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牟老邢，在不在？在不在？收到请回答。”对讲机里传出一连串急迫的厚重男中音，是保安队长的声音。

“收到。”

“收到。”

“请跑步到商场二楼南广场‘珠光纹身’，到二楼南广场‘珠光纹身’，到达现场后，只观察，不参与，原地待命。”

“马上到。”邢老头回答。

“马上到。”牟大爷回答。

牟大爷和邢老头分别从不同的地方一路奔跑至二楼指定地点。

“二楼珠光纹身”下了扶梯，奔跑至二楼靠近母婴室方向的商场第二条步道，直接就看到一家店门口围了好多人，里面还有争吵的声音，两个相对清脆的男性声音里夹杂一条深沉的男中音，是保安队长的。其间还有两个不同的女人声音。

“什么情况？”不明就里的邢老头和牟大爷，围观的人看他俩穿保安制服，自觉给他俩让了条路进去。“麻烦，请让一让。”

“不太清楚。对讲没说呀。”邢老头扫了一眼围观的人，一个女人小声悄悄告诉他们，好像是一个青少年，十七岁了，自己花钱来纹了个身，回家家长不愿意了，男孩自己也后悔了，说自己来纹身也不懂纹身，是纹身师给他推荐了个纹全身的，这不回来闹嘛。那俩女的一个是他亲妈，一个是他亲婶子，说等会儿男孩他爸也过来，来头不小，他爸好像是什么集团老总，男孩亲叔听说应该是法官。”

“这男的什么运气。估计啊，本想纹个全身的，多赚点儿，这下好了，惹一身麻烦。”一穿商场制服的大高个男人晃着一头卷发，白白的皮肤，同情的眼神。

“不看啦，走啦，被领导抓到串岗、看热闹，倒霉的该是我们了。”大高个儿身边一位矮个儿男青年扯了扯大高个男子的西装下摆。“明天一打听就知道结果怎么处理的，赶快走吧。”

另几位商场内部员工听他俩的对话，悻悻然也退了场。

邢老头冲牟大爷来了个深沉的对视，牟大爷知道邢老头已经有一肚子话要议论了，当着领导还有现场那么多人不便发表言论，不能一吐为快，深感抑郁啊。

“不负责任的家长，不负责任的老板。”邢老头怎么都是忍不住，用手遮住嘴巴，悄悄跟牟老头咬了一句耳朵。

“不说话难受是吧，保安队长一米八五的身高，壮硕的身材，眼睛圆圆的，大大的，皮肤黑黑的，突然从店里走到门口来，压低声音，小声说“要说别在这儿说，我都听见了。”

“行了，这事已经报警了，稍后等警察叔叔来处理，大家散了吧，散了散了啊，保安队长扯高嗓门劝看热闹的人散场。自己离开纹身店，大踏步走到门外，挑起眉头扫一眼店里的状况，店里除了十七岁男孩跟两位女士、纹身师，还有两位年轻的保安，又把牟大爷、邢老头叫了过去。

“请二位过来，是因为你们四楼在处理这类事件方面没有多少经验，来看看场面，经经场，里头他们已经报警了。等会儿警察来处理，我们呢，主要是看着不在商场发生流血事件就可以了，不过多参与其中，看见没，里面还有俩人盯着呢，只要不在咱们这儿起严重冲突就行，好了，你俩可以回去了。”安排完工作，翻了个白眼儿，一手叉腰一手扯领带，自顾自发牢骚。“什么家长？什么纹身师？什么孩子？家长没看好孩子，纹身师纹多少身了，这么大的孩子不问清楚再纹吗？十七岁都好大人了，干事不想后果，不疼不知道长记性，气死了！要我儿子，揍不死他，我到商场外头透个气儿去。”

“瞧见没？比我看法还多呢！”邢老头背着手，一只手里握着对讲机，端详走远的保安队长。

“嗯，瞧见了！牟大爷抬头仔细看珠光纹身四个字，目光被‘珠光’俩字莫名吸引，不禁喃喃自语。“珠光纹身，珠光——”

木大爷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何以对珠光两个字，看似有特似乎有特别的感受。这两个字是穆大爷日后记起自己是谁的关键要素，但此时的他并不知晓。

自从美疗馆，自从美疗馆的小姑娘教会穆大爷练习深度呼吸后，穆大爷时不时自己就进入深呼吸状态而不自知，后遗症是大脑越来越清晰，眼睛也在，眼睛也在少有胀痛的现象了，每天看着商场里拖家带口的顾客，同事们对家里人的描述有生气有快乐，可自己连个怄气的家人也没有，也越发希望自己能早点记起家人和朋友，至少能记起自己姓甚名谁吧，也省得派出所的人隔段时间就来单位慰问，时间长了单位里的同事认识的，不认识的也来表现爱心。春节、重阳节、中秋节、感恩节，一般只要过节都能收到来自各方人士的礼物，同时收到同情、可怜、关爱的表情，甚至眼泪。如果有家人，或许不再有这样幸福的烦恼了吧，有时面对同情和眼泪还得反过来安慰对方，使得对方感觉自己更加可怜和哀悯，那种感受真是百无聊赖，生有可叹啊。

周一早上的晨会，全体员工集体广播例会，各部门各商家的早会、下班例会，统一改成了《禁止诱导消费》主题议会，还有各种形式的宣誓保证书等，商场广播不定时滚动播放烟台市公安局经济技术开发区分局给大家量身打造的《九个凡是一律拒绝》和提醒广大市民《理性消费》的爱心提醒。一连几天，商场每个楼层都有商家带着员工到珠光纹身馆参观学习改进活动，还真有人好奇，特来二楼这家纹身馆一探究竟的，还有人纯粹是想看看纹身师长什么模样，到底是怎样一个奸商的。

商场里所有广播广告中间穿插的歌曲，除了几首特别火热的电视剧主题曲，全部换成公安局制做的童声合唱《谨防诈骗不上当歌》。

珠光纹身馆歪打正着的火了一把。年轻的纹身师兼老板，受不了舆论的压力，连关了三天门，后来迫于商场给的压力才照常营业。

纹身师三十岁出头，南方人，操一口细细的南方普通话，皮肤苍白，体格清瘦，一双大眼凹在眼眶里，说话速度慢慢的，很是客气，眼底装的满满的心思，总感觉他心里有话特意不往外说，意语未尽里怀了一身的绘画才华。纹身馆里的墙壁上挂满了纹身师多年来得意的手绘作品，最靠里的墙壁上挂了四幅他最得意的作品，一件青色，一件玫红色，一件绿色，一件蓝色，四件作品，风格迥异，仙气缭然，线条流畅，颇具美术风骨，其中有一件作品就绘在了十七岁少年的身上。正是诱导消费事件的主角。

事件最后处理的结果是，伤口愈合一年后，去医院皮肤科激光清洗。由纹身师负责男孩洗去纹身的所有费用，包括营养费、手术费、精神损失费等一切杂费，但对方似乎不在乎这点费用，一定要纹身师自己也纹一身同样的图案，陪同受害者共同承受洗去纹身的痛苦，包括后遗症！一切费用对方负责，在这个事件中任谁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凑巧的是，纹身师以‘为他人纹身’为职业，自己身上却没有一处纹身。

“古代的纹身师以别人身上纹有自己的作品而自豪，同样对于优秀的纹身师来说，如果能做到让他人以自己身上能纹有自己的作品而自豪，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纹身师这样对牟大爷说，他对此充满向往。

纹身师连续三店没有营业，商场领导认为这样会对商场造成不良影响，为保障纹身师不受多余的骚扰和侵害，商场提出只要对方正常营业，将为其提供一名保安驻店巡场。这种极有可能得罪人还不落好的事情，保安队伍里年少的、年老的、没一个愿意来的。牟大爷平日里性情温和、好说话，领导便把难做的工作塞给了牟大爷。开完会，保安队长笑呵呵跟自己公布了这样一个公司领导做的新工作安排，言下之意是，接受吧。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牟大爷呢，一副让咱干啥就干啥的沉默态度，别人觉得为难，却意不恭，他以一颗平常心，视一切事为平常事。二话没说，待队长说完，从桌上拿起对讲机往二楼上上岗去了。

牟大爷走的很远了，还能听见保安队长真心实意在大家面前对自己溢满赞美之词。“面对工作，个个都挑三拣四，还是牟大爷好，对领导安排的工作，从来不挑挑拣拣，对于牟大爷，我绝对是真爱！”一个大男人，咱能低调点儿吗？有这样一位领导，也是真心可爱！

“能问个问题吗？”牟大爷驻店巡场，除了吃饭上厕所，工作时间都在纹身馆跟纹身师泡在一起。纹身师给人纹身的时候，牟大爷在店里护场或化身助理请人坐下，给人倒杯水。引人在纹身室外等候，没有人前来纹身或咨询的时候，便成了保安和纹身师的专属相处时光。

“大爷，您请问就是了。”纹身师半拖着慢腔调，悠悠伴笑地说。

“能问一下店名怎么叫珠光吗？”牟大爷心里有好奇，碰到机会问出来。

“店名有问题吗？”

“看别家纹身店名字看起来好霸气，《黑龙》啊什么的，你的店名跟他们不一样。”

“哦，是这样啊。”纹身师客气地答道，略略低头，垂眼推开桌前的台灯，垂下的眼睑里好像藏了很多话。

“那没什么啊，我叫阿光嘛。”

“那‘珠’呢？”

纹身师阿光倚进靠椅里，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深深呼出一口气，这口气呼得很是深长。

“我女朋友。”

“这些天没有见过她呀。”牟大爷驻店有一个星期了，没见过阿光有女朋友，也从没听他提起过有女朋友的事。

“准确地说是我前女友。我现在还没有女朋友。”阿光平日话也不多，今天难得说了两句长话。

“哦。”牟大爷点头，阿光眼光犹疑，但还是开了话匣子。

“她往生了。去了西藏，以后再不会见到她了。”阿光眼睛雾水沉沉。

“往生？”牟大爷使劲想往生是什么，以后再见不到了会不会是——死去了吗？

阿光自从女朋友走后特别反感‘死’这个字，但看到牟大爷一脸认真的样子，言语态度里没有一丝不尊重，心里反生起一股莫名的感动，泪，像水，直接沿眼角滑轮落。牟大爷从桌上抽了一张抽纸给阿光，阿光细细地开始说下去。

“对，她去世了。”擦擦泪水，心绪沉入怀念，仿佛她人活在他的心里，未曾离开。

“我女朋友心直、可爱、爽朗、善良、面相敦厚、朴实、敢爱敢恨，她就是我向往的样子，很多人说我们不般配，我比较矮、比较瘦，我女朋友一米七二的身高，一百八十斤，她叫程程，小名珍珠。我做纹身她做美甲，有一天她告诉我她要去西藏，我说要陪她一起去，她说不用，有入藏的同伴，她们组了一个团，二十几个人在一起。”阿光又流下眼泪。

阿光的女朋友是青岛人，三十岁那年结交了一个姑娘，叫无言。烟台人，随姑娘来过烟台，便喜欢上这座和青岛一样有着美丽海滨的城市。因为留在这里，认识了阿光，如果不是发生意外，他们本该结婚的。进藏前二人约定一起开家店，自立门户，然后领证，领结婚证，结婚。

阿光，南方人。家境不太好，十六岁起便四处游荡，过着打工的生活，自幼喜欢画画，画的也不错，很多人都很欣赏他的作品，也有培训的学校校长很认可他，苦于没有学历，连上课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只允许他以助教的身份做辅助工作，后来接触纹身，他私下里想，如果能把作品绘在人身上不也挺好，通过深入了解学习，越发觉得是条出路。

“纹身，历史悠久，据说传承到现在，有两千多年了，纹身代表一个人的个性和信仰，产生于世界各地原始部落民族纹饰皮肤的习俗，在十八世纪前都以针刺皮肤，俗称‘刺青’。”

“以前刺青师傅不仅要绘画功底好，刺青工具也要用的好才行。现在只要绘画绘的好，且不会手震就行了，现在都用纹身枪，电机带动针，刺入皮肤，安全、快捷。”阿光对自己的绘画功底相当有自信。

“难怪你在里面纹身的时候，总听见有很响的磨砂声，是电动机的声音吧。”牟大爷好似解开了一个心理的疑惑。

阿光没有作答，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某种情绪里。

“但它对身体是没有好处的。”这下明白作为纹身师的阿光，给别人纹身自己却不纹身的缘由。阿光旋即又解释到，“一般也没太大问题。”

“那个男孩儿。”

“那个男孩子，是父母不同意，父母希望他将来考公务员。”阿光抢过话头解释道。

“在我们国家，纹身是不能在国家企事业单位就职的，他的父母希望他一生平安健康，不希望他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做生意，太辛苦了。”阿光环视纹身馆，或许感同身受吧。“生意不好做的。”

“激光除纹身，要找皮肤科医师。一般人认为激光清洗又快又好，而用过的人知道有些事是激光做不了的，有的染色色料激光都洗不掉的，用激光洗三次仍然洗不掉，也就很难再洗掉了。”

阿光意味深长地看忧心忡忡的牟大爷，无无可奈何地笑了，故作轻松安慰他老人家。

“他们不找我做纹身，也会找别人的，只要他们想做。”

“这话说的倒是。”

“说点轻松的，你还没进过我的纹身室，是不是？”阿光开门打开里面纹身室的灯，牟大爷立在门口不往前迈脚。纹身室的墙上贴满了各种纹身的图样，牟大爷只在门口观看，两手在胸前交握成拳，双肩紧缩，唇线摒成嘴角向下的弧线，横在下巴上方的位置。

阿光回头看牟大爷，食指点住太阳穴做思考状，灵机一动。

“啊，没关系，我拿样东西给你看。”阿光随即从纹身室靠墙供佛像的佛龛前取了一样盖着红色和金色哈达的物品，取物品前双手合十，朝塑像礼拜，才走出纹身室。

揭开哈达，一尊莲花高脚灯灯芯里端坐一枚女性成人拳头大小的白色珠子，仔细观看，白色珠子里隐隐透出玉色的光。

“程程去西藏之前给了我这个，这是她最心爱的东西。”阿光把莲花灯座和白色珠子一齐托在手心里，看的出神。

“虽然我们是男女朋友，但我们一直分开住，我们约好了，等她从西藏回来就去领证结婚，所以走之前她把很多东西做了整理，心爱的电脑桌给了无言，最爱的摩尼宝珠交给我保管，其她它的生活用品全部打包送到程程弟弟家里。程程来烟台后，她亲弟弟也来了烟台，在一家企业做工程设计。”阿光神色轻悠，仿佛在述说一个很久远又很亲切的故事。

“这叫什么？可以摸一下吗？”圆球在室内灯光照弗下，散出不易察觉又似有若无，呈玉色的清透光韵，好像真的能发光。

“摩尼宝珠，也叫如意珠。传说出自海里，摩尼鱼的大脑，也有说出自龙王大脑，据说有光摄万千世界的力量。宝珠所在的地方，不寒不热，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阿光眼里又涌出眼泪。

“程程把如意珠给了我就出事了，听说从山崖上摔下去了，脚没踩稳，是意外。程程的父母和弟弟去西藏为她料理了后事，只允许我参加了葬礼。有人说她在藏地直接‘虹化’了，我找到跟她同去的人打听，同去的人说，在程程掉下山崖的地方，看到了跟程程身体一般大小的七彩光，眼睁睁看着她的身体不断缩小，后来不见了，现场的人全都跪在地上，觉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