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这位大爷，除了自己是栖霞人，名叫牟墨林之外，其他一概不记得，却写的一手漂亮的繁体字。所里有人外出办案，随手放在办公桌上的港台报纸杂志他老人家都能看得懂，还说得一口地道的偏栖霞口音的烟台话，爱思考、学习能力强，爱摆弄花草。去电子厂报到以后空闲的时间，工厂里闲置的带土的地块儿，都不需要请园艺人员。工厂厨房里扔掉的南瓜种子，凡适合当种子的都被他老人家种进了土里，还有干丝瓜瓤里掉出来的黑色种子，几块发芽的地瓜通通被他老人家埋进了土里。荒芜的工厂成了菜园，怎么都比乱草满园来的好看。厂里最早成熟的丝瓜很快就被送进了工厂的食堂，成了员工餐盘里的一道菜，厂里领导也很支持。还买了一些诸如黄瓜、西红柿秧苗给老人家下种。派出所里的民警，还有张旭来也会隔段时间前去探望。吃饭方面，他老人家肉菜吃的少，爱吃蔬菜，爱喝粥、汤，喜吃面条、馒头之类的，平时不运动，看上去一切都好得很。只是老人依然记不起自己是哪里人，真实名字叫什么，家里有什么人。

工厂里几百号人，从上到下，从领导到基层，没有不知道光头大叔的情况的，因为老人家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能说话能自理，身体也挺健康，只是一切都忘记了，一切都想不起来了，大家对老人家很是照顾。穿的，除了工装之外，公司领导还给买了衣服、各种生活必需品。公司里的同事们也很尊敬他。几个在厨房工作的老头老太太，工作之余爱跑健康体验馆。没事儿也总约着他一起去体验保健按摩椅呀，睡温热石头床，各种商家对外宣传对身体有保健作用的医疗器械设施，不过，老人很不喜欢工作人员热情的推销，去了几次也就不再去了。

有人发现老人性格缜默。于是各种各样的书籍就堆满了他宿舍里的床头柜。《解忧杂货店》、《阿米巴经营》、《巴黎圣母院》，从言情小说到金融管理，从思维导图到菜谱，从可视化思维工具到小学生课本，从佛经到圣经，从摄影拍摄技巧到电饭锅使用指南，简直把光头大爷这儿当成废书收购站了。

人们现今都爱上网浏览新闻资讯，在工厂上班的人大多过点对点的生活，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哪有更多时间看纸质书呢！多是抽空在手机上瞅两眼。光头大爷除了上班巡查工厂安全，下班种菜看书之外跟大家伙儿也就早、晚、上下班的时候见上一面。总看见年轻人抱着个方壳子嘻嘻哈哈哭哭笑笑的，也没特别留心。问起过，知道那叫手机，能接打电话、收发信息，没接触过。

有人调皮捣蛋，怀疑老人家是不是装作失意。时常故意问光头大爷一些问题，问的次数多了久了，什么也问不出来，觉得没意思也就懒得再问了，又转而担心老爷子以后永远都想不起来，万一生病有事怎么办？

“瞎操什么心，连工作都是派出所安排的，有事当然找警察叔叔了。”

“别说了，你们看老爷子这身板儿，还种菜给你们吃，就塞不住你们的嘴？”餐厅掌勺胖大厨端了盆刚做好的大米饭，放到等着排队打饭的食堂窗口，声音洪亮，怼了一帮背后爱议论别人的家伙。

“牟墨林，地主大爷，呵呵。”

“你大爷！吃饭。”胖大厨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道凉菜——生拌大白菜，大喝一声。“不想吃饭说一声！那港台明星能看懂的报纸，你们有几个能看懂的？就那天，组装车间林大姐她儿子跟她老公一起来接林大姐上班，下班没到点儿。就趴在我这儿食堂饭桌上写作业，拿了本国学的书，小孩不会。问你们有几个能看懂的，可是人家老头儿会。”

胖大厨大眼一瞪，“就你们？诺，万一人家哪天想起来了，说不准，真有可能是个退休老教师或者退休老教授什么的。天天就知道拿手机玩游戏，有本事也学点东西，将来教孩子，赶紧地，打饭，吃完走人。”

本来，胖大厨并不喜欢光头大爷。

当然，光头大爷的头发早就长起来了，大伙儿都叫他牟大爷或者牟老头儿。年纪大一些的叫牟老哥。

刚来那天，胖大厨从食堂窗户里远远就看见警车送来位老人家。来之前，胖大厨就接到电话说派出所安排了一位找不着监护人的老人来公司上班，让以后做饭单独做份老人家能吃的饭菜。后来发现老人身体好的很，主动要求不开小灶，并且对吃饭要求并不高，慢慢发现还会种菜，种的菜不光好还不用农药，纯有机食品。

老爷子种菜有个特点，每块小菜地最边上都留一小片菜地不让摘，插个小牌子给虫子吃，都成工厂一景了。插小木牌的那一小片菜地被虫子啃的，一个洞一个洞的，一溜之隔的菜地里几乎看不到虫子。就这，真叫人服气。长得快的那片生菜地，有时候食堂吃不完，剩下的就打几个包，给厨房里的人分一分带回家去，大家都很高兴，心知肚明，这样的有机蔬菜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胖大厨有一次在跟厨房帮厨的大叔大妈们聊天，说起过，万一哪天老爷子真想起家人回家了，这有机蔬菜就吃不着了，可是又有谁家丢了老人不着急的呀，万一人家儿女找来也没得吃了。

“可是呢。”

“人家种菜的技术一般人可学不来。”大伙是既希望老人家快点找到家里人，又希望慢点找到家里人。

有一天，胖大厨在牟大爷休班的日子，刚好看见他在菜地里忙活，兴头一起，带老人家去逛了个菜市场，平时除了张旭来偶尔接着他回家吃个饭，还没出过工厂大门，那叫一个开心呢！

出去的时候坐了公交车，回来的时候单位司机接回来的，连着采购的物品。胖大厨仔细跟老人家讲解公交车的乘坐方法，回来后又跟大伙儿感慨了一番。“恢复记忆有点难了，连公交车都忘了怎么坐了。”

“会不会人家是教授，根本就没坐过什么公交车。”一位帮厨的老阿姨边择菜边说。

“不能啊，那么会种菜的人！再看那双手也不太大像是做学问的人。”旁边负责面点的阿姨发表自己的看法。

“老牟多大了？”

“不好说。照临时身份证上是62岁了，自己忘了，咋办？”

牟大爷第一次发工资，人事部经理亲自陪大爷去银行领工资。银行工作人员建议开通网银，要求留手机号，回去以后，工厂特意给配了台老人手机。牟大爷捣鼓了几天之后，从一张纸上找到张旭来的电话号码，把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张旭来。

发工资了，老人家很想给大家买东西，也不知道买啥，跟同事换了坐公交车的零用钱，一个人去了胖大厨带他去过的菜市场。

一个人自由自在，那叫一个闲逛啊。漫无目的的逛了水产区，肉类区，蔬菜区，糕点区，小百货区，服装区，胖大厨带他来可没走这么多地方。逛完买了几包糕点，路过水果店，买了胖大厨拳头那么大的桃子，卖水果的老板称完了重量说了句，“凑个整。”

也不管牟大爷点不点头，同不同意，直接又捡了一个稍小一点的桃子，扔进老人已经挑选好的桃子里，确认称好了重量，重重的一拎，直接把一袋桃子甩在牟大爷面前的水果台前，接下来，几乎是一把扯过牟大爷递过去的纸币，匆匆找了一把钱，忙别的去了。回到单位给大伙儿分桃子吃，才发现那颗稍小点的桃子几乎全部烂掉了，牟大爷有点不高兴，胖大厨安慰他。

“行啊，都这样啊，没给你换下两个烂掉的就不错啦。”胖大厨在两个量词上加大了声调，然后哈哈一笑。

牟大爷请客吃桃子，大家都很高兴，那只烂桃子被大伙儿的好心情一略而过。

没过几天，牟大爷去张旭来家里吃饭，在小区旁边的农贸市场采买食材的时候，遇到了类似的状况。西红柿，强行加了一个；青菜，强行加了三棵；水果，也强行塞了两个。

回去打开购物袋，发现凡未经自己亲手挑选的果蔬，全是不新鲜或者烂掉的，老人家心里很不悦。

“所以，我一般去超市买，有的称还不准呢！你想啊，商贩老板进了一筐水果，一天两天卖不掉就不新鲜了，不新鲜自然没人买，卖东西的老板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把不新鲜、坏掉的果蔬打发出去了，不然亏的都是投入啊。”没想到一个年轻人能这么理解那些不良商贩，但这是自毁长城的经营方式啊！“他们也没办法，能凑一个是一个，总比全烂在自己手里强一些，如果不介意就还去买，介意的话就去超市买，都不买了，就关门了。不过不是所有人都抵制这种行为的，大家心知肚明，也是没办法，不然就选择去别处购买，如果不嫌离家远的话。”

听张旭来一边洗菜一边讲说，气顿时消了不少。从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牟大爷除了上班看书照料工厂里没人照管的菜地，便一心琢磨卖东西的小商小贩他们，烂掉的水果蔬菜怎么办？从来没关注过食堂剩菜剩饭怎么处理的牟大爷，冷不丁地问胖大厨，剩菜剩饭倒进桶里，他是怎么解决的？胖大厨愣了一愣，眨眨眼睛看牟大爷。

“上白班的时候，是不是每天下午有一个开小三轮车的人过来，不知道干嘛的，是吧？”胖大厨装作失望的样子，像现场朗诵一样，扯上起男中音，故作沉吟。“牟大爷，看来您平时对咱食堂真是关心不够呀。唉，告诉你吧，那是来专门到各个单位食堂收剩菜剩饭的，他们拉去卖给养猪养牲畜的人。剩菜剩饭咱没法处理，他们拉去卖钱，每个月也给咱点钱。”

“哦。”牟大爷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牟大爷一向缜默，胖大厨也只当是随口一问，没当回事儿，牟大爷听完可开始发散思维了。

水果蔬菜可不可以在烂掉之前处理掉？发霉的肉类可不可以埋到土里做肥料？青菜可以做成腌菜卖掉吗？水果可以做成果脯，酵素，还可以做什么！一次买菜的时候跟一位菜贩聊天，菜贩无可奈何的说，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的，如果人人都那么想，那么做，哪里还有加塞和替换的做法，有时人家不乐意也没办法的，而且有时加一个加一个的，慢慢儿也就卖的差不多了，剩下没多少扔就扔掉了！菜贩老板的话听起来无伤大雅，句句无不透露‘此事难办’的心思。

其实菜场每天都是要清理掉很多腐烂的蔬菜和水果的，每一家商户可能卖到最后剩的并不多，整个市场加在一起就很可观了。

#####老人依然记不起自己是哪里人，真实名字叫什么，家里有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