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太阳公社,第三生产队。
何小红绞着双手急躁不安的在黄土路上渡着步子,还时不时的往公社方向瞧上一眼,看着像是在等什么人。
虽说如今已临近中秋,可秋老虎仍旧不减威力,何小红心下又焦急得很,愈发耐不住热。她刚抬起胳膊准备拿手背抹一把额间的汗,就看到黄土路尽头走来一人,赶忙三步并作两步的疾走上前。
“小梅!”离来人还有三五步远,何小红就忍不住先喊了一声。
来人是何小红娘家的亲妹妹何小梅。
她前几年刚嫁到公社那头去,虽说其实隔得也不算很远,可因着这年头处处都要算工分,除却逢年过节,她少有往生产队来的时候。也是临近中秋佳节,她才特地请了半天假,从供销社里买了两斤月饼半斤水果硬糖,回生产队来看望父母。没曾想,还没进到队上,就被姐姐堵了个正着。
何小红急急的将何小梅拽离了土路,瞧了瞧四下无人,就跟兜不住话似的,忙不迭的说开了:“还不是我那婆婆,最近瞧着竟像变了个人一样,不知咋的突然就对那孩子上了心。原本她是一口一个赔钱货,嫌弃得不得了,这些天却喊着心肝宝、心头肉,你说这叫啥事儿啊!”
“姐你慢慢说,别着急。”何小梅打小就跟她大姐要好,哪怕刚才没防备差点儿被拽得一个踉跄,她也不气不恼的,还拿手帮她姐拍背顺气,柔声细语的道,“你说苗大娘咋了?突然对你家那孩子上了心?可前阵子她带孩子上卫生所看病,还满脸都不耐烦呢。”
“仔细想想,好像就是从那天以后不对劲儿了。”何小红眉头紧皱,努力回忆不久前的事情。
也就半个月前,她小女儿突然就病了。那时她正在地里忙活,还是下工回了家后,听大女儿说起才知道这个事儿。之后不久她婆婆就背着孩子回来了,瞧着脸色很不好,还找茬骂了她一顿。
何小红其实已经习惯了婆婆对自己鸡蛋里挑骨头,她能怎么办呢?嫁到老苗家七八年了,连着生了仨丫头片子,换做任何一人都不可能给她好脸色的。就不说婆婆了,连她娘家亲妈都催她再怀一个,总不能没个儿子傍身。
就因为心里发虚,何小红平日里很怕招惹到婆婆。可别的事儿也就算了,总得有人带孩子吧?她平常都要上工,为了能多挣些工分养孩子,她和她男人干的都是重体力活儿,根本不可能把小女儿带出去干活。前头那俩还成,老大能帮着带老二玩,再不济也能去隔壁院子找亲戚家的孩子玩,倒不用时时惦记着。唯独小女儿,必须得有人帮着一直盯着,除了她婆婆,还有人能搭把手?
“早先都挺正常的,是没饿着没冻着那孩子,可见天的喊赔钱货总不能是我记错了吧?你帮我想想,那天在卫生所里,有啥事儿没?”
何小梅是公社卫生所的护士,他们这儿的卫生所能看的病很有限,也就感冒发烧能开个药打个针,碰上稍微严重点儿的病症就得送去县里的人民医院了。不过,这年头不兴上医院,很多社员就算得了病也是硬杠过去的,连卫生所都不去的。因此,她平常工作挺清闲的,毕竟一天到晚也没几个人过来拿药。
听了她姐的问话,何小梅低头想了一会儿,摇头道:“那天真没啥事儿,也就早上有个公社干部来看病,再就是下午苗大娘背着那孩子过来打针。孩子发烧挺厉害的,徐医生给打了一针退烧针,还说要是第二天还不行再过来。可后来我也没见着她啊!”
“那孩子半夜里就退烧了,第二天就啥事儿都没有了。”何小红抿了抿嘴唇,满脸的懊恼,“要早知道她当年就是随便说说的,当初就不换了!”
这话一出,何小梅顿时脸色大变,忙四下一张望,好在这会儿已经是近晌午时分了,周遭除了她姐俩外,一个人都没瞧见。
长出了一口气后,何小梅本想责怪姐姐的,可她到底心疼姐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安慰道:“事情都这样了,再说那些还有啥用呢?当初是我把俩孩子掉包的,可这事儿不是早就同你说了?你那会儿要是想抱回来,随便扯个由头就行。可你不是想让亲闺女享福嘛!”
提到这事儿,何小红就忍不住大吐苦水:“又不是我想生闺女的,可生都生了,我能咋办呢?要不是她非要抱孙子,说这个说那个的,还吓唬我说再生闺女就丢到山里喂狼去,我能这么干吗?我就想让我亲闺女过上好日子,这有错吗?我也不想把她送人啊,可留在家里能有啥好日子?看看她两个亲姐,多遭罪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我才想出了那个法子。甄家那个前头生了个儿子,就算得个闺女也会好好照顾的,你还不放心?”
似是想起了养在别人家的亲闺女,何小红面上终于有了笑意:“嗯,我倒没啥好不放心的,他们家对我闺女好得很,养得白白胖胖的。我瞧着,整个生产队没一个孩子比我闺女更俊的了。”
“那不就行了,你还担心啥啊!走走,赶紧回娘家去,回头我把月饼和水果硬糖匀给你些,你带回家哄俩闺女去。”
何小梅赶紧趁着拉过她姐往娘家去,她其实听懂了她姐的意思,本来就是不想让亲闺女留在家里吃苦受罪,这才没把孩子换回来的。结果呢?换回来的孩子没吃多少苦头,反而享起了福,过得比前头俩亲生的都好,也难怪她姐接受不了了。
可事情都这样了,还能咋办啊?当时提出来只是个工作上的小失误,可隔了两年多时间再提这事儿,哪儿还能轻易揭过去?
“兴许你家我大娘就是兴头来了,谁让你一直没给她生个大胖孙子呢?没孙子稀罕,她不就稀罕孙女了?你要非问为啥独独稀罕那孩子,理由也简单,你看看这生产队,谁家不是紧着小的疼?你看咱爹妈,不就最疼小军了?这不还是因为她也没孙子可抱吗?我说姐你也争口气,赶紧再怀一个。这回一定要生个儿子,你看大娘她还稀罕那孩子不?”
这番话总算是安慰到了何小红,让她重新对生活燃起了希望。
很快,姐俩就来到了何家院门口。
何家父母操劳了半辈子,一共生养了五个儿女。老大和老幺都是儿子,起名何大军、何小军。中间是仨闺女,分别叫作小红、小梅和小花。
五个儿女里头,大儿子何大军娶妻已逾十年,现有俩儿子;大女儿何小红七八年前就嫁出去了,嫁的是本生产队的苗家,婚后接连生了仨闺女;二女儿何小梅打小就聪明会来事儿,长得还出挑,早几年托人在卫生所里找了个活儿,之后又找了个公社干部家庭出身的男人,因为结婚还不算太久,至今还没生孩子;三女儿何小花原先在公社高中里念书,今年夏天刚毕业,想法子给安排了个老师的工作,目前全家都在为她的亲事操心。
还有最末的小儿子何小军……
“你咋又上我家来了?”才刚满七岁的何小军鼓着腮帮子站在院门口,拿手指着向自己走来的何小红,“你又不是没家,咋老往我家跑?你走!我不欢迎你!”
身为何家的老来子,何小军的受宠程度远超他两个侄儿。事实上,他的到来本就是个意外,在他之前,他大哥大嫂就已经生了俩儿子了,这当叔叔的年岁比侄儿还要小,自是不懂得谦让。不过,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实属寻常,何小军也没太出格。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何小军并不讨厌俩侄儿。事实上,他最反感的人,就是跟前这个时不时就跑到他家里打秋风的大姐何小红。
何小红“腾”一下脸红了,手足无措的立在原地。
可何小军并不懂得见好就收,抬眼看到何小梅手里提着的东西,忙高兴的冲上来:“二姐!二姐你又带啥好吃的来了?给我给我,我拿去给大兵小兵分着吃!”
“等等,你先松手!哎哟你这孩子……”何小梅又不能真跟小弟较劲儿,最终还是她先松了手,由着小弟抢走了月饼和水果硬糖。
及至小弟拎着东西跑进了院子,何小梅才扭过头安慰大姐:“姐你也别往心里去,小军这孩子就是被宠坏了。”
话是这么说的,可有时候还真的不能全赖人家孩子。
何小军今年也不过才七岁,他出生时,何小红已经嫁人了。因此,兄姐里头,他只对这个大姐最陌生。偏何小红在婆家的日子不好过,从不往娘家拎东西。
不拿东西回来也就算了,她还经常从娘家拿东西走。
身为家里最受宠的崽,何小军特别讨厌这个大姐,平常在村里碰着面,从来不叫人,每回在家里瞧见人,还要当面数落一通。
偏生,何小红的大女儿也快七岁了,她还能跟比女儿大不了多少的娘家幺弟一般见识?正好二妹递了梯子过来,她含含糊糊的答应了一声,低垂着头走进了院子。
因为何小军瞎嚷嚷了一通,听着院子里的动静,穿着破旧围裙的何母从灶屋里走了出来,瞧见俩闺女来了,忙拿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堆起了满脸的笑招呼俩闺女去堂屋里坐,又喊大儿媳出来帮她看着灶上的东西。
等何小红进了堂屋,就看到小弟已经拆了纸包的水果硬糖,跟大哥家的俩儿子,你一颗我一颗的分得正高兴。至于另外的那包月饼却是被搁在了大木桌上,显然对于小孩子而言,糖果的诱惑才是最大的。
何小红瞧着眼热,她那俩闺女啊,吃糖的次数真的是一双手都数的过来。
似乎是觉察到了她的视线,何小军一脸警惕的抬头看了她一眼,马上招呼俩侄儿往里屋跑去:“把糖都带上!别叫人抢走了咱们的糖!”
防贼般的做法,显然大大的伤害到了何小红。
可没等何小红缓过来,就听何父语带诧异的问道:“今早公社那头不是还上生产队来给烈士家属发了慰问品?东西呢?”
何母也一脸热切的看了过来。
“我……我没见着……”何小红支支吾吾的开口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瞧着,她倒是看到了不少东西,中秋月饼就不用说了,还有白毛巾、搪瓷缸子、搪瓷脸盆啥的。
别的东西她记得不是很清楚,可那搪瓷脸盆底部的两条大花鲤鱼,却是印象深刻。
可惜,没等她凑近细看,东西就都被她婆婆收起来了。
听她这么一说,何父只低头瞅着旱烟,何母略沉默了一会儿后,勉强挤出笑来,安慰道:“也没啥的,她就你男人独一个儿子,收的东西将来还不都是你们的?你呀,还是赶紧生个儿子出来,像现在这样,娘家人想给你撑腰都不成。”
“嗯。”何小红低垂着头应了一声。
有了这么个小插曲,何家这边注定是不可能跟早先这般乐呵了。好在,还有何小梅帮着打圆场,总算是将这一篇掀过去了。待吃过午饭,何小红就先回去了,不然回得晚了她婆婆又要骂人了。
临出门前,何母往她手里塞了块月饼,让她带回家给孩子吃。可就算已经很小心了,还是叫何小军瞧见了,扯着嗓子嗷嗷嗷的大闹,非说何小红又偷他家的东西。
何小红低着头匆匆跑出了何家院子。
月饼这玩意儿,搁在这年头着实是个稀罕物件,也就何小梅了,她自己能赚钱,婆家条件又好,这才能买两斤月饼带回娘家。因着这月饼是实打实的份量,所谓的两斤,其实也就只有六块。
小心翼翼的将裹了油纸的月饼拿在手里,何小红本该径直回家去的,哪知快走上黄土路时,她又临时改了主意,转身走上另一条岔道,特地绕了一个大圈子回去。
他们生产队上,家家户户的条件其实也差不多,顶多也就是壮劳力多的人家条件略好一些。不过,真要算下来,条件最好的应该是她婆家老苗家。
苗家是烈士之家,何小红她公爹早些年为国牺牲了,死的时候军衔还不低。那时,何小红她男人岁数还小,队上的人都觉得,一个寡妇带着个独子,就算得了抚恤金又怎样?能护得住?能不被人欺了去?
还真别说,苗大娘用实力证明,她就是个狠角色。
苗大娘有三宝。
一说,我男人是烈士!二说,我是烈士家属!!三说,没有我男人的牺牲哪有你们的好日子!!!
基本上这三句话吼完,绝大多数人都得败下阵来。就算还有人不信邪,可也架不住苗大娘去公社抗议,但凡她抗议了,部队上就得有人过来处理,得想法子把问题解决。一来二去的,苗大娘非但没被人欺负,反而成为了生产队上的一霸,谁都不敢惹。就连从城里来的知青,都会被老知青警告,哪怕拼着得罪大队长,也绝对不能招惹苗大娘。
苗家是第三生产队上条件最好的,谁也不知道苗大娘手头里到底捏了多少钱,毕竟除了那一笔抚恤金外,早先她男人也常往家里寄钱寄东西。更别提,在她儿子没成年之前,上头每个月还会给她寄一笔抚养费,她又生性节俭,这么多年下来不知道攒了多少钱。
可就算不知道有多少钱,起码每年逢年过节上头来送的慰问品,社员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生产队上别的人家,最多也就一个搪瓷脸盆全家用,就苗家,光搪瓷脸盆都攒了七八个了。年初,大队长嫁闺女,还特地去找苗大娘好话说尽才匀了一个出来,就是不知道大队长许诺了什么。
只可惜,苗家再有钱也跟何小红没关系。她是嫁给了苗大娘唯一的儿子,可惜从进门到现在,她连一分钱都没瞧见过,就连上头发下来的慰问品也都被苗大娘锁在自己那屋的大木箱子里,连多瞧一眼都是奢望。
除了苗家外,队上还有一户人家比较特殊。
——甄家。
甄家当家的是个退伍兵,在部队里学会了开车,退伍之后被安排去了县里的车队,平常就负责来回各地拉货,主要供给当地的百货公司以及下面的供销社。当然,跑车的人嘛,偶尔给自家人捎带点儿东西也很寻常,只要本职工作做得好,并没有人会在乎这丁点儿小事。
何小红特地绕了半个生产队,为的就是能看一眼甄家的小女儿。
……
……
苗家堂屋靠墙的五斗柜上放了个三五牌座钟,那还是好几年前,苗家办喜事的时候,县里的大领导过来送的新婚贺礼。
而此时,座钟显示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
“哎哟我的心肝宝,小肚皮饿瘪了吧?奶给你做好吃的,咱们今个儿吃蛋羹。”苗大娘一改人前凶神恶煞的模样,笑眯眯的对着她的小孙女说着话,还特地叮嘱不要跑到灶屋里来,让就坐在门槛上,等着吃蛋羹。
苗大娘边看着灶膛里的火,边摇头感概连连。
就算前几年破四旧闹得厉害,可她还是觉得,封建迷信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一个月前,她跟队上的老姐妹说好一起去县里的,前头俩孙女用不着她操心,她就将最小的孙女托付给了妯娌帮着看一下,结果小孙女是又哭又闹,怎么哄都哄不住。就这样,耽误了时间没去成,毕竟从生产队去县里,得先走到公社那头,再坐公社的拖拉机才能去。哭闹到中午才停歇,还去个屁啊!
结果,没过几天就听说,公社的拖拉机出事了。不知道是拖拉机手操作不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拖拉机翻到了下头的田里,当场就压死了三个人,还有好几个人伤得特别严重,不是缺胳膊就是断了腿。
她听说后,吓得倒抽凉气,好半天缓不过来神来,夜里都被吓醒了两回。
假如要是就这么一回,她还不会往心里去。结果就半个月前,又发生了类似的事情,这回倒不是小孙女哭闹了,而是直接起了烧,额头滚烫滚烫的,她就算平常嘴上不饶人,孩子都病成这样了,还哪里出得了门。
结果……
也是后来才知道,因为接连暴雨,前头的路基早就不好了,直接垮了。这回倒是没出人命,可受伤的人比上回还要多。
苗大娘听说这事儿时,正准备给小孙女煮米粥喝,犹豫了一下,米粥就这样变成了鸡蛋粥。
做人你得信命不是?
你得信啊!这都救你两回了,咋还能是赔钱货呢?
那要还是赔钱货,她不得成白眼狼了?
然而,就算小孙女从赔钱货变成了心肝宝,前头俩孙女还是赔钱货,糟心媳妇依旧看一眼都糟心。
不影响的,一码归一码嘛。
正琢磨着呢,苗大娘就听到外头传来了动静,都不用出去看,她就知道来的是谁。
当下,她扭头透过灶屋门,冲着院子里破口大骂:“你个糟心玩意儿还知道回来!上午十点出去的,这会儿都快三点了,你娘家是在公社还是在县里啊!让你生儿子没动静,让你干活就知道偷懒,回娘家倒是勤快了,这么惦记娘家,你还回来干啥?一天到晚的啥事儿都不干,见天的往外跑,你咋不干脆死在外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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