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淅沥沥的水幕。

天壁城的高耸城墙披上了一层白蒙蒙的纱衣。

商叶透过车窗，观察着泛着肃杀气息的冷清街道，城内门窗紧闭，道路往来的不是军士，便是押运物资的马车。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虽不闻政令，却能清晰看出，整个燕国都在积极备战。

而在另一条世界线，这些准备会更加仓促，更加迫在眉睫，并为此付出了众多以生命为单位的代价。

作为被无数人揣摩猜疑的镜中之人，商叶此刻的心情就如这阴雨一般深沉，有时候，他在想，命运这回事，是否真实存在，无论如何改变，都像吹拂空中的落叶，最终总会落下，就如苍梧，就如……

商叶看了眼趴在自己腿上打盹的小千雪。

那自己的命运又该落在何处呢……

他来自遥远的彼方，那是一个与此间完全不同的世界，而两个世界的唯一关联只是一款虚拟游戏。

但无论如何，眼前这些人，绝不是虚拟数据，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告辞。”

商叶拜别了同行的军伍之人，或许是因为道门天师的身份，他们一直对自己礼遇有加，给予了诸多方便。

走过靛青和灰白两色相间的围墙，站在天壁城所属天师院门前。

步入其中后，商叶默默感受到了一丝压力。

因为挂着黄穗的道门天师太多了，他一个红穗小透明，在往来的前辈之间，越发渺小起来，这里一个个全是金丹高手，甚至还有元婴大佬路过，当然，自然有筑基炼气的寻常门人，但人家没有挂剑，乃是院里的常驻人员，负责日常经营。

他一个脸嫩的红穗天师，还牵着一个穿着小号道袍，脸上迷迷糊糊的小姑娘，显得甚为惹人注目。

于是，商叶默默地把法剑摘了下来。

李妤居住的小院前，商叶在门口酝酿了一会儿，颇有一种去办公室见班主任的感觉，他干了件“大事”，生怕被老师怀疑，因为不大好解释……

案几上的文书卷册垒得高高的。

商叶见状后，放下了敲门的手，先让千雪去院子里玩，然后自行入内，大马金刀地找个地儿一坐。

李妤处理文书的间隔，抬头瞥了他一眼，之后也没说话，继续埋头公事，身为道门北方分坛坛主的嫡女，在这非常时期，担子上的重任，自然也不会轻松。

良久后，李妤合上一封折子，放下了笔墨。

“半年来，如何？”她问。

“唔，荒原游历了一番，在太平山修行了一段时日，后来听闻妖族生事，就赶紧回来了。”

“哦……”

音调上扬。

李妤缓缓起身，走到近前，伸出了手。

商叶老实地送出了手，两根白皙的指头搭在自己的脉门上，有温热的真元入内，环视一周后，便撤了出去。

“筑基小成，半步起楼……”李妤缓缓道。

商叶微笑以对，宅了半年，早已是系统认证的筑基后期，所谓起楼境也是筑基后期的一种别称，意喻“万丈高楼平地起”，李妤说半步起楼，大意是说他只差临门一脚，稍加巩固，便能冲击金丹境界。

“还有……轻微内损？”

商叶下意识地想摸鼻子，按捺住后，面不改色地回道：“荒原嘛，总会遇着些小妖小怪，打打闹闹的。”

“哦……”

音调再扬，一双秀丽的桃花眼也微微眯起。

商叶眼观鼻鼻观心，表面淡定，内心瀑布汗。

所幸，李妤没有追问详细，而是话风一转道：“院里的学徒和普通教谕已南撤转移，这里由燕都分坛接管，为道门应对此次妖祸的策源地。如今，院内居所有限，汇聚而来的红穗天师都安排在附近的民居里……”

“哦。”

商叶接道：“没事，我自个儿出去找地住……”

“谁让你出去住了？”

李妤却反问道。

“啊？那我住哪儿，总不能……”

商叶看着李妤，猛地想到某种可能。

“是啊。”

李老师先是微微一笑，然后迅速变脸，神色一板，冷声道：“我这小院，还有十来步纵横的前庭，你随身带着大小如意的房屋器物……自便吧。”

“啊？”商叶被盯地气息一弱，又立马感觉不对，住在李妤眼皮子底下，他不是被盯死了，这可……

“怎么，你有意见？”

“我……我，没有。”

“那去安顿下吧，有什么需要，只管与我明说，我会安排人的……”

“缺灵石也能说嘛。”

商叶有些不情愿地小声哔哔。

他是真缺钱，真就一颗用来修炼的灵石都没了，除非……抢劫徒弟。

“你在积蓄修为，冲击丹境的紧要关头，有修炼用度的需求，倒也正常，可我不能平白将宗门资源予你，如今战事将起，钱财灵物的调度非比常时……”

商叶就没指望天上掉馅饼，满口称是道：“那是，那是……”

李妤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微微摇头，转身离开书房，走向里屋，很快返回后，却单手托着一个手臂长宽的榆木盒。

“这是……”

商叶愣愣地抬手接下，入手后，只觉得沉甸甸的。

这大小，这分量，难道……

“这多不好意思啊。”

某人顿时眉开眼笑。

李妤却皱眉微蹙，开口道：“还记的，你那青梅竹马寄给你的信件吗？”

商叶脸色一顿，笑容渐渐消失，默默点头道：“听说是寄往了燕都分坛，我一直没机会去取，如今还在那里吗？”

“开始只有一个信件，近大半年来，每月都有，你又一直不去取，分坛那边托人问我，我便让他们全部拿来了。”

“就是……”

商叶低头看了眼榆木盒。

“都在这里。”

李妤道。

……

如意居内，商叶静静看着桌子上的榆木盒，一言不发，这里隔窗相望，便能看到书房内工作的李妤。

每个月都有啊……

商叶心里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林绣绣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好姑娘，性子好，模样好，天赋也是好上加好。

如果可以，商叶丝毫不愿意伤害她。

当初送她去灵济宫修行，也是想着，仙道漫长，或许，她有了身家依靠后，会忘记自己，也或许，时间最终会冲谈一切……

可是……那个异瞳少女，在修为筑基，立住根脚后，第一反应便是寻他音讯，且月月不断。

商叶顾虑许久，最终还是打开了榆木盒。

他看了第一眼后，便知道了，为什么说没灵石的时候，李妤看他的目光颇有些古怪……

原来如此。

……

灵济宫，桃山。

春桃花落下，坐有相思人。

桃林里的圆石桌上，一袭雪白纱裙的林绣绣正将一些灵石一颗颗放进一个红布囊里，放好后，她扎紧布囊，却又盯着桌上剩下的五六颗零碎灵石有些迟疑，她想了想，微微一笑后，旋即释然，又从余下的五六颗里，拿出两颗，放进了布囊。

做完之后，她摊开信纸，写下了第一个字：

“叶哥哥，是我，绣绣。

我来到灵济宫好些天了，一开始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这里虽然很美，但是地方和人，一切都很陌生，还有好多妖怪，它们到处都是，我每天都躲在屋子里偷偷地哭，想回家，想家人，想乡亲父老，也想你。

不过，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叶哥哥你千万千万千万不要为我担心。

因为我有了师傅，有了师姐妹，她们都很好，很照顾我。

还有，我已经会修炼了，还筑基了呢。

虽然修行很难懂，但我有很用心地在学，因为未来要帮助叶哥哥，哥哥是天师，天师要斩妖除魔，很危险，所以，我会努力变厉害。

唔，妖怪的话，我现在才知道，天下是有好妖怪的，比如花花，花花是我的灵妖，她是一只白猫哦，很可爱，虽然有些小脾气。”

林绣绣正写着，突然丢下笔杆，从一只肢体纤细，毛发柔顺，额心有一缕粉毛的白猫爪下，抢回了红布囊，然后皱起鼻子，瞪了猫咪一眼。

之后，她单手护着布囊，任由花花翻着白眼看她，提笔又书：

“不说她了，刚刚又恶作剧了，对了，布囊里装的灵石，是我平时省下的，你当初送我的那些灵石，太多了，我都用不完，师长们又赐下了许多，我还有好多好多，我问过师姐，她们说天师道舍己为人，修行清苦，你一定比我需要这些，所以，你要好好收下，好好修炼，好好保护自己。

我住在灵济宫桃山的桃叶斋，我喜欢这个名字，因为里面有你的名字，我如今一切安好，希望叶哥哥你也是。

呀，说多了，该去修行了。

最后，

一定要早些来找我呀。

——林绣绣”

……

商叶放下信纸，看着榆木盒内堆着的一排红布囊和一叠信封，有些茫然失措，他没有选择打开余下的封信，只是默默看着。

忽然，他捂着胸口，那里有一股莫名的心悸感。

这感觉似曾相识，当初绣绣即将被温家人带走，前来告诉他，自己要走了，并让他好好活着的时候……

他也有这种感觉。

“哟，商叶啊，啥时候回来的？”

门口突然传来李浩言吊儿郎当的声音。

商叶伸手合上榆木盒，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

李浩言疑惑地看着他，又要说话……

“闭嘴，跟我走。”

“啊？干嘛去?”

“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