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起,夏知把棉袄套上了。她对冷热似乎都不太敏感,看着身边的同学把自己包成一只只的小熊,她也套上了厚厚的棉衣。
不知何时起,外国的许多节日在中国越来越火,人们会过圣诞节和情人节,对中国的传统节日则显得兴致缺缺,好像外来的东西自带了几分洋气,显得自己与众不同一样。为了迎合时代,每个人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她不爱过节,看别人家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她总觉得尴尬。那是幸福,她明白,可是像是没经历过一样,不知道那是好的,也提不起羡慕,只是有些不理解。
这时的小树林除了常绿灌木已经一片光杆司令了,那些深色的树枝暴露在空气里,与冷风一同撕裂了天空。夏知不再常常晃到小树林,没有了绿叶遮挡,小树林可谓是凄清惆怅,就连盘绕在学校修建的小长廊上的层层叠叠的紫藤树枝干,都透着股生命腐朽的味道。冷风从树林穿过时,她听得到风声呼啸而过,刮在脸上也是刀割一样的疼痛。
圣诞节要到了。
平安夜这天,她第一次正眼看她的逗比女神同桌金小雨同学。金小雨同学的人脉之广,追求者之众夏知一直有所耳闻,今天她才真正领教了同桌的魅力。这天坐在门边跟窗户边的同学,不知道冲着班里喊了多少次:“金小雨外面有人找。”到了晚自习上课前,已经累到不想说话,只剩三个有气无力的大字:“金小雨……”
夏知坐在过道的位置,金小雨同学靠窗,此时金小雨的礼物已经堆满了自己的桌下,桌里桌上,连带着堆到夏知这边,随后源源不绝的礼物完全是如潮水般涌来。整个靠墙留出来的过道全部堆的都是金小雨的礼物。
最让夏知服气的是金小雨的操作,她早晨来的时候带了一个硕大无比的箱子,也不知她那纤细瘦弱的身体是怎么把这个大箱子搬到四楼还脸不红心不跳的。夏知眼睁睁看她坐下用刀划开,露出了满满一箱橙子……
夏知问:“这……你要批发吗?”金小雨笑了,夏知第一次觉得她像个女神,她说:“今天平安夜。”平安夜那不就是要批发吗!前两天班里的很多女孩子都准备了送人的平安果,用彩纸和蝴蝶结包装起来,金小雨批发做什么?
后来夏知发现她太愚蠢了,金小雨绝对早就猜到了今天会有这些礼物。于是一天,夏知跟后桌商量了一下,夏知往前挪一点,后桌往后挪一点,专门留一条小道给金小雨同学,在同学不停的“金小雨有人找”的声音中,她出去了一次又一次,每次出去就从大箱子里摸出一个橙子,每次回来橙子就变成了一盒盒的礼物……
原来橙子是这个操作,夏知想给她大大地鼓个掌!
今年的平安夜是柏舟的农历生日,正好撞在一起,夏知在qq上话显然比在现实中多得多,她这样给柏舟发消息“大哥,你省劲了,生日平安夜一起过,一样的钱不一样的快乐!”柏舟回了她一串省略号。
在这天中午的时候,天空飘起雪来,前段时间下了一场小小的雪。先开始的小雪稀稀拉拉,看着更多是雨,地上湿了一片。午自习结束后地上才白了一层,像盐粒一样的雪的已经在地上铺了浅浅的白白的一层。
金小雨在外面栏杆上,愣是把一层薄薄的雪全部刮下来,在手里团成一个小小的冰球,把手冻得通红,她兴冲冲拿回班里给夏知看:“你快看,雪球!”夏知一阵无语:“你真的是北方人吗?我们每年见到的雪少吗?”
夏知撑着伞出去吃晚饭,雪比起中午更大了一些,走过去会有一个清晰的脚印。她在门口小摊上买了一杯咸豆花,一手撑伞一手拿着,时不时往嘴里送两口。在鱼贯而出的人群里,地上的雪被踩的七零落,几乎看不见什么白色。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学校昏黄的路灯映照在雪上,带出那么一点暖意。她没有带围巾,冷风夹着雪花朝脖子里灌进去,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随着人群一点点走回去,抬头看到整栋教学楼灯火通明,她没戴眼镜,有些模糊的看到一块又一块的白光,同学们说话的声音在整座校园回响。今天有些过分的热闹了,学校门口那一排商店,每一家门口都摆上了包装好的橙子苹果,还有柚子,有的扎着蝴蝶结,有的则是用盒子装起来的。同学们也是在走道脚步匆匆地穿行,跨越教学楼为好朋友送来平安的祝福。她想到金小雨和后桌两个男生送的果子,叹了口气,不能免俗地买了四个。送三个留一个,有备无患。
快到班门口有同学老远就喊她:“夏知,有人找你!”夏知心里一咯噔,谁会来找她呢?开学以来她自己都快过成孤独求败了,一人走一人来,会是谁呢?她隐隐有些期待着一个答案。
走近了她才看到,是汪城和张珠,她的眼睛暗了下来。那个名字里带珠的并不是女生,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同胞,也是她的同学,班里来一中读书的五人之一。汪城在最后的时间跟她话多一些,两个人坐得近,加上汪城的成绩确实是顶呱呱,夏知经常问他一些基础概念,他张口就来,免去了很多夏知翻书的麻烦。中考体育他的腿在跳远中受伤,拖了后腿,显得总分不太好看,才没跟夏知拉开很大差距。
汪城朝她笑,头发黏在一起,怀里抱着一个硕大的柚子,一口白牙露了出来。那个柚子真的大,夏知在外面挑平安果的时候,没见过一个比这个大的……在柚子界,这个绝对是妥妥的霸主啊。他把柚子递给夏知,夏知有些尴尬,平日也没有交集,这一刻突然送她东西,让她十分意外。张珠显得活络许多,不慌不忙递给夏知一个盒装的苹果:“汪城是个土豪,我这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他轻快的语气让夏知放松下来,夏知也大大方方从那个塑料袋里掏出俩橙子一人给了一个。
汪城终于说话了:“平安夜快乐!我跟张珠准备给我们班的同学一人送一个,两个女生,还有一个我们这就去。”夏知笑起来:“那你们快去吧,快上课了,小心迟到被骂。”
回到班里,夏知没有丝毫愧疚地把刚收到的盒装苹果递给了金小雨,然后把自己买的俩橙子递给后面的男生。
留下了那个巨大的柚子。连金小雨都没忍住凑上来欣赏了一下:“这柚子也太大了吧?”夏知有些啼笑皆非,不知道把这个巨大的柚子放在哪里好。
明天是市大型高三联考,今晚她们会提前放学一节课,把书搬出教室为高三学子腾出地方来。金小雨这一刻才有些绝望,她的东西太多太多太多了,压根是带不完的。她偷偷摸出手机,不知道在发些什么。
晚自习下课的时候,大家开始搬书,把书放到办公室准备回来搬第二趟的夏知看到自己座位旁边站着五六个女生——来帮金小雨拿礼物的。她们一人拎了两袋子,才算勉强分完。有一个是隔壁10班的女生,有一个夏知在一楼见过。
夏知不禁假设起来,假如金小雨的朋友凑在操场上,操场会站多少人呢?怕不是每个班都要出来几个人……
第二节晚自习的时候外面的雪越下越大,雪花都已经连在一起,像鹅毛一样纷纷扬扬,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从五楼朝外望去,校园里还没有几个朝外走的学生。几把伞在雪白的地上,挪动着留下细细的一条痕迹,没多久就被大雪覆盖了。
她抬头,雪从深蓝色天幕飘扬下来,大片大片轻飘飘的,不再像最初的盐粒,这一刻像飘散的柳絮。
大雪纷纷何所似?
撒盐空中差可拟。
未若柳絮因风起。
自古以来众人争执这两句究竟谁更胜一筹,其实在不同的时间段,两句都是那么写实,那么应景。好的东西并没有谁高谁下,切合了当时的景色,经历岁月沉淀,都散发出一种历史的美感。
她快步向楼下走去。背着那个巨大的柚子和两本小说,打算撑着自己的格子伞回家去。
因为雪太大,许多家长在门口等候着自己的孩子,用围巾包裹住脸。夏知有些心酸,平日三节自习,今日只上了两节门口就有家长在等候。天寒地冻,那些人却浑然不觉。
她觉得自己在做梦。
校门口左边的位置上,柏舟撑一把巨大的黑伞,穿着一件深色大衣,围着一条格子围巾,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她像是飘一样走到门口,才听到柏舟好听的嗓音:“夏知。”
她把伞收起来钻到柏舟的伞下,柏舟的手在黑色伞柄下白的有些发青。他另一只手缩在口袋里,看得出来他很冷,可是就是没有驼背缩脖,依然站的那么直,不肯弯曲一点,有几分宁折不弯的青松味道。夏知也没有手套,柏舟也没有把冷说出来。
她还是觉得这是梦。今天才周二,柏舟还在上课,怎么会出现在暴雪的北方呢?这人是大雪幻化出来的雪妖吗?
两个人慢慢走着,顶着纷纷扬扬的大雪。
柏舟的手确实青到她心惊胆战了,她接过这把伞,可是柏舟比她高很多,她要举起手来才能打好这把伞,时不时还要磕到柏舟的头。
她干脆合上了伞。
柏舟低头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她几乎可以肯定,她真的在做梦,这个人不像柏舟。
漫天大雪里,这个人的眉眼跟柏舟一样,却有点邪气从眼角眉梢透出来,笑得带了点侵略性。他身上传来的是柏舟的味道,浅而清淡的香。夏知有些错乱了。
柏舟把围巾解下来,连头一起把夏知包了起来,最后在夏知脖子那里打了一个巨丑的结,夏知此刻看起来就像一个解放前包着头巾的老妇女。他的手有点僵硬了,动作不那么流畅,手指碰到夏知的脖子,冰的她打了个寒颤。这一刻她又觉得,柏舟回来了。大雪落上柏舟的头,一团一团停在他头上,他也没有伸手打落,而是专心致志给夏知系围巾,打完自己都没忍住又笑起来。
夏知很想一下敲到他的脑袋上,撬开天灵盖,看看他脑子里究竟是什么。
“柏舟你冷不冷?今天雪特别大,气温也降了很多,我看你穿的并不厚。”夏知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他还是带着清浅的笑,夏知觉得他的脸可能被冻僵了,只会这一个面部表情了。
柏舟接着走路,一边走一边说:“我还行,我穿的很厚,裤子里套了两条秋裤了,我这个大衣里还穿了牛仔外套,牛仔外套里面有连帽卫衣,卫衣里还有我的毛衣跟衬衫。”夏知凑近一看,别说,还真是一层一层的。
大概是柏舟太瘦了,即使这么穿也没什么臃肿的感觉。依然在她见到的第一眼就成功抓住他的眼球,他在漫天大雪等候子女回来的父母群中,站的像遗世独立的翩翩公子。她低着头走路,看到柏舟穿着阿迪的贝壳头,他的腿真细啊,随便穿鞋也那么好看。
“你等了多久,今天我们提前放学了,要是没有提前,你还要等一节课。”
“没等多久,再等等也没事。”
然后就是沉默。
柏舟是个温柔的人,他总是这样默默的,也不邀功,也不怪罪,静静地。因为没有撑伞,大雪已经盖住了他的头。他时不时伸手拨弄一把,摸到一手的雪。
两个人并没有拐进小区,像生出什么默契一样,不停歇地朝前走。大雪落在柏舟头上,路灯的光也落在柏舟头上,他的侧脸清俊,鼻子挺直,看起来有些像青春偶像剧男主角。苦情的那种。
“你冷不冷?”柏舟问她。“还行,有点冻手。”然后柏舟伸出手拉住她的左手,放进了自己口袋。夏知觉得此时此刻有些暧昧了,像她读过的纯爱校园小说,英俊帅气的男主角,拉起了她的手,带她在漫天大雪纷飞中散步,一个不小心就白了头。
随即全剧终。
“今天是我生日,我父母不在,我一个人乱的很,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答应我要回来的,我快三个月没见过他们了。”柏舟握她手的力气加重了几分,“我不知道我哪里做得不好,我哥哥已经结婚了,可是他们还是每天给他电话嘘寒问暖,我却什么也接不到,一个人住在家里,我不渴求那么多,可是今天生日,我想见他们一面。”
夏知不知道柏舟何来的忧愁,也不理解他家庭的情况,她只是感觉到,这一刻柏舟跟她一样,跟众人一样,他不再是那个事事稳重少年老成的家伙,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春期小男孩,无助地想寻求帮助与安慰,去获得自我的认可和肯定。她慢慢说道:“生日只是一种形式,赋予它意义它才显得珍贵,剥开那层意义,这个一年一度的日子跟其他的三百六十五天并没有什么不同,假如爸妈太忙忘掉了,我们可以给他加上别的含义,不一定要同父母一起过,可以让它变成你长大的一个里程碑,今年可以算是第一个,你学会了自己过生日。”
夏知的手在柏舟的口袋里暖起来,她挣扎了一下,柏舟松开了一点,她反握住了柏舟的手,像要给他力量一样。柏舟的手比她大太多,她并不能像他握她的手一样有力。可是传到柏舟这里,已经是莫大的慰藉。
他终究不肯把苦楚倒给别人,今天父母一个电话也没有,看样子也不打算回来,他在班里几乎上不下去课,告诉自己那并不重要,并没有什么意思,可是心里想的跟实际做的背道而驰,他完全不能掌控自己。老师说什么他一点点也听不进去,连那个平时睡仙一样的同桌祝飞都忍不住多问了他一句是不是不舒服。他的脸色不好,整个人没有一丝笑意,过分严肃到身边的人都有点发冷,频频走神到班主任也注意到他不对劲。他上课从来不走神,从来不在课上做不应该做的事情,他是优秀的柏舟。
中午放学班主任专门找了他,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顺着台阶就下了,说昨晚有点发烧没睡好,今天脑袋很沉。班主任理解的叮嘱了注意身体,就直接给他批了个假条。路上遇到打扫卫生晚点出来的祝飞,一起走了一段路。
听说班主任直接批假条了,祝飞一脸震惊:“行啊,我之前让我妈打电话请假她都不批,人比人气死人!”
回到家中,他越坐越觉得心慌,那种没由来的失望和痛苦突然包围了他。他像是沉浸在无边深海里,暗无天日,厚重的海水包住他,他快要窒息了。明明是年龄小的孩子,却没有得到过什么关爱,父母再忙也会跟哥哥通话,可是他从来没有。
爸妈好像忘记生过他这个儿子。很早以前他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亲生的,可他和哥哥长相太相似了,说不是亲生的,那哥哥也不是亲生的,为什么他就只得到这么少呢?他做过叛逆的事情,渴望吸引父母注意,中考几乎门门交了白卷。可是爸妈也没有说什么,只淡淡说,高中要上。
然后他又读了一年初三。进了高中他努力学习,好好规划自己,活得像是校园楷模,大大小小表扬不断,可是爸妈还是什么也没说。优秀并没有拯救他,他们连问候都吝啬于给他。
他没办法,说不出口,不愿意跟任何一个人透露一毫。外人看他面目英俊,成绩优异,身高都要比别人高出几分,像是个全方位霸主,可是他说到底就是个父母关爱都抢不到的小屁孩。
落到他头上的大雪仿佛冰住了他的脑子,他不经思考把这些话说给了夏知。幸而夏知的反应是这样的。她没有看不起他,没有嘲笑他,反而握住他的手,给了他莫大的慰藉。
不做评论,不做解释,最大限度保留他的自尊,而又让他感觉到被重视,这才是对柏舟最好的安慰。
夏知突然啊了一声,说:“柏舟,我妈让我今天晚自习下课回家去,她说有事情找我,我现在要回家去了!”
她有些担忧,柏舟很少显得这么脆弱,这一刻他是需要人陪伴的。柏舟的脸有一半隐匿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过了一会,她听到柏舟说:“没事,我待会可以坐车回去,我就是想见见你,我已经见到了,明天还有课,我今晚赶回去就行。”
“你真的还好吗?”夏知依然充满担忧。
“真的没问题,我现在还能送你回家,你家在哪?”柏舟的声音又回到了平时的状态。
其实夏知的妈妈并没有什么重要事情,她看同事都在说圣诞节,专门做了饭让夏知回来补补身子。
回去路上的柏舟不住地看自己的手,上面好像还有夏知握过来的温度。他的脚几乎要跟身体分离,那双贝壳头在雪地里显得那么单薄,不能给他丝毫温暖,他的脚已经彻底麻木了。一瞬间无数的想法涌进了他的脑海,他条分缕析,最后有了一个清晰而完整的想法。他想跟夏知读同一所大学,他的成绩好,一切好说。最主要的问题是夏知,一是她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二是高考大省,竞争确实太过激烈。
他不想让夏知感到什么压力,可是又不能什么也不说。他闭上眼睛思考起来。
来回十二个小时的车程,柏舟像是做了一场十二个小时的大梦。只有还没有缓过来的脚和手告诉他,他真的去过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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