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大雪仍在纷纷扬扬朝下散落，平安夜的热闹在深夜也慢慢褪去。街上行人渐少，店铺也纷纷打烊。只剩下孤独的路灯和寂寞的天空，昏黄的灯光并不能通到遥远的天际，夜空里也没有月亮，天空没有任何陪伴。

一个亮黄色的身影蹲在路边，蜷缩成一个球，不住地抖动。

街上已经空无一人。

市联考考了两天，结束后的那天晚上还有晚自习，夏知提前半小时到班把书搬回教室，她算是卡点来班里，班里几乎收拾好了，像平常一样。她没有想到的是，金小雨的礼物潮流还没有过去，依然有许多人跑来给她送礼物。

她的桌下和过道上又开始堆砌礼物了。

夏知深深为这些男同胞的未来担忧，这可咋办，追求者可谓成千上百，撕破头怕是才能成为最终赢家啊！

夏知的后桌帮她搬了一部分，两个人一起一趟就把书搬完了。大雪已经停下，气温过低，外面的雪还没有完全融化，路灯下还是昏暗的黄。

距离上课还有十来分钟，夏知打算拿出小说再看一会，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她心里一惊，自己忘记调静音了，要是上课被老师发现，这手机怕不是要从四楼下去跟大地来个拥抱。

她偷偷摸摸掏出来，是柏舟的信息：今天有做作业吗？

就在这低头看手机的短短一分钟内，班级突然嘈杂起来，不是同学在一起聊天扯皮开玩笑的嘈杂，而是炸开一样的吵。“你他妈要脸吗！别人的男朋友，你就这么贱吗？”夏知抬头望去，那个身影她太熟悉了。

初中三年，同班同学。这个杨雪就是她认识的杨雪。

她那个抢来的男朋友呢？如今怎么轮到她教训别人了？夏知几乎要露出鄙视的神情，这个杨雪跟她渊源倒是不浅。金小雨第一次从夏知那天塌下来怎么样，跟我有个屁关系的脸上看出来点不同寻常的味道。她那个从来不管班里吵吵，从来不对事情主动发表看法的懒大仙同桌夏知如今站起来了：“吵死了，还不上课去吗？”

她的声音拔高也是尖而刺耳的，女性的高分贝嗓音成功吸引了揪着陈美美头发的杨雪和所有吃瓜群众。所有的人都朝她看来，和当初一模一样。

杨雪看了她两眼，夏知毫不畏惧，面不改色朝与她对视，她天天驼着背在过道上顶风作案看小说，如今站直了才让大家注意到，夏知这么高。金小雨莫名从她的大仙同桌身上嗅出了一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霸气？

杨雪哼了一声就走了。夏知就坐下来，陈美美看了她一眼。依然是弯腰驼背，有些畏畏缩缩的样子，她的头发被杨雪揪散开了，然而她并不以为然，这一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地说：“大家把昨天的英语小试卷交上来。”

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很多人开始注意到夏知。耳旁嗡嗡嗡的声音，像极了蚊子在夏知耳边叫嚷。她烦躁得很，皱起了眉头。金小雨戳了戳她的胳膊：“夏知，你怎么发火了？是不是认识她？”

夏知心想，何止是认识啊。

“没事，我就是有点头疼，圣诞节在家里沙发上睡着冻着了，她太吵太嚣张了，这是别人班级，还快要上课了。”夏知解释道。金小雨点点头，向夏知后桌，班上的学习委员借作业抄。

这个杨雪还真是感情界的一霸爱情界的奇葩。初中夏知是住宿学校，来到这里的同学多数是农村留守儿童，父母外出打工，孩子没人照顾，干脆放在这里。许多孩子还没有体会什么正确的价值观，就已经浸染出奇奇怪怪的想法。一个学校仿佛是微缩型的社会，漂亮的女生得天独厚具有一种优势。

每天男生不是在喊谁打谁，就是在议论班里漂亮女生的胸部。胸大又长得好看的，就是混混头子看上的人，一般没人欺负，胸小长得好看的，也是混混头子瞩目的对象。然而那些胸大又丑，胸小也丑的，就变成所有人针对的对象了。

很多人在这样的环境中有了奇怪的想法，认为相貌的作用远远大于一切，自怨自艾中不住地怨恨人生。她记得那时成绩好并不会受到多么大的尊重，可是相貌漂亮就不一样了，男生会找她聊天，女生会夸她甚至于到一种讨好的地步。

杨雪同学在初三之前的形象就是独善其身，长得漂亮却不作妖，也没有谈恋爱，成绩好相貌也好，还会玩，跟学校的混混头子的马子称姐妹，一时之间可以说是风光无限好。她记得清清楚楚，考试说着没有抄袭的杨雪，在前桌偷偷拿出写着字的纸条。

所有的老师都很喜欢她。夏知的班主任是个英语老师，也是那么喜欢她。

学霸汪城同学在初三之前，成绩连班里的中游水平都称不上，班主任几乎都没有注意过这位个子不高，头发总是黏在额头的男同胞。

为什么？考试没有纲纪，诸多学生拿到正确答案都懒得抄上去。记得初二那年期末考试，历史老师偷懒，试卷都是夏知出的。试卷还没有大规模印刷，答案几乎已经年级人手一份。

夏知的英语不算太差，考试运气居多，那一次她发挥不错混了一百二十来分，比杨雪还要高出几分。班主任直接找到她宿舍，她跟杨雪一个宿舍。

班主任冷嘲热讽叫她：“夏知，抄不要抄得太难看，你不学，有的是人学习，你抄出这么好的成绩是自己的吗？学习的人怎么办？”她突然听到了杨雪的抽泣声。

班主任也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一百二十来分算是不了达到的好成绩吗？一个好的老师不一定会把学生教的多么出色，多么的优秀，但是学生绝不会因为她误上歧途。一个坏的老师不一定会把优秀的学生带坏，但是一定会对那些白纸一样的学生留下不可磨灭的影响。

夏知没由来的恶心起来。

从那之后作业也不交了，考试也不写了，她心智未开，整个人看了太多书还没有消化，带着一种愤世妒俗的戾气，抱着毁灭自己气死老师的态度，开启了她的小说生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总是这样，拿自己的未来去怄气，做一些当时觉得牛逼哄哄，后来想起傻逼得要死的破事。

初三之后换了班主任，学校再放纵学生，终究还是要一点升学率的，全面禁止考试作弊，开始整治霸凌现象。可是受过霸凌的学生的痛苦已经存在了，这一刻的保护能消除他们的痛苦吗？没有一个老师一个同学挺身而出保护过那些青春期还没有来得及发育的的男孩子，他们的自尊在同龄人早早长出的小块肌肉和拉帮结派的阵仗里灰飞烟灭。

他们本来也做过日后成为飞行员，成为科学家的大梦。

老师和学校并没有保住他们的梦想，连自尊都给他们剥离了。教书育人的地方却有这一股子乌烟瘴气，私立民办初中，收了钱就什么也不顾了，不出流血的意外，一切就那么过去。男生会在宿舍拿避孕套当气球吹，然后拿到班里炫耀逗女孩子，也会在宿舍故作老成地吸烟，吐出来一口缥缈的烟雾，努力憋住自己即将喷薄而出的咳嗽。

不能作弊意味着杨雪的成绩全部暴露，再多的眼泪也挽不回老师的心。汪城的学霸地位彻底奠定，座位调到第二排，四面八方坐的全是乖巧的女孩子。后来夏知离他很近还是语文老师做的决定，他看夏知开始写作业，为她提供了一个优质资源。

杨雪的初三并没有太过消停，成绩已经废掉了，光环也掉了一半，她专心搞起来感情问题。年级的一个小混混很喜欢她，她就开始跟人家聊天，时不时晚自习换位置坐过去撩他几下。

夏知之前的同桌是一个身材小巧，五官精致的小麦色皮肤女子。家庭条件不错，整天打扮得很漂亮，审美早早有了雏形，搭配得赏心悦目，说话温温柔柔。夏知和她关系不错，经常两个人一起讨论小说。有一天女孩子突然告诉她：“我和李振在一起了。”夏知回头看看，李振，听说他家里特别有钱，平日不算混混，白净偏胖，看起来很老实的样子。

初二下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李振的人缘莫名好了起来，初三的几个大混混见到他都会亲密地打招呼，初三的时候，他不知不觉也变成了初中一霸，家境好做什么都是个武器。夏知说：“你看中他哪一点？你前男友，上一届初三那个，多高多瘦啊，你总不能看上他胖。”女孩子笑起来，露出虎牙和两个梨涡：“对呀，他胖乎乎的，手捏着可舒服了。”

夏知感觉得到，自己的同桌可喜欢这个男生。上课写他的名字，下课偷偷朝他看去，整个人都冒着恋爱中的粉色气泡。直到有一天夜里，同桌没有来上晚自习。

夏知看看班里没有老师，打算溜回宿舍睡觉，回去路上撞见了哭的撕心裂肺的同桌。

她看到夏知，小小的身体扑到夏知怀里：“李振……李……振，要……要和我……分……分手……”夏知有些无语，上午还好好的，晚上就要撕心裂肺，这感情变化，太快了吧。她总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自私也好，冷漠也罢，她实在是懒得应付这些事情。如今女孩子就在她怀里，躲也躲不掉了。

夏知扶着她，想把她送回宿舍，她抓住夏知的胳膊：“不……不要回去，我们去操场。”她抽抽噎噎带着夏知往操场去。

在她哭哭啼啼，抽抽搭搭，断断续续的表述里，夏知得知了让她面部抽搐的事情经过。高度总结就一句话，杨雪抢了他男朋友。

细化就是她如何发现杨雪抢了她男朋友，他男朋友怎么对待杨雪，她是怎么失恋，她的心多么的痛苦等一系列问题。夏知问了最重要的一句：“田亮呢？”同桌李连的哭声慢慢止住，她说：“她就是故意的，她知道我以前喜欢田亮。”夏知心里一惊，琼瑶剧也不带这样的啊！你喜欢田亮你还跟李振在一起！她的八卦之魂燃烧起来，静静看着李连准备听下文。就差一把瓜子了。

“我本来喜欢田亮，可是田亮一直喜欢她，我知道我这个类型他不喜欢，就觉得做好朋友也挺好的，然后暑假我跟李振一直聊天，他表白了我就答应了，开学，杨雪总是找他聊天，我觉得奇怪，就告诉李振不要聊了，我要生气，可是，可是他说了好，还是聊天了。”她哼哼两声又吸了两下鼻子：“我看到都是杨雪主动找他的，然后今天也是，杨雪给他送吃的送到宿舍，我就，我就说了他两句，他就要和我分手……”说到分手，李连又哭了起来。

夏知给她递了点纸，她知道杨雪不是善茬，可是也不带这么玩的吧。同桌是个人缘极好的女孩子，不爱学习，人很温柔，小家碧玉的乖宝宝。杨雪想干什么？

经过这天夜里的友好谈话，确切来说是这天夜里的单方面会谈，李连和夏知的关系越来越好，李连常常拉着她一起吃饭，一起回宿舍，周末还约夏知一起去逛街。女生的友谊来得突然，也打的夏知猝不及防。

她的眼光确实很不错，帮着夏知挑了两身衣服，又带夏知去理发店把头发剪薄一些。夏知的头发太厚了，扎也扎不住。散落着经常盖住半张脸，看起来活脱脱的女鬼。晚自习进班的时候，夏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瞩目，有人甚至问了一句，这是谁呀？

夏知只是把脸露出来，并不是换了脸。她并不觉得自己变好看了，只不过她瘦高，是个衣服架子，在李连的帮助下凸显了个高腿长的优势，看起来干净清爽。李连很满意地说：“其实你可以把头发挽起来，我看你脖子很好看，领子低一点把锁骨露出来，肯定很漂亮。”夏知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

李连并没有从失恋的痛苦中走出来，她有一次跟夏知说：“我想换个qq号，他给我原来的qq开了所有的钻。”夏知说：“什么？你说什么？”

李连说：“我的qq，他把腾讯出的钻，每一个都给我开了。”

富家子弟，财大气粗，惹不起惹不起。

日子一直波澜不惊的过到了柏舟找她谈话。那一天之后的夏知仿佛获得了新生，她每一天都能感觉到自己的错误率在减少，对题目的敏感度在增高。语文老师算是走后门给她调了位置，在周考和平时做试卷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夏知的变化。英语老师喊她上去做完形填空，现场在黑板写下答案，她速度飞快地做出来一个满分。单词战术是有效的。

汪城也察觉到，这才是班里的黑马。老师们说最后会异军突起一匹黑马，创造每年的奇迹，今年夏知成功干掉之前候选人，一跃成为进步最大的人。汪城经常找她对英语答案，然后问她的想法。半个月内，一切天翻地覆，夏知的地位与日俱增，周边的同学都开始向她讨教学习方法。

直到那天中午。

进班的夏知无由感到一种压抑，同学们都在看她，那目光包含了太多，让她有些如坐针毡。快最后一次月考了，还能出什么幺蛾子不成。她十分不适地在众人的目光下挪到自己的座位，同学似乎避嫌又似乎厌恶地哼了一声，挪开一片空，离她远远的。

李连给她递来一张纸条：杨雪说你偷她的东西，她妈妈给她买的项链。

她皱着眉头向杨雪看去，杨雪大大的眼睛红肿着，看起来楚楚可怜。

一切目光获得了解释，摊开在夏知面前，她的青筋都隐隐爆起。她做错了什么？初二的她听柏舟在电话里说可能要留级读初三，笑话他之后心情很好的背了好几天书，想好好学习，给柏舟树立个榜样，班主任却说出那样的话。她做错什么让她需要接受一个老师那样的恶毒？如今她三餐都是只求果腹，不停背书想要获得一个进入高中的机会，却还要接受这种恶毒。

小偷这话未免太过难听。这里当真是学校吗？剥夺了多少学生的梦想？她想起来初一时候，班里有个瘦瘦的男生，戴着眼镜每天很用功，然后被欺负，被霸凌。他瘦弱的身子如何以一敌多？后来他认了个所谓的哥哥，也变成了小混混的一员。

他变成了新的小混混，去欺负别的瘦弱男生。

可惜杨雪这局没多久就破了。

杨雪去找班主任告状了。班主任算半拉文青，对夏知的阅读量和作文一直无比欣赏，甚至在语文考试中给她了作文满分的成绩。他从心底就不相信，能写出这些傲气东西的夏知会去偷一条项链。他没有找夏知，也没有安慰夏知，在班里也没说什么，把杨雪叫去问清经过，然后去年级主任那里调了三天的摄像头。

最后他在班里说：“我生平做老师，最恨的就是女生多的班级，每一个都有小算盘每一个都有小心思，中国大好河山水土，怎么就生出这样气量狭小的人来！”他把书重重摔到讲台上：“污蔑别人有什么用？看不惯她就要比她优秀，比她好千倍万倍，让她看到自己是多么优秀多么牛逼的人！心能比天高比海广阔，你们却要让这颗心在土里蒙灰！一条项链再贵也是有价钱的，人的尊严无价！你今天用一条项链毁了别人的尊严，你到下辈子都背着孽债！”班主任的声音高亢，夏知却从中听出一些温柔来。

这个老师在课堂喜欢背诗，常常不带书来上课，念书的声音也是底气十足，颇有几分豪气。

夏知在晚自习偷偷溜到他办公室，他正在抽烟，看着夏知也没有掐灭烟头。他矮矮胖胖，面容富态，年纪轻轻看起来却很老，只有眼睛又大又漂亮，竟没有被一脸横肉抵消光彩。夏知觉得他的形象都要伟大起来。她曾经的班主任，是真的很漂亮的年轻女老师，却说出那么不经求证的恶毒讽刺出来。他说：“我看出来了，最近你在好好学习，各科老师都很认可你的努力，继续加油，我专门把你调到汪城的旁边，他旁边坐的女生老实，他也老实，多问问他题目。”

“老师，谢谢你。”

他爆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人记得最清楚的往往是自己的高中老师，或者大学导师，你毕业一走很快就会忘记我，我对你的成长没有多大作用，只能把你送到下一站，我最恨学生勾心斗角，结果我班里总是女多男少，气得我都要少活几年。”

夏知脱口而出：“老师，要是初一初二也有像你这样的老师，结果一定不一样，交到你手里的学生绝不会是这样。”

他又是爽朗的笑，光听笑声像个快意君子，从他矮胖的身上传出来有些奇异的违和感。他说：“学校挣钱，初一初二请的老师水平不行，自己都没有做好自己，却来带学生，这种人就是来害人的。”

夏知觉得他说话太大胆了。

他又说：“你进了高中就明白了，我们学校确实师资生源都不好，大家很多是农村送过来的留守儿童，起跑线都要落后一步，他们不知道外面的天地多大，老师不管不问后，自己甘心局限在这里，出去就知道外面的美好了。”

最后他说：“好好考试。”

夏知不知道杨雪怎么会诬陷自己，她既不好看，又没有什么闪光点，更没有跟她有过冲突，一个宿舍也从来没有跟她红过脸。她莫不是诬陷错了人。

这件事很快过去了，夏知没有偷东西，却还是受了几天鄙视目光的洗礼。她一出现就是齐刷刷投来的目光，快觉得整个学校都无处可藏了。

陈美美招惹上杨雪，也是她运气不好，这个女人专心宫斗，惹上她，不好说。

可是，她总觉得不对。

这天晚自习下课，回家路上陈美美叫住她：“夏知，谢谢你，我想请你喝奶茶。”夏知和她一起去了小区下面的奶茶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