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晚升起片片薄雾，工厂门口的保安亭里寂静无声。职夜班的牟大爷执手电筒从工厂楼体巡视回来，穿过一楼食堂大厅，便觉得空气里的温度比上楼之前差了好几度，待推门到了工厂院子里，湿冷的凉气刹时裹挟了全身。工厂人行道上，夜灯柱上投射的白光在雾色里弥漫。

牟大爷顿住脚步，合身的保安服似吸饱了空气里的水汽变得沉重起来，挂在身上走不动路。眼前轻雾缭绕，那样熟悉，那样亲切，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一幕，思想也沉重起来，没了巡视前的精神气。

回望工厂大楼，合计六层。第一层和第六层，一层设食堂，一层为工厂员工宿舍。五层为仓库，二、三、四层，平日里无论白天和黑夜，流水线日夜不停。奇怪的是，最近几天工厂里进出的人少了许多，日夜不停的流水线也仅剩下四楼还在日夜运行。他深吸一口气，站在原地微微闭了闭眼睛，缓了缓恍惚的心神，身体虽然依旧沉闷，然感觉却好了许多。只觉得着肩膀像沉重的布袋，挂在身体两边。多少有种体力不支的样子。

保安亭里没有开灯，角落里有手机屏的蓝光在闪烁，是和牟大爷一起上夜班的年轻小保安，身材比牟大爷还要清瘦，饭却不少吃，身高比牟大爷要高出许多，二十出头的年岁。

牟大爷从外面推门进来，与往常不同，现出一副劳累的样子。小保安很想起身去扶一把，却终究没有放下手机，究竟忍不住抬起头关切的询问，感觉到与往日不易察觉的异样。

“大爷您怎么了，平时上楼巡查不见你这么累的，而且今天的时间也比平时长。”

“年纪大了吧！外面起雾了，上楼之前跟下楼之后的温度感觉明显差了好几度，突然觉得身上有点发凉，加件衣服休息一下就该好了。”牟大爷进保安亭柜子后面的单人床上抱了一件绿色军大衣出来。坐到年轻保安对面桌子前面圈椅里，将大衣盖在身上。

年轻的保安姓李，大家都叫他小李，据说是董事长亲戚家的儿子。大学刚毕业过来做保安，跟牟大爷分在一个班组上夜班。他起身给牟大爷续了杯开水，并把开水送到牟大爷的桌子前，手抽离杯身的时候又觉得哪里不妥，重新端起杯子往牟大爷手边挪，放在他伸手可以拿到的位置，才重新回到坐着的椅子里。

“小李，最近几天怎么只有四楼上夜班吗？”牟大爷把安全巡视的过程中发现的疑问随口说了出来。小李叹了口气，郑重其事的把手机放在了一边。

“大爷，您才发现呢！”小李又深深叹了口气，从保安亭玻璃窗远远望了一眼对面亮灯的第四个楼层，透明的近视眼镜在黑暗的保安亭里反射出一片暗淡的光。

“大爷，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可是能干多久我都不知道呢。您不上网，不玩智能手机，不在朋友圈里头。您除了种菜、上班、看书之外，是啥事都不知道呀。”说着拉过屁股底下的沙发圈椅，凑到牟大爷跟前的桌子边儿。

“知道吗！听说咱们工厂从上个月就资金短缺了，董事长天天跟银行找贷款呢，工厂订单突然减少，现在只留了四楼一个车间还上夜班，其余的人全分到下属公司跟酒店宾馆那边去了。听说公司在别的地方开设的酒店跟宾馆经营状况还可以，咱俩上夜班，不跟车间的人接触，公司领导也不让议论这事儿，员工朋友圈儿里不让说，所以咱俩什么都不知道。三楼车间组长不是我表姐吗？上个星期五就分到酒店去了，站了两天腿都肿了。还记得车间那位大姐吗，上次您给他儿子辅导国学那位大姐，分到宾馆去打扫客房，不愿意干，听说第二天就打了辞职报告了，咱这儿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上一天算一天吧。”

牟大爷听小伙儿一番陈词，把银行贷款、订单减少、员工分流、订单减少几个词儿串在一起，注意力直接关注在订单减少这一项。本来已在椅子背上倚着的后脊梁，不禁挺直了起来。

“为什么订单会减少？之前不是说单是韩国的订单，就排到了两年后嘛。”牟大爷暗暗吃了一惊。

“订单是订单，不是‘确定’的‘定’，没提前交钱，属于口头预定而已。现在工厂转移、网络冲击、机器人生产、3d打印，原本都觉得是天方夜谈的事情，谁想到那么快就变成了现实。海边有一家工厂，就二十多天前直接上了一套机器人生产线，原来需要三十二个人的工作，现在只需几个人？您猜猜！”小伙子借院子里反射进来的光亮，看向牟大爷的脸。

“几个？”牟大爷没见过、没听过的事情，也不知道几个人，只好问回小保安。

“两个人。”小保安在夜光里朝牟大爷伸出两根手指。

“那……那不是很多人就失业了吗？那社会就会不稳定啊。”牟大爷心里又是一惊。后背直接从椅背上向相反的方向弹了出去，他再次听到了小伙子的叹息声。

“嗨，还是国家有远见，没看这几年使劲儿鼓动大学生创新创业嘛，可是即使国家提供无息贷款，各种补助。一旦创业失败，压力也是超大的呀。您瞧这几年创业的人那么多，成功的有几个呀？本以为当个保安见月拿工资，不曾想刚来就遇到公司订单减少，听说下个月发工资都有困难呢，真愁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呀。”小伙话头一转，来安抚大爷，语气里含着一丝醋意和羡慕之情。“不过大爷，您肯定没事儿，您有派出所给您做靠山肯定会给您另外做安排的。”

人上了年岁，白天上班感觉不到太辛苦，可是上一天的夜班，人明显会感到疲乏的很。所以牟大爷上夜班的时候，每天早上下了班，总是从食堂打了饭就回保安的专属宿舍去睡觉，能一直睡到下午四五点才醒。醒了，洗个漱，洗洗衣服，看看书，连收拾菜地的时间和精力都来不及，就要准备上夜班了，本就话不太多的牟大爷就更少有时间跟食堂几个同事说话聊天。上夜班接触最多的两个食堂值班员，每到夜里从来都是把饭准备好就找地方补觉去了，他老人家也是打了饭就端到保安亭去吃，得到小道消息的机会非常少。又从不爱热闹，厂里发生什么事自然知道的不是太多，听小李这么一讲，身上还真是凉意阵阵啊。

#####初秋的夜晚升起片片薄雾，工厂大楼，投射的白光在雾色里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