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魏击跌跌撞撞地回到丞相府时,他那匹由外藩进贡,又转手被皇帝赐给魏无忌,再被魏无忌转手送给魏击的白鳞宝马,已经不知去向,回来的只有魏击一个人,一瘸一拐的,脸上尽是污渍草屑。
守门的仪仗(晋礼,大夫仪仗八人守四门,宰相仪仗十二人守六门,国王仪仗十六人守八门,天子十二门,仪仗及卫戍无算)一瞧见相国大人的孙子终于平安归来,都暗中欣喜,这魏击平日里待人还算宽厚,常常给仪仗们发赏钱,若不明不白的死在外面,未免不美;丞相府内的家丁们都出去寻人了,此时刚回来一小半,皆无所获,这两名仪仗首先发现公子归来,相国大人说不定还会再给他们加些赏钱。
瞧见公子归来,两名仪仗不顾困倦,一人扯开嗓门报喜道:“公子平安!公子平安!”另一人则赶紧搀扶住魏击,生怕公子晕倒在相府门口。
最先出来的居然不是家丁,而是健步如飞的宰相魏无忌,一群家丁小跑着跟在后面。这魏无忌已是花甲之年,为国尽忠了一辈子,身子骨依然硬朗,虽然已经有了不小的肚腩,跑起来却胡须飘动,袖袍带风,让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的家丁们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
魏无忌跑到相府门口,便看到了被仪仗搀扶着的魏击,瞧见他那一脸污泥和草屑,还有已经瘫软在仪仗身上的躯体,魏无忌滚下两行老泪,赶紧推开仪仗,亲自搀起了自己最疼爱的孙子,动情道:“孙儿,受苦了!爷爷不是怪你,只是要让你警醒,不要真当了不务正业花花公子啊,你何必亲自去那肮脏的市井,寻贼人证明清白?你仔细跟爷爷说说,爷爷还不相信你么?”
魏击强自一笑,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撤了缉拿令,那厮……不是贼人!”
要说这人的命运,和运气还真有不小的关联。
幸运的只要点儿对,就能轻松化险为夷,不幸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不定还会埋下祸根。此时正是典狱官审讯秦戈的时候,如果秦戈沉住气,那么他不需要动用凤京城里的暗线也能出来,毕竟缉拿令已经撤销,典狱官没理由再给他吃白食。
次日清晨,一架马车在距离相府还有百步距离时悠悠停下。
“公子,到了。”
“公子,到了!”
“公子!”马夫说了三声,车里的公子还是没有动静,当下便觉心里一突,这厮该不会为了不付账,跳车溜号了吧?
马夫赶紧掀开帘子,看见在车里呼呼大睡的白衣公子,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公子,前面再走百步就是丞相府了。”
“啊……啊?到了?这么快?”
白墨赶紧揉了揉眼睛,探出头来,四下一看,不满道:“这不还差几步呢么?再往前走走,丞相府门口下车。”
“不行啊公子,丞相府门前已经停满了各位公卿大夫的车马,今天是开小朝会的日子,如果冲撞了哪位公卿,小的可担待不起。”
马夫赶紧向白衣公子解释,却听这位公子撇嘴道:“出息,你知道他们是公卿大夫,为何就断定我不是?听我的,丞相府门口下车,保你无事。”
“这……”
“别废话,赶路。”
“是。”
给钱的都是大爷,马夫也不管那么多了,反正到时候出了什么事,一概只说是受这位白衣公子之命就是了。
白墨懒洋洋地倚着车厢,沉吟道:“我辈名士待价而沽,不摆摆架子怎么行?”
到了相府门口,果然如车夫所说,已经是车马云集,许多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蹲在门外,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白墨甚至看见了几个弓背无须的宦官,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扯着闲篇。
此时丞相府里开的是小朝会,当然这只是民间称谓,晋礼中叫做堂会,跟后世的“大会开完开小会”一样,主要是一些与新政令的相关者们在丞相府里,与丞相这位皇帝命令真正的统筹与执行之人商讨具体的执行方式。皇帝对这种行为是认可的,甚至写进了晋礼之中,作为一种正常的行政流程,今天就连丞相府外的巡城金吾也多了许多。毕竟今天要是在丞相府里出了什么刺客之类的,跟刺客跑进金銮殿也相差无几了。
马车刚才听到丞相府门口,便有几个巡城金吾警惕的围了过来,吓得马夫一身冷汗,连忙作揖道:“这位公子自称公卿,有什么问题几位军爷跟这位公子说吧。”
白墨在车里听了车夫这话,立即配合的踏出马车,一脸不屑的看着几位巡城金吾。这些金吾们很多都是曾经的社会闲散人员,看人的本领还是有些的,一瞧这位公子皮肤白皙,一双剑眉下生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眸子,举止气度,还真有点王孙公子的样子,当下不敢太过嚣张,只是例行问道:“公子有无官印在身,可否带了笏板?”
“都没带,魏丞相有个乖孙叫魏击的,他认得我,赶紧让那小子出来迎接本公子。本公子可是有要事要向丞相禀告的,耽误了大事,你们有几个头能砍?”
金吾们一脸唯唯诺诺的应诺而退,看得车夫一阵紧张,赶紧施礼道:“小老儿眼拙,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海涵。这个,小老儿还想再接几位客人,便先行告退……”
白墨哈哈一笑,打断了车夫:“不是你眼拙,是这些金吾太笨,没瞧出来我是诓他们的。老人家,莫急,等那魏击出来迎接再走不迟。”
车夫只当白墨是和魏击交好的其他**,拂了他的面子恐怕不妥,但冒充官佐可是不小的罪过,一时间告退也不是,留着还心慌,已然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魏击及时出现了,两个青衣青帽的家丁搀扶着他,头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让白墨捂嘴笑了几声,不过白墨也不敢太过托大,也迎了上去,搀住魏击手臂,语重心长道:“经此一劫,魏兄瞧着成熟稳重了许多啊。”
“哪里哪里,昨日承蒙阁下相救,还未请教阁下姓名,如今又官居何职?”魏击正要作揖,离开了两个小厮的搀扶,当下便要倒在地上,小厮见状赶紧搀起了魏击。
白墨尴尬了下,赶紧正了正神色:“在下姓白名墨,范阳人士,如今暂未入仕,还是一介庶人。”
“范阳……”魏击想了想,“燕国旧地,距凤京不下二千里,阁下一路远来,魏某定然不会怠慢。”
“来人,领白公子到客房休憩,我先去禀告家祖,随后便至。”
白墨被几个闻讯而至的小厮领进了相府,车夫如蒙大赦,赶紧驾车跑了。
相府之内,隔断极多,壁垒森严,目所能及的高大楼阁急剧土木之盛,白墨仿佛进入了一个迷宫一般,还没走多远,就已经被绕得记不起出门的路径了。
穿过一扇偏门,前头豁然开朗,有花有池,这春季正是花期,阵阵花香传入白墨口鼻,沁人心脾,池中微波荡漾,正中心还有个小亭,以索桥相连,丘壑假山,如同一方小世界。可惜的是石路并不多,很多地方还是湿泥小径,不过即使这样,还是别有一番风味。
在范阳的时候,白墨至多见过北地士族的高门大院,这座相府既有北地士族占地宽阔的特点,又像南方一样精致非凡,着实让白墨眼前一亮。
然而,这只不过是有着小皇宫之称的相府的冰山一角而已。
又走了好一阵,才进了一处风格雅致的别院之中,小厮将白墨领到屋门后,躬身道:“此处乃是鱼龙堂,内有笔墨纸砚、刀枪剑戟,公子可在这里休憩一阵,如需饮食,与下人说一声便好。”
“鱼龙堂……这名字可不像什么待客之地啊。”白墨稍稍思忖,摆了摆手,示意小厮离开。
白墨走进鱼龙堂中,果如小厮所言,里面简直像个库房一样,森严有序的陈列着许多物品,文房四宝、十八般兵器不说,正中间还有一架造型精致的编钟,不远处陈列着琴筝箫笛等各式乐器。
既然要待价而沽,这面子戏便要做足。
白墨随手抄起一架古琴,弹了弹,估计是放久了没人动的缘故,音色略浊,但已超出白墨要求太多,白墨学琴时,用的是最廉价的木琴,不跑调就是万幸,无法奢求音色,这回接触了高端点的玩意儿,白墨真有点跃跃欲试,当下抱琴盘坐,弹下一曲高山流水。
琴声高妙清远,白墨也少有的真真静下心来,细心弹奏,甚至弹到后来已不能说这是一曲高山流水,只是白墨随心按下琴弦,随心弹奏而已了。
魏击拄着拐杖,站在鱼龙堂口,静静的看着房中沉浸在琴声里的白墨,微微一笑。
“名士风流,理应如此。此人文艺上乘,只是不知器量见识,又该如何?”
与此同时,白墨也翘起了嘴角。
“鱼龙堂里,鱼已上钩,龙,又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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