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最后还是进了文科班。
柏舟跟灌迷魂汤似的,每天早中晚各向她分析一次到底选什么好。夏知心里明镜一样,确实文科会比理科适合她。可是她心里总觉得,这是一条不归路,那种没由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觉得自己跑不掉了。
一中放假很晚很晚,期末考完还上了十几天的课,柏舟早早放假回家,听他说今年寒假他要去学做饭。夏知手速飞快在qq回他:大哥不当大哥转行当大厨了啊?
柏舟回她:是啊,不行吗?
夏知笑起来,回复他:大哥做的饭没人敢吃
柏舟似乎能从字里行间看出夏知的笑意,也笑了起来,他手底下菜板上,一堆土豆切的惨不忍睹。
这一年寒假他们俩聊天聊的出奇的多,各种话题各种看法,两人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广场老大妈,无话不说无话不谈。夏知觉得柏舟真是个神人,他什么都知道,对什么都有自己完整的看法,活像个百事通。大家跟着潮流往前走,不论对错,急冲冲怕错过了什么,而柏舟则像是那个逆流而上的异类,他总是不紧不慢,思考完才肯往前走。
过年的时候,两个人很默契的没有提到年夜饭,刻意忽略了这个节日。夏知想,就像她一样,她妈妈还在忙,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过年都回不来,柏舟的父母可能也是吧。与其把痛苦摆到明面上让两个人沉默,倒不如把它当成平凡的一天,就这么过去。
还显得大方一些。
腊月二十七八,年味已经很浓了。人们穿梭在市场和超市,各个店铺门口红得喜庆。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袋一袋的东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四面八方全是来往的人,夏知站在路口,一瞬间有些迷茫。她跟着人群一步步朝前涌去,却总觉得格格不入。天空还在飘雪,落在地上的一片片红色上,相互映衬出一种没由来的冷。
红色不该是暖的吗?
人们的谈笑声并没有缓解北风的锐利,耳畔不停歇的风声和洋溢着欢乐的声音共同交织出一曲奇异的乐章,头顶的落雪粘在她的头发和眉毛上,高楼大厦之间,夏知有些惊慌。
这个年,真长啊。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夏知觉得腿都有些酸痛。厚厚的雪地靴让她觉得脚上仿佛挂了俩秤砣,再走一步腿都要折了。她拉了拉自己的围巾,把脸往里面缩一点。朝前一看,她已经走到广场了。
那里才是真正的热闹。人山人海,欢笑声马路对面都听得到。老远就看到,那边有商贩圈起来一片地方,几辆碰碰车正在欢乐地碰撞。
五点钟的天已经有黑的念头,路旁的路灯不知何时起齐刷刷亮起来,黄色的光扑向大地,伸向天空,落雪在灯光下,像飞起的灰尘。
到了广场,夏知有些后悔。这里人太多了,前后左右,密不透风地把她包围起来,一时之间,她几乎要僵硬在人潮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风声都在这里停下,头顶的灯光撒下来,给夏知带来了最后一点点暖意。她看到几辆碰碰车热情地碰撞,小孩子笑得眉眼弯弯,圆圆的脸蛋通红还不舍得停下来,旁边站着的家长也是眉眼弯弯,目光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两代人的血缘,真的是相通的。夏知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到了宿命的延伸,这一代直到下一代,命运的齿轮紧紧卡在一起,被时间推动着朝前走去。
“夏知姐姐!”她突然听到一个充满喜悦的儿童声音,清脆的,快乐的,是过年的氛围。她四下张望,就是没有看到谁在叫她。一阵风带着落雪朝她扑来,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有东西抱住了她的大腿!她惊慌失措的睁眼,想甩开那个东西,定睛一看,是原来邻居的儿子梁飞羽。
爸妈分开后夏知和妈妈搬了家,加上她本来就在寄宿学校读初中,已经记不得多久没见过他了。梁飞羽长高了一点点,还是那么矮矮胖胖的。圆润的脸蛋被风吹红了,时不时还吸一下鼻涕,他穿着军绿色的小棉衣,看起来活像一个小粽子,圆鼓鼓的。
太可爱了。夏知笑着弯腰把他抱起来,嗬,这小家伙可不轻啊。沉甸甸的像抱了一块大石头。梁飞羽的脸都要笑开花了:“夏知姐姐!我刚才看到你了,妈妈还不相信!”夏知用头撞一下他圆润的小脑袋:“你又乱跑了,妈妈在哪里,我送你过去,她要担心的。”
话音刚落就看到了四处张望的梁妈。梁妈个子不高,长相极其标致,大眼睛小脸盘,身材匀称,听妈妈说她年轻时候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女。夏知心想,这个长相,现在也是啊。她抱着沉甸甸的梁飞羽走过去,梁妈也瞅到了一言不合就让人抱抱的倒霉儿子,朝她们俩小跑过来。
她接过梁飞羽,一手就抱起了这个小胖子,另一只空闲的手还不忘对着梁飞羽脑门来一下:“你个倒霉孩子,夏知姐姐抱的动你吗?还让她抱!”梁妈穿着红色的大衣,一副年关的喜庆样子,她依然一只手抱着梁飞羽,一只手伸过来拉夏知:“好久没见过你了,你妈妈不吭不响就把家搬了,我也没敢联系她,最近家里还好吗?”
夏知跟着她穿越层层包围,周边的人和梁妈一样,穿着都带着过年的喜庆。她把围巾拉下来一点回答她:“一切都挺好的,妈身体很好。”梁妈点点头,带着儿子和夏知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路来,又在人潮汹涌的甜品店眼明手快地抢了四人卡座,用胖墩一样的梁飞羽占了位子,她笑颜如花:“夏知,看着飞羽,我去买点吃的给你。”夏知慌忙站起来:“没事,阿姨我……”
不吃俩字还没说出口,梁妈又挤进了人海里。
夏知只好坐下,解下自己的围巾,看着对面白胖的梁飞羽,她差点笑出来。上次见他,他还是浓眉大脸脸蛋圆圆的一可爱多,这次见他活生生就吃成眉眼一线的白面馍馍了。梁飞羽人胖了嘴巴一点没变,张口就甜甜地说道:“夏知姐姐你这条围巾好漂亮啊。”夏知伸出手对他脑门弹了一下:“小胖子,你怎么吃的这么胖。”
一句话就让刚才笑咪咪的梁飞羽耷拉下脸,浓密的眉毛和睁圆的眼睛,配上他圆圆的脸蛋,看起来像个大大的囧。夏知没忍心还是安慰他:“胖点可爱,你看你现在多可爱呀,像门上贴的娃娃。”
梁飞羽又笑起来,眼睛再次笑成一条细细的线。店里人来人往,看着四处张望寻找座位的来客,夏知忍不住想给梁妈比个大拇指。
外面有人燃放烟花,砰砰几声,天空中就绽开几抹亮彩,深蓝色的天幕终于不再孤寂。夏知在这一刻才感觉出几分年味。许久梁妈才回来,不仅带了甜品店的小蛋糕和奶茶,还顺道去了隔壁肯德基带回来一个炸鸡桶。人潮人海,梁妈威武。
梁妈一边给小胖墩梁飞羽递蛋糕一边问夏知:“你妈妈现在忙什么呢?有空我去你们家看看她,我好久没见她怪想她的。”夏知端着奶茶,杯里没有放珍珠,加的椰果让她微微皱起了眉。
“妈妈现在就是做点工,有时候给人家当售货员,她挺忙的,这两天回来都很晚了,白天一早就出去了。”
梁妈叹了口气,并没有看夏知,伸手擦掉了梁飞羽嘴角的奶油,她说:“你妈妈是个苦命的人,你爸爸……唉,你说她那么善良的人,怎么老天爷就这么不长眼呢?”夏知没有回答她。
她知道,她确实不太会说话,这一刻倘若她张嘴,说出来的必定是不中听的言语。倒不如沉默,沉默到梁妈离开。梁妈似乎感觉到夏知的不自在,迅速把话题移开:“夏知你上高中了吧?在哪所学校?”夏知回答她:“在一中。”梁妈又感慨起来:“一中好啊,一只脚踏进一中,一只脚就踏进大学了,你妈苦但是你争气啊!好好努力,以后让你妈过上好日子。”夏知点头。
她不喜欢跟三十多的女性聊天,家长里短,梁妈的关心在这万家灯火的团圆里那么刺耳。妈妈的苦楚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想听到这些话。姑姑们在爸妈分开后,轮番到她家来对妈妈进行斥责,说她做不好妻子。出轨的不是父亲吗?怎么会怨到她身上来?
每个人都曾带着圣母一样的光芒来到家里,居高临下对妈妈说几句所谓的关心,言语中无处不透着自己家庭的美满和气。这当真是安慰吗?还是变相的炫耀?她不傻,也不是那种不孝的女儿,她知道妈妈苦,可是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怎么就算到她头上来,好像她不上进,不为妈妈报仇就是不孝子一样。
周边的欢乐与她无关,周边的繁华也与她无关,这一刻好像只有雪是跟她相通的。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完梁妈的话,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梁妈告别,她一个人在热闹的广场上走来走去,漫无目的看着身边穿梭的人群,爸妈牵着孩子,爸妈抱着孩子,情侣幸福的相拥。热闹跟她没有关系,她觉得有些吵。这一刻她心底生出浓浓的悔意,为什么她今天要出来呢?
出来看这灯红酒绿人海茫茫,出来看别人欢声笑语幸福美满,然后用这些来衬托自己的孤单和不同吗?她多希望自己也是那个人潮中间平凡的存在,跟着爸妈嚷嚷着要一杯热奶茶。
她想起来爸爸,爸爸在她小时候,最喜欢让她骑在他脖子上。她总是揪着爸爸的头发当方向盘,叫唤着:“左转!右转!后转弯!”爸爸就会装模作样的喊起来:“饶了我吧,我给你买奶茶,买蛋糕,放过我吧。”她就咯咯咯咯笑起来。
刚才喝下的那杯奶茶这一刻突然让她觉得反胃,平时甜蜜的奶茶,这一刻显得那么的腻歪,在她胃里翻江倒海,汹涌着一股澎湃的罪恶。
夏知捂着嘴冲进公共厕所。她感觉自己的胃都要吐出来了,吐到最后,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洗手台上,夏知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苍白得几乎没有一点血色。她真是不漂亮,已经这么惨了,也没从镜子里窥出些惹人怜爱的味道。她的眉毛和眼睛,看着仍是坚韧的。
回去的路上,她用围巾半包着脸,露出两只眼睛。大风把她的头发吹得朝后飘起,苍茫的夜色里,风声从她耳边呼啸而过,那条围巾替她挡住了那么多的寒冷,在冰天雪地里,夏知的胃疼起来。只有这条围巾,给了她那么点慰藉。
这天夜里夏知没有像往常一样,缩在被窝里看手机,她坐在小小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等着母亲回来。她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说,又有好多好多问题想要问。一瞬间那些话好像都涌到了她的嘴边,嘴唇动一下就会喷薄而出一样。
一片黑暗里,夏知听到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声,随后又有烟花在空中绽开,绚烂的颜色,热切地在空中燃烧,随后隐匿进深蓝色天幕里,它们再灿烂,再光辉,终究照亮不了这亘古不变的黑夜。
烟花燃烧时,屋里小小地亮了一会,钟表上已经十一点了。
夏知对时间已经没有概念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里时间悄悄地溜走,鞭炮声和烟花已经沉默很久,寒冷再次笼罩大地,天空还是那么孤独。热闹过后终究是更深的寂寞,那么突兀的对比,倒不如一开始就是平淡的,也不至于那么大的落差,让人心生恨意。
门终于开了。母亲按下了开关。灯亮了起来。
夏知那些要涌到嘴边的话,太久没能说出来,终究是咽回肚子里。很多话当时说不出来,后面再说都是无意义的,错过了对的时间,那所有的东西就只能注定是错误的。母亲很惊讶一样看着沙发上的夏知,问她:“知知你怎么还不睡?”
夏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母亲过来坐到她身旁,跟她说起来:“快过年了,妈妈也不能陪你。你不要怨恨妈妈,妈知道对不起你,也给不了你什么好东西,可是知知,我们穷也有骨气,你这么争气考上高中,我不会让别人看不起我。”
妈妈的脸已经瘦了一圈,她的下颌线从来没有这么分明过,夏知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坚韧,看到了不服输。
她还看到了痛苦。
那些坚韧和不服输下面,是满满当当的,要死不活的痛苦。痛苦给了她动力让她活下去,让她大步朝前走去,痛苦推着她卡上命运的齿轮,那么难过却坚韧地走下去。痛苦没有让她死,而让她重生。
夏知落下眼泪,快要过年了,她依偎着妈妈,家中没有任何关于年的东西,连冰箱都是空的。可妈妈在这里,她在的地方就是家,有她的地方才有节日的概念。只要她在,每一天都是节日。
夏知的骨骼没有变化,既没有拉长,也没有变得强韧,可她觉得自己更能承担事情了。面对看不到尽头的未来,她像生出无尽的勇气,那么坚定的走了过去。
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的母女却是事事有盼头的,相依为命,早晚有一天,痛苦会化成甜蜜,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而要借岁月的手实现。
她和母亲愿意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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