别想睡了！”杨戬不肯：“那你让我下来。”姜凝冰笑着摇头：“不行，这是我的屋子，我说了算。”

一面说着话，她一面开了屋角的箱子取出一卷毛毡、一块粗布、一条薄毯放在桌旁的椅子上，又出去抱了一大捆干草来铺在地下，铺好毛毡和粗布，放下毯子，姑娘起身拍了拍手道：“怎么样？大哥你瞧瞧，我没亏待自己吧？”

杨戬被她弄得是哭笑不得，只觉这姑娘是既善良又泼辣，还有着几分淘气狡黠，他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回她，可巧胸前的伤口又疼痛起来，索性便闭了眼睡去。

渐渐的，睡梦中又出现了家变时的冲天火光，火光里**愤怒的面孔、憎恨的眼神和父亲、大哥惨叫着落下山崖的情景又在眼前反复闪现，杨戬不由自主地痛苦挣扎，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沁出，浑身冷汗淋漓。一片无边的黑色仿佛是怪兽张开的大口，要将他吞没了去……

姜凝冰收拾完屋子，刚想熄灯躺下，就发觉了杨戬的异状。她连忙过去看时，见杨戬似乎是在梦魇，身子不住地抽搐，眼角还有晶莹的泪珠。或许是出于女性本能吧？她想也不想就将杨戬轻轻抱起拥进了怀中，一手取出帕子轻柔地擦拭着他那头已被冷汗浸湿了的卷发。

梦中，冰冷的黑色忽然退却，一道温暖的金光缓缓围了上来，杨戬不禁伸出手去，将那金光抱在怀里；那金光也慢慢散开裹住了他，好暖，好舒服啊……杨戬嘴角翘起，抱着金光睡熟了。

杨戬倒是睡熟了，这一夜可苦了姜凝冰。她刚替他擦干了满头冷汗，就见他颤抖着往自己怀里偎。姑娘无奈只得拉起被子把杨戬裹好了，抱着他也不敢放手，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渐渐安详，这才放下心来。

眼看窗户纸发白了，姜凝冰轻轻吁了口气，伸手试了试杨戬额上的温度，嗯，烧退了不少，不那么烫手了。姑娘微微一笑，小心地将杨戬放躺下，捶了捶发酸的双臂，又揉了揉僵硬的双腿，起身把油灯熄了，悄悄出去不提。

杨戬是被一阵红枣粥的香气给弄醒的。开眼看时，姜凝冰正拿着一勺粥在他鼻下晃，他顿时好笑起来，无声地“问”道：“阿冰，你干嘛呢？”姜凝冰笑道：“大哥好睡啊？这都中午了，你就不饿么？”说着将他扶起坐好，把粥送到了他口里。

杨戬把粥咽下，也笑了起来：“我真睡了这么久？”姜凝冰“哧”地一笑：“你不信啊？好，等你吃完这碗粥，我带你出去瞧瞧，日头都在头顶了呢。”杨戬苦笑：“我不想出去。”姜凝冰一边给他喂粥一边笑：“跟你说着玩的呢，你就是想出去，我也不敢让你出去啊？这要万一着了凉，可不是我的罪过！”杨戬闻言，心头暖融融的，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姑娘，一口口地咽着粥。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姜凝冰放下碗，回手在一旁的椅子上拿过一个包袱，献宝似的捧到杨戬跟前打开：“大哥你看！”杨戬看时，里面是一件深蓝色的长衫和一套月白色的里衣，他一愣：“这是……”姜凝冰笑嘻嘻地道：“你身上的衣服都汗透了，还不该换换么？”杨戬怔住：“阿冰……”

姑娘笑着把包袱放下，拿着空碗跑了出去，一会儿便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关好了门窗后，她过去便要揭被子，却被杨戬“出言”拦住：“别……”姜凝冰“哧”地一笑道：“大哥又忘了我说过的话了？”杨戬无奈，只得阖了眼任她摆布，可双颊却立时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姜凝冰麻利地褪了杨戬的衣服，用热毛巾小心地擦拭着他的身体，见他左肩上的一道伤口在渗血，急忙去取了药过来重新包扎好了，这才接着替他擦洗着。

忽然一样东西吸引了姑娘的眼光：那是件新月形的小巧银饰，用天蚕细索环在杨戬颈中，银月上刻满了古怪的花纹，闪烁着奇异的微光。姜凝冰一面继续手上的工作，一面问：“大哥，你颈上戴着什么东西，好像是银的哦？”

杨戬闻言倏地睁开了眼睛，神色有几分紧张：“阿冰，你可别碰它！”姜凝冰笑着点头：“我知道，你别慌。”一面说一面替他换好了衣服，扶他躺下盖好了被子，又道：“嗯……大哥，这衣服是我临时在成衣铺里买的，你先将就着穿，回头等我买了布来再给你做，行不行？”

杨戬见她说这话时，睫毛垂得低低的，仿佛犯了大错一般，不由又是想笑又是心酸，赶紧费力地“嗯”了一声，脸上露出了微笑。姜凝冰顿时笑了：“大哥，你真好！”杨戬反是一愣，耳边忽然响起了另一个娇美的声音来：“二哥真棒！”他心口猛地一绞，顿时咳了起来。

姜凝冰吓了一跳，忙替他轻轻摩着胸口，待他平了气，又去端了一杯热水来给他喝了，担心地看着他，道：“大哥，你身上的伤口可真不少，难怪你会不停地发热呢；还有，你胸前的这道伤到底是什么东西给弄的？我看它要是不愈合啊，可有的你受了！”杨戬露出一丝苦笑，并不答言。姜凝冰也不追问，只替他掖好被角，转身走了出去。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已到了深秋时节，西北风一阵紧过一阵，杨戬的身体也时好时坏的。姜凝冰每日在酒店里做完了活就往自己的小屋里赶，端汤送药地伺候着杨戬。杨戬也慢慢习惯了和她在一起的生活，每天只要一听见那清脆的语声传来，就会觉得身体的伤痛仿佛轻了许多……只不过因为他胸前是被开天神斧划出的伤口，所以不管姜凝冰给他用什么药都不能完全愈合，弄得姑娘纳闷不已，暗地里也不知皱了几回眉头。

一人独处时，杨戬总爱默想着姜凝冰的一颦一笑，回味着她千方百计逗自己开心的言辞，时常不知不觉地露出微笑；但心底却有个声音不时地对他大叫着：“杨戬！你怎么可以如此自私？你还有什么资格得到家的温暖？你若再贪恋不舍，就要害苦那个善良的姑娘了……”于是他又开始了重聚真元的尝试。但全身经脉已残破得无法恢复，内息每在支离破碎的经络中运行一遍，都会痛得他生不如死。

但越是如此，越激起了他固执的天性。几千年来他做任何事都绝不畏难而退，也正是凭了这顽强得近乎顽固的个性，他才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一步一步成为那个威震三界的司法天神，守护住了自己所关心爱护的那些人的未来。

姜凝冰自是不知这些事，只是发觉杨戬近来常常冷汗满身，只当他伤痛难忍，便想方设法地给他用药止痛，同时对他的饮食起居越发精心，只要一见他衣服湿了就给换，饭菜也尽以清淡为主，没事时便在屋里陪他说笑，只希望能减轻他的痛苦。

但姑娘不知道的是，她越是对他好，杨戬心里的矛盾就越大。他一面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这难得的温暖平静，一面却不得不时时提醒自己不可沉溺其中，更坚定了要早日离开的心思……

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所聚合的法力虽杯水车薪，但杨戬的耳目较以前已灵敏了许多。这天下午他调息已毕，就听见姜凝冰一面走回来，一面在和人说话。一个女孩的声音道：“小乙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好吃的啊？”又听姜凝冰说：“哦，没什么，一碗鱼羹而已。”

“我可真是佩服你，白天要伺候客人，晚上还要服侍病人，你就不累啊？”

“有啥累的？我身体好得很呢。再说了，那是我表哥，我照料他也是应该的。”

“小乙哥，你就别哄我了！我早听人说了，那个人是你在街上捡来的……”

猛听姜凝冰一声低叱：“珠儿，你胡说些什么呢？！”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那女孩的声音听不见了。很显然，是姜凝冰加快了步子把人给甩了。

杨戬闭上眼睛，轻轻吐了口气，心中暗道：“阿冰，你……你的用心也未免太苦了！可你为了我这样一个废人，值得吗？”

他这里正想着，就听门一响，姜凝冰托着一个瓷碗走了进来。杨戬赶紧闭上眼睛装睡，不料姑娘却不像往常一样，见他睡着就不惊动他，反而过来坐在床边低声唤道：“大哥，大哥，你醒醒……”杨戬没法子，只得睁开眼“问”她：“阿冰，干嘛呢？”

姜凝冰先放下了碗，随后将杨戬扶坐起来，这才笑道：“大哥，我做了点乌鱼羹，若凉了就不好吃了，所以……你先吃了再睡吧？”杨戬微微摇了一下头：“我不想吃。”姜凝冰一笑：“你先尝尝看，要是真的吃不惯，我不勉强你。”

话说到这份上，杨戬也不便再拒绝，便眨了眨眼睛表示同意。姜凝冰一笑，先舀了半勺汤汁送入杨戬口中，一瞬不瞬地瞧着他的表情。杨戬的目光里倏然带了几分惊讶，原来这汤香浓鲜甜，有鱼的味道却无一丝腥气。姜凝冰见他发怔，忙问：“大哥，怎样？”杨戬眨了一下眼睛，表示还要。

姑娘“哧”地一笑，这次是连鱼带汤舀了一勺送过去。反正连最小的鱼刺都已被她剔干净了，她也不怕扎了杨戬的嗓子。杨戬细细嚼了嚼，只觉这鱼肉幼嫩爽滑，配了那汤汁竟让人齿颊留香，他惊讶之余忽然胃口大开，连连眨了几下眼睛表示很喜欢。

照料了杨戬四个多月的姜凝冰自然看得懂他的示意，顿时很是开心，忙一勺一勺地喂了过去。杨戬唇边带着微笑，一口口地咽着这鱼羹，一脸享受的表情。很快一碗鱼羹就见了底。

姜凝冰含笑问道：“大哥，怎么样？这鱼羹好吃吧？”杨戬微笑着动了动唇：“好吃。”“那我再去给你盛一碗？”姜凝冰趁热打铁地说。杨戬一愣，随即摇头：“阿冰，你自己……”姜凝冰笑道：“我煮了一锅呢，你只管吃。大哥，这么久了，我可是头一回见你胃口这么好。”杨戬也笑了笑，却不接言。姜凝冰“哧”地一声笑，拿着空碗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端了一碗鱼羹回来。

待第二碗羹也快见底时，杨戬终于“讨饶”了：“阿冰，我真的吃不下了……”姜凝冰笑咪咪地搁下碗，用帕子细心地擦去他嘴角的残汁，道：“大哥你坐一会吧？总是躺着，骨头都要僵的。”杨戬微笑着“嗯”了一声。姜凝冰又道：“嗯，大哥，我前面还有些事情没做完，先出去一下，你自己小心些，啊？”杨戬微微点头，目送她拿了空碗出去。

待姑娘的背影消失后，杨戬自嘲地一笑，暗道自己竟还是陷进去了啊！这四个多月的光阴，自己竟是不知不觉就习惯了姜凝冰的俏语娇音，习惯了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对这种平凡又温馨的日子，自己竟已不愿放手了么？不，不行！阿冰她只是个凡人，还是个姑娘家，自己怎能一直拖累她呢？思绪翻滚，他不禁又咳了起来。

但无论是杨戬还是姜凝冰都没有想到，就在半个月之后，他们这种平静的生活便被人毫不留情地打破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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