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看书的速度很快,但这一份家书却看得格外久,脸色一点点地冷凝下来,甚至有了风雨欲来的黑沉与恐怖,若是外人看了,定然会吓得不敢靠近,但顾清漪不怕,一来她知道秦王不会伤害她,二来她实在思念父亲,不仅想看父亲在家书上写了什么,更想看一看他的笔迹,以解思念之情。
于是她直接从秦王手上把家书抽出来,秦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没发现书信被抽走了,顾清漪开始看信,父亲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展信是家常的问候,父亲是武将,自诩是大老粗,除了兵书什么也不愿意读,文采欠佳,连问候的言语都是直白简单,十几年来都没有变过,但是言语间透露出的感情是真挚的,顾清漪还是颜舜华时,就常常负责给祖母读家书,每每家书中提到她的名字,总是欢喜不已,但是这一次,却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颜舜华已经死了,父亲根本不敢在信件提起她,但是旁敲侧击地安慰祖母的话一点儿也没少说,他一个直来直往、几十年都学不会委婉的粗人,因为女儿的暴毙,担心母亲的身子受不住,终于学会了迂回的措辞的。
这种转变,让人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父亲没有提她,却提了颜舜英,是的,父亲也知道了太子妃身份的猫腻,因为他在家书上写着,“英儿素来乖张任性,当初有胆子残害手足,应是少不了太子的撺掇,如今太子被废,也是冥冥中的报应。她曾给我写过家书,让我替废太子求情,被我拒绝了。她估计不死心,会继续打您的注意,母亲您切莫心软,被她蒙骗住,掺和到废太子的泥潭中去,徒惹陛下猜忌。废太子不甘心被废,已经有所动作,兹事体大,武安侯府需自保为要。”
问候叙旧的部分就此结束,下面写的是他发现废太子小动作的内容,也正是这部分内容让秦王脸色大变,顾清漪细细一看,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凉月城乃边关要塞,毗邻北方匈奴,秦王以前便驻扎在凉月城,自从秦王被传召回京后,武安侯颜忠武被皇帝调遣,成为新的边疆守将。在秦王以前,颜家是对抗匈奴的主力军,颜忠武对匈奴人很是警惕,时常戒备,一直派遣斥候注意匈奴王庭的动静,就在不久前,斥候来报,匈奴王庭出现了中原人,对方十分警惕,很快就甩掉跟踪的斥候,不见踪迹。虽然不知那人的身份,但是废太子的人恰好出现在凉月城,颜忠武怀疑废太子不甘被废,怕是要利用边关生事,故而写信回来提醒老太君谨慎行事,莫要卷入夺嫡斗争中。
朱氏历经三朝,经历过国破家亡的痛苦,对战斗和时局有着非同一般的关注和理解,她不愿意再起战事,更担心驻守边关的武安侯出事,才想到把消息传递给秦王,让他想办法,能够阻止纷乱是最好,如若不能,也能让远在边关地武安侯多一份助力。
顾清漪越想越心惊,忍不住朝秦王看去,他已经回过神,脸色平静得看不出异色,他先是安抚地拍了拍顾清漪的手,才对朱氏说道,“老太君,多谢您提供的消息,本王会注意废太子的动静,不会让任何人践踏家国土地和难得的和平。”
朱氏松了口气,“老身已经老了,时局如何也无可奈何,只想着家人平安。”她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变得艰涩和苦难,“如果有那么一天,废太子真的通敌卖国,罪不可恕,希望秦王您能够看在老身的面子上,饶了我孙女一命。”
至于她腹中的胎儿,她已经不敢奢求了。
她这个请求颇为突兀,废太子若是通敌卖国,自然有皇上惩治,现在求秦王,仿佛他能够做主似的。或者说,在她心目中,将来能够在这个国家当家做主的是秦王。
朱氏的神色平静从容,仿佛说的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似的,秦王从她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他看了旁边的顾清漪一眼,见她正在紧张地看着他,脸上既是担忧又是复杂,担忧是害怕祖母触怒秦王,复杂是仇恨和亲情之间的挣扎和博弈,此时此刻,顾清漪也说不清楚该不该希望秦王答应下来。
秦王了解顾清漪的性子,她对自己心狠,但对于别人是最心软不过,家人更是她最大的软肋,她可以仇恨颜舜英,可以对她遭遇的灾难淡然处之,但等到某一天给她机会报仇,她敢杀了背后的废太子,但肯定对颜舜英下不了手的,即便对方亲自喂她喝了毒酒,但是亲人毕竟是亲人,再怎么罪大恶极,心底总有割舍不断的血缘羁绊。
也正是因此,秦王从未想过杀了颜舜英,即便是替顾清漪报仇,也多是落在废太子和东宫的妾室上,并未直接对颜舜英下手过。
不报复颜舜英,并不代表着原谅。
秦王的眼神渐渐锐利,“本王可以饶废太子妃一命,但是她后半辈子必须在寺庙中修行,恕清她的罪孽。”
一辈子青灯古佛不得自由,对颜舜英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惩罚。
不管是朱氏还是顾清漪,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朱氏更是起身朝着秦王福了福身子,真诚地说道,“老身先替不孝孙女,谢过秦王殿下宽宏大量。”
对方是顾清漪的祖母,是必须要敬重的长辈,秦王不敢受她的礼,侧身避了避,“老太君太客气了,您是漪儿敬重的长辈,那就是本王的长辈,不必行刺大礼。”
朱氏忍不住朝顾清漪看去,见她坐在华儿最喜欢的一把椅子上,腰上靠着引枕,茶盏被她放在桌几最中间的位置,分毫不差,即便挺着大肚子,也是规规矩矩地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一切的情态习惯都宛若华儿重现,巧合得让人无法相信。
她虽然人老糊涂,但是顾清漪那小姑娘以前是什么性子,心底知道得一清二楚,一个人虽然能够改变,但是本性难移,有些根子的东西,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就在现在的顾清漪,附和着秦王点头,眼中的孺幕和依赖也是如此熟悉,她想要当作巧合都难。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心脏砰砰砰地剧烈跳动,顾清漪的面容渐渐和颜舜华重合,眼前出现了幻象,她忍不住伸出手,叫了声,“华儿。”
顾清漪浑身一震,还来不及惊讶,就被祖母通红到发紫的脸色吓到了,连忙站起来,秦王比她更快,几步上前掐住朱氏的人中,顾清漪急切的声音随之响起,“快,王爷,快给祖母喂药,救心丸就在她随身携带的荷包中。”
秦王连忙解下朱氏腰间的荷包,荷包已经发旧,用的是宫绣绣法,秦王身上就配着一个同样绣法的荷包,正是出自顾清漪之手,朱氏的荷包应该是昔年的颜舜华做的。
心里纷纷乱乱地猜测着,但也不妨碍他给朱氏喂药,吃了药之后,朱氏渐渐平缓下来,顾清漪缓缓地在她胸口顺着气,焦急地问道,“祖母,您怎么样了?心口还疼不疼?您等着,我让人叫太医。”
“不用了,祖母不疼。”为什么以前就没有发现呢,事实是如此地明显啊,这孩子一着急起来,喊的是祖母呀。原本已经冷硬了心肠的朱氏,眼圈很快就红了起来,她紧紧地抓住顾清漪的手,生怕她消失不见似的,再次强调了一句,“都是老毛病了,祖母一点也不疼,你别急,你现在是双身子,别动了胎气。”
秦王看了朱氏一眼,眼中闪过一抹深思和了然。
顾清漪却不如秦王这般透彻,根本没注意到朱氏特地强调的祖母,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我没事,我一点也不急,但是您必须要看太医,家里也没有人照顾你,我一点也不放心,您也别怕麻烦,但凡有什么问题,一定要让人去秦王府告诉我,知道了吗?”
她一脸严肃和认真,看在朱氏的眼中亲切又可爱,原本抽痛的心口渐渐地温暖滚烫起来,她含笑地点头,“知道了,祖母都听你的。”
以前只有她听祖母的份儿,这还是头一回让祖母听她的,顾清漪既是稀奇又是开心,觉得自己终于成了祖母的依靠,连忙喊人去叫太医,太医很快就来了,诊出的问题是情绪起伏过大,需要保持心绪和平,安心静养。
太医留下药方就离开了,顾清漪看着人煎了药,亲自喂给祖母喝了,朱氏原本不愿意让她挺着大肚子操劳的,但是顾清漪不依,秦王也听她的,只好提着心让她喂了药,见她还要继续守下去的架势,连忙说道,“我没事了,喝了药睡一觉就行了。你快回府吧,小团子还在府里,这么久没见你们,怕是要哭闹的。”
顾清漪果然犹豫了起来,秦王接收到朱氏递过来的眼色,便也开口劝道,“老太君这儿有丫鬟守着,有什么问题咱们都可以赶过来,再说了,日后你想见老太君了,随时登门都可以,是吧,老太君?”
朱氏以前不愿意见顾清漪,是心有芥蒂,现在猜出她的身份,哪有拒绝的道理,连忙点着头说道,“秦王说得极是,漪儿你尽管把武安侯府当作娘家,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就是小住一段时间都行。”
顾清漪没想到还有这个收获,立马被两人合伙哄得找不着北,乐颠颠地出了武安侯府,在半道上才回过神来,发现了不对劲,“不对,好端端的祖母怎么会突然间情绪激动?还改变了态度,答应让我登门了?”
她一脸的惊疑不定,分明是有了某种猜测,只是不敢相信而已,秦王替她说了出来,“你猜的没错,老太君应该是认出你来了。”
顾清漪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短短的一瞬间,心里想了许多,紧跟而来是余悸和庆幸,“是我忘形了,祖母这么精明的一个人,我泄露了这么多,她老人家看出来也是正常,好在她虽然受了刺激,但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不然……”
她没有再说,后面的可能性她不敢想象,虽说人终有一死,但她不能接受祖母离开她。
秦王安抚地拍了拍她,“放心吧,本王让暗卫盯着,不会有事的,现在老太君已经知道你的身份,日后便当祖孙相处着就是,这下你也不需要有顾忌了。”
估计是想到日后的情景,顾清漪的情绪明显振奋起来,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似的,“日后我常去看祖母。”
秦王宠溺地看着她,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好,都听你的,本王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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