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瑙刚进山庄,就被众人团团围住了。
“庄主!”“庄主!”“庄主你可来啦!”
人们争先恐后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那是他们给朱瑙准备的礼物。这些灾民重获土地,还领到了朱瑙发的粮食,满心感激。然而他们都是穷苦人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送的都是自己做的小东西。
有人塞了一双新纳的草鞋,有人塞了一根木簪子。王仲奇也挤进人群,往朱瑙手里塞了一只自己编的竹蚂蚱。
朱瑙拿不了这么多东西,转身交给边上的惊蛰,惊蛰忙张开胳膊抱住。朱瑙把东西全部转交之后,看到自己手心里还捏着一只竹编蚂蚱,想了想,放到惊蛰头顶的发髻上,竹丝扎进发间,俨然是个发饰。
惊蛰:“……”
朱瑙空出双手,悠悠往田庄里走。惊蛰放慢脚步,背挺得笔直,步履稳健地在一旁跟着。
朱瑙问身边众农户:“你们可都安顿好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向他汇报自己这几日的成果。他们修缮了房屋,清理了水井,打扫了猪圈,还制作了一些简单的工具。
人多嘴杂,朱瑙没听清几句,不过看佃户们脸上笑容,便知他们这几日过得不错。他又问道:“可遇上什么麻烦不曾?”
有人道:“庄主,也不算什么麻烦。我把猪圈打扫好了,想养几头猪。可是……”
以前的田客虽然给他们留了房屋,但不会把牲畜也给他们留下来。他们现在安家落户,除了种田之外,还想养点牲畜。可是佃户们都一穷二白,朱瑙借给他们的钱粮只够他们自己用度,想要豢养牲畜是不够的。
朱瑙看了管事一眼,管事忙道:“庄主早替你们想好了,本来想等你们全安定好了再说,没想到你们这样心急。想养牲畜的人,一会儿都到我这里来登记。”
有人问:“我想养猪,庄主能再借我点钱去买猪苗吗?”
管事道:“不用买,庄主会直接发猪苗给你们,另外你们还可以申领一些猪食。等到母猪生育之后,头年所产的猪崽你们自留,第二、三年所生猪崽皆须上交给庄主,当做偿还。往后所有产出归你们个人所有。”
人群顿时哗然。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庄主!谢谢管事大哥!”
亦有人心怀担忧:“可万一猪死了,没能等到第二三年生育怎么办?听说附近的山贼很厉害,万一猪被山贼抢走了,我们又拿什么偿还庄主呢?”
管事道:“凡尽心饲养,却事出无奈,庄主皆不予追究。”
人群再次欢呼雀跃!
朱瑙此举对田客们无疑是极大的惠施。他们一文不花就可以领到小猪,甚至连饲料都可以申领。须知猪胃口极大,尤其生育期的母猪一天能吃近百斤食物,刚刚定居的农户们就算买得起猪苗也养不起。而朱瑙直接把他们所有的困难全解决了。更重要的是,朱瑙连他们所可能遇到的风险也一并承担了。
除了朱瑙之外,也有不少地主愿意发放牲畜给自己的佃户,然后要求佃户们上交一定数量的幼崽当做偿还。可一来他们不会给佃户提供猪食,二来他们也不会为佃户免责。佃户若能把猪养好,那是皆大欢喜。万一遇上意外,猪病死了,地主可不会吃亏,仍然要求佃户们上交猪崽。于是佃户们辛辛苦苦豢养牲畜,最后毫无收获不说,还倒欠地主一屁股债,实在苦不堪言。
而给田客们惠施的同时,朱瑙也并不亏。母猪从第二年开始就能生育,一年能生十几二十只小猪,可以生育六七年。头年所生留给佃户,是为了让他们尽快富裕起来。第二三年他就能领回来几十只小猪,纵使有些人可能会把猪养死,均摊下来也仍有盈余。因为母猪之后还有好几年的育龄,田客们也不会因为要上交地主就不尽心喂养。
另有些人想豢养家禽、牛羊等牲畜,也赶紧找管事去询问详情去了。
说完了牲畜的事,朱瑙又问道:“还有别的困难吗?”
有人道:“庄主,我的田太少了。我现在只有一个人,还够吃用,可过几年我要成家生子,田就不够了。我能不能多承租几亩地?”
此言一出,有不少人响应,他们都有一样的想法。
因朱瑙募来的大都是流离失所的难民,这些难民很多都是孤家寡人。租田的时候是按人口来分配,那些孤家寡人租到的地也就少。养活他们自己是够,可人一旦安稳了,有几个不想着成家?往后娶了妻生了孩子,仍只有那几亩薄田,确实是不够吃用的。
管事立刻道:“庄里的每一块田都分配好了,哪还有多的田给你们租?”一面说,一面在心里暗暗鄙夷这些佃户贪心。前几日签佃契的时候,一个两个都感激涕零。这才过了几天,马上就不知足了。
朱瑙却道:“此事我早已想过。当初招募之时,前来应募之人太多,皆处境艰难,我不忍不顾,便多招了一些,分到你们每人手里的田也便少了。然则我看这附近有不少荒田,现在正好是农闲季节,我想大家一起把那些地垦了,扩建田庄,每人便能多分点田地。”
此言一出,众人皆吃惊不已。
随意扩垦田地自然是违反法纪的。只是现在的土地仍是几十年前划定分配的,朝廷失职,官吏懒怠,不曾与时俱进。百姓人口增殖,田地不够使用,便自行改动田缘,扩张土地,乃是常事。而地主豪强强行侵占、兼并也比比皆是,耕地管理愈发混乱。一笔烂账,早就没人愿意管了。因此朱瑙若想扩垦,使些钱财打点好官吏,倒也不会被官府为难。
而这附近,确有不少荒田。有些是从未开垦的,有些则是弃田。由于山贼肆虐,田庄尚能集结佃户修筑防御工事抵挡入侵,而自耕农形单影只,不堪其扰,无力抵挡,或被屠杀,或弃田出逃,许多好地无人耕种。
一位农户将信将疑道:“庄主,真的要扩垦吗?”
朱瑙道:“眼下正是农闲时节,你们抓紧弄起来,明年开春就能耕种了。”
农户们面面相觑。他们当然愿意多几亩田耕种,可是扩建田庄,要费不少工事。原先保卫田庄的壕沟要填掉,篱笆也要拆掉重修,还有修缮水利、建造房屋等事宜。眼下他们刚搬过来,本就有许多事情要操办,哪有那么多时间和人力去扩垦?
王伯正道:“庄主,不是我们懒怠,只是眼下已经十一月了,明年开春前实在赶不上。”
朱瑙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们先做起来便是。做多少算多少,争取越快越好。要不然大片良田闲置,实在可惜。”
他说到这份上,众人再无多言。扩垦田地也是为了他们好,还有什么好推脱的呢?
这时候,石三也来了。
他远远地看见田埂上围着一大群人,微微一怔。从前田庄里一共十几户人家,一户十来口人,青壮年男丁并不多,许多都是老弱妇孺。而如今朱瑙新募来的佃户,人数本就比从前多,而拖家带口的又在少数,如此一来,年轻男子竟是从前的一倍之多!男子多了,劳力自然也就强胜。
石三意识到这一点,顿时心头一喜,拼命挤进人群,叫道:“庄主!”
朱瑙见他风风火火的,问道:“出什么事了?”
石三道:“我听说长明寨攻上隆城山,把隆城山的山贼全收了!”
他本以为这是一桩天大的事,不料朱瑙竟十分平静:“是啊。怎么了?”
石三:“……”
朱瑙的淡定让他茫然了一会儿,疑心朱瑙根本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他很快就缓过来了,急忙建议道:“庄主,如今正是农闲时节,我们应赶紧加深壕沟,堆起高墙,重建房屋,令房屋毗联。最好再修建一座高台,可以观望四周。等山贼再来打劫的时候,我们就能抵御了。”
朱瑙听了他的描述,道:“你是想修建坞堡?”
石三连连点头。他们这田庄一二百口人,就算修不成大型坞堡,也可以仿造其制式修建小型防御工事。原先此地还是王家庄的时候,王庄主就曾想过起高墙造塔楼,奈何那时正是农忙时节,农户们抽不出时间,人手也不够。等后来农忙时节过去,农户们已经死的死逃的逃,再修不成了。
朱瑙道:“坞堡暂时用不上吧。我已通知大家,尽快开垦周边荒田,扩大田庄规模。”
石三:“……”
石三:“…………”
“开垦荒田??”石三激动得高声破音,“不修高墙自保,还去开垦荒田?!庄主你疯了吗???”
程惊蛰一脸不高兴地摇头,头顶上竹编蚂蚱的须须跟着一起晃动:“你怎么跟公子说话的?”
石三急得跺脚,希望谁能站出来帮他说几句,奈何周遭大都是新来的佃户,不知此地情况,皆一脸茫然。
“不挡住山贼,种多少都是替别人种,到头来全让山贼抢了!”石三口气强硬,“想在这地方活下去,就必须修高墙,挖深壕!”
可惜他再强硬,也没人听他的。
朱瑙轻描淡写道:“我自会使些银钱给山寨,请他们高抬贵手。你们只管好好种地便是,不必担忧。”
佃户们欢欣鼓舞,石三却目瞪口呆。朱瑙心意已决,不再跟他纠缠这个话题,被佃户们簇拥着去参观他们的新房去了。
石三望着远去的众人,刚暖起来的心立刻凉得透彻。他心想:朱庄主和那些初来乍到的佃户到底还是天真,不知道山贼有多贪婪可恨。有道是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他石三看来今生注定苦命,再无翻身之日。
唉……
唉!
……
打那之后,佃户们果真开始扩垦田地。每天一大早,男子们扛上铲子锄头出门,先去填平壕沟,再去清理植被杂草。
石三没有加入扩垦的行列。一来他照料妻子走不开,二来他本就不认可朱瑙的方略,他看到人们非但不把壕沟加深,竟还要往里面填土,简直气得头昏脑涨,更不提参与帮忙了。他只能眼不见为净,熬上一日算一日。
不几日,管事带着朱瑙请的大夫来田庄,替佃户们看病。
佃户里有伤病的还真不少,毕竟受了趟灾,过了几月逃难的苦日子,难免这里落个伤,那里落个病。然而病情最重的,还是石三的妻子周氏。
大夫替周氏把完脉,石三连忙巴巴地问道:“大夫,我妻子的病怎么样?”
大夫道:“这病是月子里落下的,本不该如此严重。想是害病之后你们仍不重视,最终落到今日地步。”
石三无言。并非他们不重视,实是生活所迫。那时山贼整天侵扰,男子都去挖壕沟抵御山贼去了,大量田活无人做,只好女子们帮忙。周氏刚生完孩子,月子也没坐完就匆匆下地干活,后才一病不起。
大夫道:“若要治病,必须好生休养。病好之前,决不能再受半点寒凉和辛劳。我给你开几副药,一日三顿,先服一个月吧。”
躺在床上的周氏咳了几声,轻声问道:“大夫,那药多少钱一副?”
没等石三和大夫开口,管事道:“你只管治,医药钱庄主自会垫付的。等你们何时手头宽裕,何时偿还都不迟。”
夫妻俩既吃惊又感动。
大夫开完药后就离开了,石三坐在床边握着妻子的手。周氏道:“庄家是个好人。”
石三苦笑道:“是好人。可惜我只怕没有机会回报他。”
周氏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石三摇头。他怕妻子担忧,并未把朱瑙让人填平壕沟扩建田庄之事告诉妻子。他替周氏盖好被子,暗叹一声,出门打水去了。
傍晚王家兄弟扛着农具回来,还挖了一筐野菜来送给石三。
王仲奇干了一天的活儿,浑身热腾腾腾的,汗都往下滴。他抹了把汗,问道:“石大哥,听说今天大夫来,嫂子的病可能治?”
石三点头,道:“大夫开了几服药让先服着。”
王仲奇笑道:“那可好。希望嫂子快些好起来,石大哥也能来帮我们一起干活。事情可真多,我们这些人实在干不完。”
石三看着少年人单纯的笑脸,再度无语。
……
翌日清早,陆求雨和王丰收起床之后,一人领了一碗米糊,坐在树底下吃。
陆求雨喝完最后一口米糊,伸出舌头把陶碗内外舔了几遍,餍足长叹:“这可真是神仙日子啊!”
以前在张老大手下的时候,他们除了四处打劫之外,就在山里采采野果,打打野物。日子过得很闲,但也很苦,食物本就不易获得,好容易弄到一些,也是张老大等人先吃,剩下的才有他们的份。他们两三天吃不上东西是常态。
自从来了长明寨之后,虽说长明寨也不怎么富裕,但这里的人每天都有东西吃,这对王丰收和陆求雨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另外在长明寨,他们的日子一点都不清闲。虞长明在山上垦了几亩田,他们天天都要干农活,冬天虽然没有秋天那么忙,但也得拾柴翻土挑粪,以备来年春季播种。这些都是陆求雨和王丰收从前常干的活,以前在家干的时候他们会觉得厌烦,可如今再有机会干这样的活,他们非但不烦,简直感激涕零。
刚吃完早饭,忽听有人鸣钟,那是山上集合的信号。陆求雨和王丰收对视一眼,忙放下碗去半山腰集合。
半山腰已经集结了许多人了,连虞长明也在。
虞长明亲自点了几十个人,吩咐道:“你们去库房拿上铲子、锄头等农具,随我下山。其余人散了吧,自做你们的事去。”
陆求雨也在被虞长明点出列的人里。他十分茫然,眼见那几十个人已往库房的方向走,他忙追上去问道:“寨主,我们要去哪里?”
虞长明道:“去隆城山下的田庄。”
陆求雨顿时吓到了:“啊、啊?”
虽说虞长明让他们拿的是农具,他却本能地以为虞长明要带他们去打劫农户。毕竟武器本就稀少,以前他们跟着张老大的时候,也是拿着锄头镰刀四处打劫。
陆求雨的脸立刻就哭丧下来。他一点都不喜欢打劫,他宁愿在田里挑粪也不想去打劫。以前张老大带他们去劫掠农户的时候,就因为他心里不乐意,总是拖拖拉拉躲在最后面,导致张老大愈发厌恶他,时常对他拳打脚踢。他看着虞长明挺拔的背影,犹豫再三,追过去问道:“寨主,我能不能不去啊?”
虞长明莫名地看了他一眼。陆求雨立刻缩了缩脖子。
虞长明道:“不去?不去谁供你吃喝?”
陆求雨想到早上喝的米糊,顿时嘴里发苦。这时候若是张老大,他势必不敢再多说第二句,要不然等待他的就是一顿拳脚。可这几日在长明寨待下来,他发现虞长明不是很喜欢打人,便又撞着胆子多劝了一句:“我们就算去了,也抢不到什么东西了。那个田庄早就一穷二白了。”
“……”虞长明无语,“谁告诉你我们去抢东西?”
陆求雨呆住:“啊?”
虞长明冷冷道:“有人付我们工钱,请我们帮忙干活。我们去赚钱,懂吗?”
陆求雨:“……”
虞长明走出一段,发现那家伙没跟上,扭头看了一眼,只见陆求雨目瞪口呆,灵魂出窍一般傻站着。虞长明皱眉,警告道:“你若敢对乡民无礼,我绝饶不了你。”
陆求雨:“……”
陆求雨:“…………”
陆求雨:“………………”
这长明寨,到底是什么神仙地方?!
众人已经走出几十米远,陆求雨终于灵魂归位,脸上绽开一个惊喜的笑容。他撒开腿朝前追去:“寨主寨主,等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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