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其根本，诗画歌赋不过都是对世间万物的表达，书法也是一样。中书郎必然知道仓颉创字之时，是取其形而记之。许慎言：‘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也就是说字在最初也不过是作画一般随物取形就势，因势曲直而蜿蜒波折，天然盎然。字形虽演变至今可仍不能离其宗旨，即源自自然也要呈现自然，遵循自然之序。

父亲的草书连绵洒脱，貌似随意，但都是依循章法而书，仿自然之序。再如我临的钟繇真书，虽是笔法精简，严整有秩，但仍如云鹄游天、群鸥戏海般轻重得宜。所以，书法是书者将自身对世间万物自然所感与技法结合才能得其‘韵’，‘韵’即是自然万物之美。只重技法不重其神，自然少了韵味。”

卫澜神采飞扬，一径地自言自说，陶陶然竟不知张华盯着自己的目光炽热如火，仿佛是见到天下之奇珍瑰宝一般。

卫澜被这目光灼得面红耳赤，不知所措，低头解释道：

“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孔之见，请中书郎勿笑。”

说罢她羞涩地轻瞥着张华，待他答复。可张华却是顾不得了，他惊异于卫澜的讲解，怎么都没想到如此年少的小女子竟有这般精深的见地，更是对她刮目相看。

二人脉脉相视，竟将一旁的贾南风都忘记了，恍若这世上只有他二人。心高气傲的贾南风怎会容忍得了这般的对待，脸色早已狞恶不堪。

你们聊的是风生水起，把我当做路人晾在了一旁，别忘了地位尊卑，别忘了谁是主角。

她瞪视着卫澜，后者却浑然不觉。本欲打断二人，但又心有不甘。我若自行介入那自然显得我身轻言微，不若我就等着你卫澜何时意识到我的存在，让你羞愧理屈，所以贾南风便耐着性子忍而不发。其实说忍耐是为了警诫卫澜，倒不若说她是对这二人好奇，想要以此再探探二人的关系情谊。

张华和卫澜哪里想得这么多，有了这般意气相投的开端，无故无虑、忘情地聊了起来。从书法到诗画再及盛行玄学，张华的博学让她如沐春风，没想到竟有人能如此博古识今，通天晓地。

一时恍然，卫澜不知自己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中……曾几何时，也有一个人这样陪她谈天论地，秉烛夜话，如痴如醉……

此时的张华也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甚至有那么一瞬他突然感慨若是卫澜能年长几岁该有多好，便能早一日与她相识。

眼见着二人话是越跟越紧，兴意勃勃，丝毫没有阑珊之意，贾南风焦躁得是如何都按捺不住了。如此下去，怕是“无情”也要聊出“有情”了，愤怒难耐，上前一步，冷言道：

“聊了许久，中书郎的酒或是已醒得差不多了，是否该回前庭，否则让人知道你在此与主人家女眷聊得甚欢，不会有损你的声誉？”

一语既出，卫澜如凉风沁脑，吃了一惊。她听得出贾南风话中的酸意，侧脸看了她一眼，二人对视，贾南风怒眸似火。卫澜蹙了蹙眉，在心中叹了口气，怨起自己来。怎地就又犯了同样的错呢，上一次便为她解围与张华搭话被她猜忌，这一次无端地聊了这么久，竟忘了照顾到一旁的她，她岂不是要恨死自己了？就知道她心仪张华，即便不是，她也断断是忍受不了被人冷落的。一时间卫澜垂头敛目，噤了声。

贾南风语调诡异，再见卫澜这番神情，张华也自知不必再说些什么了。虽不知二人关系如何，但也猜得出卫澜定不如意。

张华秉性刚直沉稳看人还是很准，暂且不说媸妍丑俊，这贾南风生得和父亲极像，尤其神态，一副盛气凌人的之势。虽然她对自己敬意有加，笑颜相向，但言语间张华看得出她目光中带着与年龄不衬的精明。初次相遇时见贾南风有意压制卫澜，即猜得出她性情高傲，极不易相处。可唯是不解何故卫澜一再忍让，依他看来卫澜可不是个曲意逢迎之人。

“在下失礼了，抱歉，请小姐不要介意。”

张华向二人揖了揖欲回前庭。贾南风刚刚还冷言相讽，旋即藏起了对卫澜的怒目霜眉，扭捏作态媚笑着回礼拜别，可却发现张华的目光全然落在了卫澜身上……

张华离开，贾南风转头盯着卫澜，凶恨地瞪了她一眼，甩袖走开了。

波潮暗涌的湖面是不可能永远平静的，平静只不过是爆发前的压抑，压抑得久了，即便是一阵微风轻拂也可把那埋藏许久的怨愤激起千层浪。

虽贾南风未言一声，但在心底早已用最恶毒的话咒了她千百次，这个仇是给卫澜记下了。

次日一早贾南风就派人将卫澜请了来。卫澜带着云儿坐在车中，心中怅然，她知道贾南风定是恼自己昨天的事，想必今天又要一番刁难了吧。然而当她踏入贾南风闺房的那一刻，迎来的却是一张带着殷殷笑意的脸。卫澜迷惑不解，难道说是自己想多了，贾南风并未生怒，还是她对张华也非有意？

“妹妹，你瞧我今日给你拿了什么来？”

贾南风笑着拉卫澜跪坐于几案前的坐榻上，一幅秀美真书映眼而入，字体宽博扁方，遒劲古朴，卫澜一眼便识得，这是钟繇的书品。

“此乃钟繇真迹。”卫澜目不离字地轻叹道。

“妹妹果然好眼力，这确是钟繇真迹，是我父亲珍藏。我昨个听闻妹妹言师从钟繇，便想着拿来和妹妹赏识一番。”

听贾南风一言，卫澜不禁望向她，只见她笑意浓浓，不像是戏弄的模样，那一刻，心里竟猝然有暖意流过。莫不是自己终感化了她一丝，不然怎会如此热情相待呢，她是把自己当作了朋友，果真不再和自己计较了？那我的期望是不是能够实现了？那未来呢……

贾南风见卫澜盯着自己，眼都不眨动一下，莹莹的似是含泪。

“妹妹你怎么了？你不喜欢么？”

“哪里，我喜欢的不得了，谢谢姐姐了。”卫澜于心而出地笑了笑。

“谢什么呢，只要妹妹喜欢便好，只是这是父亲辛苦寻来的，我不便赠与妹妹，也只能拿出来与你共赏了。”贾南风歉意地笑道。

“能赏一番便心满意足了。”

卫澜师从钟繇，他的真迹自己自然见得不少，且自家嫂嫂乃是钟繇之后，真迹也是有的。所以她并非因书法而欣喜，乃是为贾南风的言行而动容。

“妹妹给我临一临这字瞧瞧吧。”

贾南风说着便伸手去拿毛笔，然袖一扫，不小心碰到了笔洗，水洒了出来。

“小心！”卫澜唤了一声，便将字幅举了起来，好在举得及时，一汪水把几案上的纸浸湿一半，却未沾到字幅半滴。

“怎么这般晦气。”贾南风皱着眉，满目是厌恶。

闻得声音，门外的香儿云儿一起进了来。

“快清一下！”贾南风一边对香儿说，一边接过卫澜手里的字幅递给她。“今日便这样吧，把这送回父亲书房去，明日再书吧。”

然而香儿忙于清理几案，腾不手来接，于是一旁的云儿赶紧上了去，接过来卷了起来。见她甚是麻利，贾南风道：

“香儿忙着，你去送去吧，你识得父亲的书房吧？”

云儿点了点头，陪小姐来了贾府这么些时间，她自然是去过书房的。

“好，那你送去吧。”贾南风摆了摆手说道。

云儿看向卫澜，卫澜微微点了点头，她便出去离开了。

不多时，云儿回来了，回了贾南风字幅已放在书房几案旁的架子上。可看看香儿，却还在拾掇着，连那坐榻一角也被淋了些水。如此一来，书法没赏成，字也暂时练不得了，卫澜便跟着贾南风去贾府的园林逛了一逛。

今日卫澜来的甚早，时已入秋，这一早的天最为寒凉。寒露将至，园林里的草木经了这一夜寒气都凝了露珠，使得这空气更是潮湿侵肤。卫澜不禁身抖齿颤，贾南风见了，便拉着卫澜的手指着前方的探月阁道：

“妹妹，我们到那里去暖一暖吧。”

卫澜应声，跟着贾南风到了探月阁中，果然还是阁中暖和些。

香儿还在闺房内忙着，贾南风便唤了一声随来的婢女，让她去烹一些暖茶送来。

二人一边食着茶，一边聊着，言笑晏晏，有如亲姐妹一般。

卫澜此刻心情甚好，从来没有如此放松过。这算是天不负我吧，终是让贾南风体味到了自己的一片真心。怎的贾南风就一夜间长大，这般懂事了呢？不管是否是因自己而改变，只希望这不是个梦境，也不是我盼得太久太强烈而产生的错觉，毕竟这负担我背得太久了，想要卸下来喘一喘气了。

二人聊得甚欢，一壶茶饮尽，贾南风唤婢女再烹一壶来，小婢女应声退了出去，然而刚到了门口便瞧见香儿惊慌失措地奔了过来，还未踏及门槛，便听她喊道：

“小姐，不好，咱家的字幅找不到了，鲁郡公正发火呢，唤你去前庭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